境風 作品

·番外完·

“同學!”

有人在林從沚身後喊了這麼一聲。他聽見了, 但沒停下腳步,因為這兒是大學裡,在大學裡喊一聲‘同學’, 回頭八百個人都是合理。所以林從沚並沒有在意, 也沒覺得是在叫他。

林從沚塞上耳機,放了首Live版的《Antologia》, 繼續往學校文具店的方向走。這個時間大家剛剛下課, 教學樓樓下的學生們有的去食堂有的去畫室,大家走去不同的方向。

“那位藍衣服的同學!”

又是那個聲音,這次叫‘同學’加上了限制條件,林從沚低頭看了看自己淺藍加白色豎紋的敞懷襯衫……今天早上穿它的時候,特意問了下室友像不像病號服,室友說還好。

林從沚停下, 摘下一邊耳機, 回頭。

“嗯?”林從沚定睛一看, “是你啊。”

“是我。”蕭經聞穿過人群, 撓了撓後腦勺, “那天…謝謝你。”

“噢。”林從沚禮貌地輕輕點頭, “沒關係的,不用謝。”

臨近畢業,學校裡來了許多陌生面孔,美術館的、設計公司的、美術教育機構的等等。

“這是我名片。”蕭經聞遞過去一張簡潔的白色卡片, 預備好的臺詞有點卡殼, “我是…我是gleam拍賣公司的,啊那個、那把傘, 我…我今天忘記帶來了, 你加我個微信吧, 下次我再來還給你。”

這天24攝氏度,大雨。

但此時,這場雨還沒落下來。林從沚垂眼看了看名片,gleam項目經理蕭經聞,下邊是一行數字。

接著,對面青年遞過來手機屏幕,一個二維碼。他說:“我……我的微信。”

林從沚覺得一把傘沒什麼,便說:“沒事的,那傘是便利店買的,不用特意再跑一趟。”

他言下之意是,不值當,別麻煩,不是什麼貴重的東西。

蕭經聞理解的是,對方在禮貌勸退自己。

手機屏幕適時暗了下去,蕭經聞努力擠出一個笑,同時收起手機:“好,無論如何我還是想跟你道個謝。”

這次是真心話,他固然希望和這位同學認識一下,不僅是那天雨夜,或許應該說是蕭經聞迄今為止的人生中最溫暖的目光。

林從沚再次微笑搖頭:“真的沒什麼的。”

雖然沒加上微信,但蕭經聞還是死皮賴臉地和他一起走去了文具店——這回真的是巧合,蕭經聞可以摸著良心說出‘巧合’二字,因為他真的也要去文具店買支筆。

甚至為了讓自己說話可信,他從公文包裡拿出自己的水筆,在自己手背猛畫了幾下,它不出水兒了。林從沚尷尬地笑了笑,再次表示沒什麼的,他沒有覺得蕭經聞在跟蹤自己。

“買根筆芯就行了。”到了文具店後,林從沚說,“那邊,過去左邊那個貨架,藍色和黑色都有。”

“謝謝你。”蕭經聞說。

林從沚需要買的東西挺多的,他拎了個籃子。勾線筆分叉了,要買根新的。白顏料用完了,蹭筆的抹布也需要再買一條,還需要一根毛筆來畫水彩……想到這裡,林從沚給室友撥了通電話過去,他室友的那根毛筆特別好用,但忘了型號。

於是這麼肩膀夾著手機,一隻手抬著去夠貨架上掛著的毛筆,另一隻手拎著籃子。

“喂?徐辰,週末你借我的那支毛筆是幾號?”林從沚這麼歪著腦袋,看著手裡拿下來的毛筆包裝,找不著型號在哪兒,“啊等一下啊,我……”

下一刻,有個人扶住了他手機幫他貼在側臉,同時接過他手裡的籃子。蕭經聞朝他笑了笑。

“我……沒找到。”林從沚朝他頷首表示謝謝,騰出手了之後自己拿著手機,“噢不是學校裡買的啊,好那你把鏈接發我一下,謝謝了。”

林從沚電話掛掉後,跟蕭經聞也說了句‘謝謝’。

蕭經聞當然說了句不客氣,然後問他是哪個學院的,林從沚回答說油畫的。

一聽是油畫系,蕭經聞心下大喜,開心地說自己收了多少油畫系研究生的作品。林從沚說自己還是本科,不過快畢業了。

快畢業了那就有畢業展,畢業展上肯定要有畢業作品。蕭經聞立刻跟他聊起了自己這兩天在油畫系收畫的事兒。

蕭經聞還在替他拎著籃子,說:“說不定下週一我們還能見到。”

“為什麼?”林從沚先是不解,隨後笑著很自然地邊把一盒4b鉛筆擱進蕭經聞拎著的籃子,邊說,“總不能因為我給了你一把傘,你就收我一幅畫吧?”

蕭經聞說:“當然不是,收畫都是蒙了作者信息的。”

“原來如此。”

接著,他們轉過這個貨架後,迎面碰見了個姑娘。姑娘也挎著個籃子,一個箭步衝到林從沚面前:“你都買了什麼,讓我看看找找靈感!”

“哦。”林從沚指指後面的蕭經聞,“在那,看吧。”

美術生經常這樣,有時候在畫室裡盤算得好好的,要買什麼筆什麼顏料什麼紙,到了文具店後就兩眼空空。所以逮著個同學就看看別人買了啥。

姑娘扒拉著蕭經聞手裡的籃子,唸唸有詞:“哦對哦對,我忘記膠帶了,啊還有刮刀……哎林從沚,你買了根鋼筆?畫速寫?”

“幫徐辰帶的。”林從沚說。

“哦哦。”姑娘點頭,“好嘞,我先走了啊。”

姑娘走前,眼神微妙地看了眼蕭經聞,又看了眼蕭經聞提著的購物籃。顯然,要不是畢業展在即,怎麼也要八卦一下的。

“林從沚?”蕭經聞詢問了一下他名字,是剛剛聽姑娘叫他的,“哪個‘沚’?”

“水中小洲的‘沚’。”林從沚說,“啊,籃子我來拿吧,不好意思啊。”

蕭經聞縮了下手,笑著說:“沒事啊,我幫你拎,你拿東西方便點。”

“那多不好意思。”

“你就當我報恩吧。”

林從沚無奈地笑笑,沒再跟他爭辯。

文具店慢慢地人多了起來。一個月前,大家都在畢業作品的ddl前邊夢遊,臨到今日先後驚醒,開始狂趕進度,就免不了奔向文具店。

店裡有些擁擠,而且這店很大,貨架排列錯綜複雜。林從沚扭頭跟他說:“你別跟丟了。”

“放心。”蕭經聞笑得特幸福。

那天最後還是沒加上微信,但蕭經聞已經開心地晚上回家路上都提著唇角在笑。

這份笑意在踏進家門後斂了回去。

那天從文具店出來後,林從沚重新戴上耳機,繼續聽那首沒聽完的《Antologia》。剛好歌詞唱到‘時間會治癒一切,但至今傷痛依然不減。’

林從沚其實沒有太把他放在心上。他回去宿舍後,洗了澡躺上床,指尖夾著蕭經聞的名片。那張卡片在他指間翻轉著,林從沚回想下午那段相處,不自覺地笑了起來。

接著室友們先後回來了,大家聊著天,室友們聊到,說今天誰在哪個老師的辦公室裡見到拍賣公司的人了,又是一年一度來買畢業作品的。

室友們聊著聊著開始嘆氣。純藝術類畢業生,考研考公,考教師或帶畫室。像林從沚這樣有家族底蘊的已經是幸運至極,大家聊完各自洗漱睡覺去了。

再見到蕭經聞是週一,果然被他說中了。

週一上午,林從沚的老師叫他到辦公室,到了之後,看見了辦公室裡的蕭經聞。蕭經聞站起來跟他握手,說:“同學你好。”

林從沚意外之餘還有些猶疑,接著老師指了下蕭經聞旁邊沙發的位置叫他坐下,他坐下了。

“這位是蕭經理。”老師說。

林從沚看著他,乖巧道:“蕭經理你好。”

老師說拍賣公司想要收他的一幅畫,林從沚下意識便問是盲選嗎,老師說當然了,他才放心。

而且選畫的人並不是蕭經聞,是蕭經聞將作品拍照後傳回公司,由公司評委選的。畫作確認收購後就要和林從沚本人籤合同,於是老師就叫他過來了。

坐下後蕭經聞拿出紙質合同遞給他。

“你先看一看,有不明白的地方隨時問我。”蕭經聞說。

“嗯。”林從沚點頭。

接下來是一段沉默的時間,老師在辦公桌那兒坐著,老花鏡戴上了,正在看電腦屏幕。林從沚頭一回籤合同,他其實看不出什麼問題。

安靜了一陣子後,蕭經聞端起茶几上茶杯抿了一口,然後清清嗓子,跟他說:“你主要看這裡。”

蕭經聞指了下合同中間,稍微湊近了些,說:“這裡是起拍價,我們拍賣行最終收取成交價的5%,是稅前的5%。”

“喔,我看見了。”

“你可以要求改成稅後的。”蕭經聞教他討價還價。

林從沚看著他,眨眨眼:“區別會很大嗎?”

“如果落槌成交價很高的話,區別當然大。”

“我應該沒有這種煩惱吧?”林從沚小聲問,問的時候還偷偷瞄了眼老師。

蕭經聞說:“不一定呀,拍賣會上什麼都可能的。”

“唉不麻煩了。”林從沚側身去自己包裡找筆,“就這樣吧,搞不好到時候根本沒人舉牌,還糾結什麼稅前稅後。”

“那不可能。”蕭經聞脫口而出。

“怎麼不可能。”林從沚笑笑,接著順手從包裡把速寫板也拿出來,墊在合同下邊,利落地簽上‘林從沚’三個字。

合同一式三份,他簽完遞給蕭經聞。

“現在可以加個微信了吧。”蕭經聞收起合同,又出示了一次二維碼。

現在是合作關係了,是該加上。

從辦公室出來之後下起了雨,嶼城入梅了,其實那天給蕭經聞的是他唯一一把傘。林從沚站在辦公樓樓下看著雨幕,準備直接用跑的衝到畫室,被蕭經聞攔下了。

蕭經聞手裡一把長柄的黑傘撐開,說:“去教學樓嗎?我送你過去吧。”

gleam的傘挺大的,穩穩地遮住兩個人。

並肩走在雨裡,旁邊時不時有沒傘的同學從他們身邊跑過。林從沚偏頭瞄了眼他,一身黑西裝,嚴謹的領帶,一樣黑黢黢的公文包。

蕭經聞長得不錯,輪廓硬朗,單眼皮,薄唇。身材比例也很好,林從沚一直很羨慕這種‘猛’得恰到好處的身材。

“怎麼了?”蕭經聞見他眼神有些不對勁,從一開始偷瞄一下,到之後有點走神,直接盯著自己看了起來。

“啊。”林從沚瞬間回過神,目視前方,“哦沒事,我…我在想畢業作品的事情。”

“喔……”蕭經聞沒做多想。

自己是gay這件事,林從沚跟他媽媽聊過,他媽媽詫異了片刻。詫異的原因是:我靠,你該不會真是我親生的吧?

林從沚拿著筷子,有點不知如何是好,欲言又止,說:“媽媽,這個問題,你問我…我也回答不了呀。”

林泠玉點頭:“確實。”

那必然不會是她親自生的,她不是林從沚的親生母親,但他們倆各個方面都太母子了。後來林泠玉覺得是她自己養得好。

正因為林從沚知道自己是gay,所以在和蕭經聞相處的過程中很注意分寸。不會越界。

他很清楚自己很喜歡蕭經聞那個類型,28歲成熟型男,身高比例極好。以及,他特別想看看蕭經聞裸身的樣子——肌肉線條、密度、含量如何。

察覺到自己這念頭的時候,他拿著筆的手一頓,自己嚇了一跳,連帶著天然卷的髮梢都晃動了幾下。接著,林從沚調整呼吸,慢慢吐出一口氣,繼續畫畫。

這陣子雨下個不停。室友提議買個抽溼機燈回來,說隱隱都聞見了黴味。另一個室友,老家北方的,說自己實在受不了了,他女朋友宿舍的拖布上長蘑菇了。

買抽溼機這個事兒需要宿舍全體同意。林從沚是沒所謂的,癱在椅子上玩手機,幽幽地說:“我隨便呀,你們知道的,我本地人。小時候我家住在山腳那兒,這個季節還會有類蝸牛動物爬進我家——”

“啊啊啊你閉嘴!!”來自北方的室友高聲狠狠打斷他,“不要再講了!我有畫面了!!”

林從沚在那兒像惡作劇成功了一樣笑個不停。

總之林從沚沒在怕的。梅雨天確實很煩人,但他習慣了。年年這段日子過去後,就是持續的強烈高溫,大太陽天天暴曬,走在人行道上都覺得鞋底要化了。

抽溼機還是買回來了,因為室友們商議之後,這玩意還可以賣給學弟學妹。林從沚說沒事兒,賣不出去他可以收了,本地人優勢。室友們紛紛投去敬佩的目光。

有了抽溼機後,雖然衣服還是曬不幹,但起碼關上門窗,房間內部的體感好了很多。不僅如此,大家的畫也可以拿回宿舍儲存,這裡溼度比畫室要低很多。

生活又回到了原來的軌道,在畫室趕進度,到食堂吃飯,回宿舍。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時不時能在學校裡跟蕭經聞偶遇,慢慢熟絡了起來。

蕭經聞在他朋友圈裡看畫,碰見他覺得不錯的,就截圖發給林從沚,問他‘同學這幅賣不賣?’

林從沚多半都是回他‘這幅早就找不見了。’

有的是真的找不到了,有的是找得到,但他覺得畫得不成,難登大雅之堂。也不知道這經理什麼審美。

兩個人什麼都聊,多數情況是蕭經聞率先發起聊天,聊著聊著林從沚會發散這段聊天。比如蕭經聞發給他一幅畫,問他覺得這幅怎麼樣。林從沚會客觀中立地點評一下,接著隨口問他這畫收了多少錢。

按理說這是商業機密,但蕭經聞會偷偷給他透露一個區間。畫畢業作品的時候林從沚往往回復不及時,兩個人留言板式地聊天。後來開始趕進度,學校畫室的那棟樓24小時可使用不再鎖樓,林從沚更是晝伏夜出,有時候凌晨三四點才回復蕭經聞。

那會兒蕭經聞早睡了,還是會因為手機震動而驚醒回覆他……雖然有時候回覆的內容像是小貓在鍵盤上亂踩,但那個時候,對面對話框發過來的莫名其妙的亂碼,還是讓林從沚讀懂了些內容。比如,這個拍賣公司的經理,他大概是喜歡自己。

蕭經聞真誠地追了他一段時間,那段時間他連加班都是開心的。因為林從沚總熬夜畫畫,他可以以‘我加班剛結束,順路給你帶點吃的’為由過來找他。

畫室裡不可以進食物,林從沚就讓他在教學樓下等他。一樓樓廳裡靠牆有一排長凳,兩個人坐在那兒,林從沚吃著他帶來的夜宵。一連好幾天都這樣,外面落大雨,又熱又潮,但時而湧進來一陣涼颼颼的風,讓人不禁貪婪地吸一口氣。

林從沚幾番想要把這些錢轉給他,但蕭經聞不會收,他也沒辦法,只能說你再收畫的時候我給你便宜點兒。

他們順理成章地在一起了。

最後他們合情合理地分手了。林從沚迄今還記得他們之間爆發第一次分歧的細節,gleam收了一件雕塑,那件作品連蕭經聞看來都十分優秀,遂拍照發給了林從沚。

林泠玉是雕塑系畢業,所以林從沚對雕塑作品有些瞭解。他看了照片後特別興奮,立刻詢問蕭經聞多少錢收的。蕭經聞對他自然毫無保留,誠實地報出了數字。

之後,電話那邊,林從沚停頓了片刻。他問,怎麼這麼低。

蕭經聞說,是啊,沒辦法,作者籍籍無名,起拍價不能比同類型大師作品還高。

林從沚不解,可這件作品做得比大師要好啊。

接著蕭經聞非常耐心地告訴他,這其中的利益關係千絲萬縷。並不僅僅是大師的名望以及大師的其他作品會被影響,更是還有大師作品的收藏家、同類型作品的市場價等等。

蕭經聞又哄他,你別糾結這個了,作者同意了起拍價,皆大歡喜。

——並不是這樣,林從沚明白的。

如果他自己畫了一幅堪比業內大師的畫,卻因為種種外在原因而被壓低價格……那並不是錢的問題,而是被衡量價值的問題。

那天兩個人回家後又繼續了這個話題,林從沚覺得蕭經聞應該尊重作品本身的份量,它是何價值就應該做出何等估值。林從沚向他解釋藝術性,蕭經聞給他分析影響力。最後林從沚點了根菸,蕭經聞雖然生氣但還是幫他拿了菸灰缸。

此類事情不可避免地常常出現,甚至蕭經聞有時候會刻意避開他。兩個人的專業以一種不太理想的方式一直關聯著。

王儲和小王子,玫瑰和背後的騎士劍,畫布油畫和名利場。後來林從沚帶走了宿舍裡的抽溼機,它沒能如願以償地賣給後來的同學,也是這臺頗有年頭的機器促成了五年後一個雨夜裡的求援。

分開的五年裡,嶼城依然年年有雨季,連每日新聞都在提醒蕭經聞,又一年過去了。

後來他關掉了天氣推送,取消訂閱了本地新聞。但他阻止不了梅雨季,也停不下來每夜的回憶。

後來林從沚告訴媽媽他想看看海,媽媽說好啊沒問題,注意安全。林從沚想呆在沒有蕭經聞說的那種‘社會性’的地方生活一段時間,他思來想去,大海是個不錯的地方。視野裡沒有邊際也沒有高牆,然而林從沚沒有在郵輪上得到他的答案,反而,郵輪是個高消費的地方,他愈發地瞭解到每個船艙客人的不同之處。

其實每個人都明白金錢為大家帶來不同的生活和處境,林從沚也能清晰地認識到林泠玉帶給他的生活有多棒。但有些東西,就是要真的實質去體驗。

五年後,他回到了嶼城。

寸土寸金的中環CBd,總裁辦公室裡的男人眉宇間盡顯涼薄,似乎萬事萬物已經無法激起其興趣,像個機器人在這裡處理著永無止境的文件。他每天呆滯地坐在厄里斯魔鏡前,看不見自己,只能看見自己的慾望,並且沒有人開導他。

直到那位同學回到嶼城,他整理好西裝和領帶,讓自己看上去體面又莊重,去見他。

到今天,他們依然會聊一聊觀念上的問題。和從前不同的是,他們開始以旁觀的心態和角度去看待。林從沚說出一種解釋,蕭經聞說出其利害,然後二人相繼點點頭,平靜、平淡地繼續聊下去。說到底,分歧永遠會存在,這顆星球上的人們,有史以來,沒有對任何事情有過統一的見解。

這天,嶼城出梅了,開始了‘真的只有一個太陽在天上嗎’的日子。城市重新回到陽光下,市民們抱出棉被枕頭開始報復性殺菌。

畫廊展廳裡一對夫婦正在挑選牆上的畫作,張渺微微有些心虛,這些畫和這對夫婦一個月前過來看的……沒有任何區別。這一個月,她老闆沒畫出任何一張哪怕是手機屏幕那麼大的畫。

自然,那對夫婦也發現了,三人尷尬地互相笑了笑。

接著那邊林從沚剛從床上爬起來,微信收到張渺一連串怒吼:一個多月了,官網不更新作品,展廳掛不出新畫,你在幹什麼!你在任由畫廊自然倒閉嗎?!我告訴你不可能!我不會去蕭經聞那種卷生卷死的公司上班的!你再掏不出一幅畫,我就讓小晨開始偽造你的畫拿出來賣了!!

林從沚揉了揉眼睛,回覆了兩個字母:

ok

時間是上午十點四十,按理說這個時間蕭經聞已經去公司了,然而臥室門還是被打開。

“嗯?”林從沚迷茫地看著他,“你今天不上班嗎?”

“上完回來了。”蕭經聞將腕錶和領帶摘下來,擱在床頭櫃上。然後走到林從沚睡的這邊床邊,揉揉他頭髮,又走到窗邊,唰地拉開窗簾。

猛烈的陽光驟然照亮整個臥室,林從沚‘嗷’了一聲連著腦袋鑽進被窩,罵道:“哇什蕭經聞你有沒有公德心啊,這麼大太陽你開窗簾?!”

“出來。”蕭經聞拍拍棉被,無奈道,“出來曬曬太陽。”

“我不。”

“乖,曬太陽補鈣,補充維他命d。”

力量懸殊導致事情不受自己控制,年輕又拖延的畫廊老闆被強行抱去院子裡,被擱在鞦韆上,手裡端著茶杯托盤,嘆氣。

蕭經聞抬頭眯了眯眼,確實很大的太陽,又偏頭看他,問:“嘆氣幹什麼?”

“我不喜歡曬太陽。”林從沚說,“感覺自己無所遁形。”

“……這是什麼理由。”蕭經聞失笑,“人是趨光動物,需要曬太陽。”

林從沚抿一口茶,又說:“我得工作了,還有好多畫沒畫完。”

“嗯。你終於決定動一動了。”

“但是今天還得去辛決那兒看學生,算了,明天再說吧。”

下午林從沚開車到畫室。說來有意思,林從沚的車技算是練出來了,可以不需要蕭經聞陪同指導獨立開車,但問題是,他是在那輛黑色奧迪裡練成的,其他車型坐進去都感覺不對勁。所以林從沚就沒有再另外買車,直接開蕭經聞的那輛奧迪。

到畫室後和以前的每一次一樣,先看高二的,再看高三的,最後看復讀的,然後就停在復讀生這裡。

“等等。”林從沚幽幽地站在一個復讀生背後,說,“先鋪底色再找大關係,這種步驟還要別人強調?”

復讀生就是這樣,覺得自己水平已經不需要提前起輔助線,甚至連構圖都可以省了。所以很多時候水平高的學生難教並不是技巧上的難教,而是一種難管教。

所幸林從沚不吃他們這套,就站那兒,看著起型,找關係,概括出光源陰影。

“哎對了,前幾年你那個學徒不是自立門戶去了嗎?”課間,辛決跟他在走廊抽菸,問道,“那學徒我記得水平挺高的,她在哪兒發展呢?要是創業失敗,可以來我這當老師啊。”

林從沚拿煙的手微微顫抖,說:“她…她發展得挺好的。”

小晨出師後,林從沚關心過她的發展路線。小晨的志向是成為厲害的畫師,接畫稿,封面啊插畫什麼的。彼時林從沚只理解其字面意思,插畫嘛,小說雜誌甚至教科書都需要插畫,這很好。

但後來,小晨自立門戶後,她確實在接畫稿……畫的都是男同。林從沚曾經點開過小晨的主頁,相當熱鬧,不過她主頁的那些留言他都不太能明白。譬如小晨在這個世界裡,被稱為‘咪’。

林從沚也看過小晨的作品,他給出的評價是:透視還是要注意一點,比如如果A角色以這個角度看床上的B角色,那麼B角色的眼角方向應該再上揚一點兒。

小晨點頭說‘是的’轉而又說‘可是眼角下垂會比較可憐,林老師你不是說過畫作可以適當地做藝術性修改嘛’。

……林從沚決定保持沉默,然後伸手合上小晨的筆記本電腦,不再看那幅畫。真可怕,原來在床上的時候,自己在蕭經聞的視野裡,是這個模樣嗎……繼而被自己的念頭嚇到,不不不,不要對號入座,不要融合次元。

後來的日子一天天地走著。gleam的發展速度與年利潤直接影響著林從沚老師的作畫進度,拍賣行賺越多,林老師越擺爛。他擺到什麼地步呢,有新合作的老闆見蕭經聞快40了,身邊還沒個人,又聽聞蕭總男女通吃,於是某次在蕭經聞不知情的情況下安排了一場男女皆有的脫衣舞秀,蕭經聞直接報警。

報完警給林從沚打電話,委屈到聲音音調都變了:“老婆你知道我剛剛經歷了什麼嗎!”

那次在警局折騰到挺晚,林從沚順著蕭經聞的頭髮摸著,安慰他:“沒事沒事,我們蕭老闆還是冰清玉潔的蕭老闆。”

他在家裡是冰清玉潔的蕭老闆,在外面還是行業的黑臉閻王。港島的卡洛安拍賣行最後死得悄無聲息,他們公司的拍品裡除了一張古董牛皮畫紙,gleam沒收任何一件。最後這間拍賣行的股東相繼被查,在業內激起了一番討論,幾天後便被人們遺忘。

拍賣行洗錢的事兒並不稀奇,黑錢在拍賣會里滾一圈,左手倒右手雖然少一半,但終歸就是乾淨收入。蕭經聞這幾年配合調查過不少洗錢的案子,這行幹久了,有的買家賣家他一看就知道是來幹嘛的。很多時候為了省事,直接婉拒掉,但避免不了判斷失誤。

有次被查,蕭經聞一看涉案人名,當即火氣上來了。說,這畫你們拿來倒黑錢?這我老婆的畫!

對方不解:這畫……畫得也不咋地啊?

蕭經聞更氣了,差點沒坐住:這是我老婆大二的畫!

後來還是買回來了,買回來後變成林從沚生氣——你就不能裝作不認識嗎!這畫的背景色都糊成一團了!這下好了,都知道是我畫的了!

再後來,畫廊終於更新了一幅畫。林從沚老師把蕭經聞買回來舊畫改了改……掛上去了,也算給了張渺一個交待。

蕭經聞對此表示,這位林同學真的一點兒沒變。

這年兩個人的結婚紀念日回到了註冊結婚的城市,他們又一次躲開了嶼城的梅雨季節,到了地球上一個陽光充沛的地方。從拉斯維加斯順著15號洲際公路開向西海岸,風掀著兩個人的襯衫下襬,他們在敞篷車裡喝冰飲料,摩托艇在海面疾馳著。

林從沚忽然說:“對了,你還記得我們爭論過的一個話題嗎?”

“嗯?”蕭經聞偏過頭,將墨鏡往下拉了一截,看著他,“什麼話題?”

蕭經聞已經沒那麼敏感,林從沚聊到這類關鍵詞的時候,他已經能夠泰然地接著說下去。

林從沚說:“我們聊過畫作中的不同元素的象徵意義,以此延伸到畫家生活的境遇和他們的信仰,就像詩人寫詩那樣,被貶前後作品的不同。”

“噢,是的。”蕭經聞點頭,“我記得。”

“我昨晚看到一篇文章。”林從沚也扭頭看向他,他們的座椅都放倒了些,車停在路邊,兩個人半躺著在這裡曬太陽。林從沚也將墨鏡拉下來,認真地看著他眼睛,說:“是有過統一意義的。”

蕭經聞點頭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林從沚:“地球上的所有人,從古至今,沒有過一個統一的觀念,除了——神性。”

蕭經聞露出不明白的表情。

“幾乎所有畫作在描繪‘神’的時候,神的頭部都會有光。”林從沚說完,笑起來,“你回憶一下,耶穌、佛、菩薩,聖光、佛光,對不對,這點居然是真正的全球統一。”

蕭經聞思索片刻後,恍然:“的確。而且它們都是圓形的光。”

“對吧。”林從沚笑起來,“我看到這篇文章的時候也發現了,以前居然完全沒有意識到這點。”

“這可以追溯到太陽神了吧?”蕭經聞很快接上他的思維,“那就是古埃及時代了,人在神性上確實很統一。”

“甚至還有波斯風格的全身火光。”林從沚說,“所以其實還是有統一性的,對吧。”

“對的。”蕭經聞知道他指的是什麼。

很多事情都是過去了才理解,比如藝考結束才開悟,才明白光影的表達。

這個奇妙的小發現讓林從沚覺得蠻開心,他和蕭經聞之間的問題早就不是問題了,縱然有些問題直到過去很多年才看透釋懷,但實際上已經不重要了。因為足夠的愛情填滿了所有鴻溝。

加州海岸把林從沚曬得脖子到肩膀都發紅,沖澡痛得不行,在浴室裡邊嚎邊淋著水。蕭經聞嘆氣,等他出來擦乾了幫他塗上藥。

塗藥的時候林從沚說果然嶼城人不能暴曬,蕭經聞點頭表示贊同,說:“是的,明天買把遮陽傘。”

加州有熱烈的陽光和五顏六色的沙冰,這次休假的時間不算長,因為嶼城人不能暴曬,還是決定回去吸一吸潮溼的空氣。回家後林從沚去檢查了一下油畫的狀態,因為是突然回來,鐘點工沒有接到通知,沒有提前過來做飯。

晚餐兩個人一起在廚房研究,明明是自家廚房,但很多東西都不認識。蕭經聞研究著烤箱,林從沚在冰箱裡扒拉。外面雨很大,別墅後院有一小塊地方是幾位鐘點工阿姨一起種的菜,因為雨季蓋上了防水布,雨打上去噼裡啪啦。

這聲音讓林從沚打了個哈欠。

廚房裡暖色的燈,外面是大雨,或許是打哈欠擠出來些眼淚,忽然之間林從沚看著有些模糊的蕭經聞,有一種暖到心底裡的感覺。

“怎麼了?”蕭經聞見他不動,又細看了看他,“怎麼感覺你要掉眼淚了。”

“打哈欠了剛才。”林從沚拿手背蹭蹭眼睛,笑道,“困了,這雨聲好催眠。”

“那就簡單煮個面?”蕭經聞在櫃子裡翻出一包調料。

林從沚點頭說好。

偶爾他會回想起大學時候剛認識蕭經聞的樣子,兩個人都青澀又固執。他還記得在教學樓下的樓廳裡,下著雨,他咬著蕭經聞給他買的漢堡。也是像今天這樣的天氣,風啊雨的。

兩個人在餐桌吃麵,蕭經聞叫他小心雞蛋燙,他嗯嗯著,夾起來吹了吹,然後咬進嘴裡。

然後忽然說:“以前學校食堂裡的煎雞蛋,你還記得嗎,蛋黃是涼的。”

蕭經聞:“記得,半成品冷凍,還有那個可樂……”

“可樂顏色的糖水。”林從沚笑著說,“你那時候居然喝得津津有味。”

蕭經聞:“那肯定啊,我當時不知道你對你學校什麼態度,根本不敢亂說話,怕得罪你。”

第二天早晨,雨還在下。

蕭經聞上午有個會,早早地起床穿衣服收拾。平時這個時間林從沚還在睡,加上蕭經聞輕手輕腳,不會吵醒他。

這天不知怎麼,林從沚醒了。他看見床邊正在穿襯衫的蕭經聞,恍若回到很多年前,迷糊著說:“雨很大,記得帶傘。”

“好。”蕭經聞過來吻了吻他額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