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槐序 作品

第 54 章





“我瞧你平日不是總喜歡坐在院子裡搗鼓這些嗎,還把家裡的農具改來改去,你要不要去試試?”




趙過連連擺手:“哪有搗鼓,不過閒著沒事瞎琢磨罷了。”




那人一嗤:“還說沒有,最近幾個月,你天天在院子裡敲敲打打,刨這刨那。你既然這麼喜歡,不如去試試唄。”




另有人扯了他一把:“你別出餿主意,去長安不花錢嗎,要真能被太子看入眼還好。可人家太子要的是技藝精湛的匠人,咱們呢,祖祖輩輩土裡刨食的,哪懂這個。就算勉強做出來,也粗糙得很,貴人哪看得上眼,更別提太子了。”




先頭那人不高興:“我不過隨口一說,怎麼就是餿主意了。你怎麼知道人家不行,指不定趙過就有這運道,能一飛沖天呢。趙過,你要真一飛沖天了,可別忘了咱們鄉里鄉親。”




光聽這話不覺如何,但那語氣與表情可不像是“好心”提議,卻也算不上惡意,純粹嬉笑打趣,誰都沒真當一回事,也不覺得他能成。




趙過不喜不怒,仍舊微笑著,沒有回答,徑直往家去。




身後眾人議論著:“也不知道這趙過咋想著,咱們這樣的人家,安安分分種地不好嗎,偏他日日搗鼓,不是搗鼓農田,就是搗鼓農具。這麼久了,也沒見他搗鼓出什麼名堂。何必呢。”




“我聽說他最近拆了農具重做,還請鐵匠新制了犁片,弄得奇奇怪怪的,花了不少錢呢。這要是買肉買面不知




能吃多少頓了。而且我瞅著那新作的農具,人家一個腳,他搞三個腳,莫非腳越多越好使,那怎麼不搞他七八十個?”




“農具好不好使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腦子肯定不好使,不然當初也不會撿個孤女回家當媳婦,臉上傷疤嚇人不說,還是個病秧子。好幾年了,沒給他生個孩子,家底都掏出來看病吃藥了。”




“哎,這個趙過,也不知道怎麼說他好。”




……




這頭鄰里們閒話著,那頭趙過已經進入家門。




簡陋的農家院舍,但收拾得十分乾淨,院中的桌椅擺放,陶土瓦罐都整整齊齊。門邊放著一個農具,形狀與眾不同,三個腳,正是鄰里口中新制的那把。




趙過經過時,忍不住摸了摸,將本來就不歪的農具又擺正了些。踏入屋內,便見一位雙十左右的女子在擺飯,瞧見趙過,臉上瞬間浮現笑意:“回來了。剛好飯菜煮熟,快來吃吧。”




“誒。”




趙過爽朗應了,與女子對面而坐,夫妻倆一同用食。飯是麥粥,菜是自家地裡種的菘菜,但女子做得還算可口,二人吃得十分歡心,你夾給我,我夾給你。




飯食用完,趙過按住想要起身的女子:“我來吧,你歇著。”




女子也不跟他搶,於是趙過端著碗筷出去洗了放進廚房,再回來便見女子正收拾包袱。趙過一愣:“婉儀,你這是……”




王婉儀輕笑:“自然是為郎君整理行裝,以便郎君遠行長安。”




遠行長安……




趙過微微蹙眉:“匠藝大賽之事你知道了?”




“官府天天派人敲鑼打鼓,走街串巷地通知,村裡都曉得,我怎會不知。我見郎君這幾日總拿著三腳耬沉思,郎君可是想去試試?”




趙過張著嘴,不知如何回答。




試試嗎,自然是想的。可有些事情不是他想就能做。趙過十分猶豫。




王婉儀自然明白他的顧慮,沒給他拒絕的機會,直接將一袋銀錢塞給他:“郎君既想去便去,機會難得,錯過這次未必還有下回。郎君,別讓自己後悔。”




趙過非常驚訝:“這麼多錢?這……哪裡來的?你把首飾賣了?”




王婉儀早年也是好人家的姑娘,家中算不得豪富,卻也有些家底,後來遭了難,她死裡逃生,家財盡去,但好歹留了些釵環首飾等東西在。




家中自新做了農具就沒餘錢了,這錢哪裡來的,趙過一想便知,頓時急切起來:“那是你家中唯一存留之物,是你僅剩的家底、最後的念想。




“你身體不好,日後還需看病買藥。不到萬不得以不能動。你同誰當的,我去贖回來。”




“郎君,贖回來得多花錢,不划算的。”




典當買賣,可不是你花多少當就能花多少贖。十當十三贖。確實不划算。




趙過反應過來這點,想到要白白耗費一筆銀錢就肉疼,哪裡捨得,只能將銀錢推回來:“那便存著,你日後買藥用。”




王婉儀搖頭:“郎




君,機會難得,錯過這次,未必還有下回。”




這道理趙過如何不懂呢。但他咬死不肯。




王婉儀輕嘆:“我知道郎君擔心我的身體,恐現在用了這些銀兩,我日後病情厲害起來就沒了著落。




“可郎君需知,事有輕重緩急。我現今身子還挺得住,暫且用不著,郎君卻是急需。




“郎君也不必覺得這是我的東西,心中有所負累。夫妻一體,你的是我的,我的便是你的。更何況……”




她偏頭咳嗽了兩聲,笑道:“郎君想一想,若你能成功,光是太子賞賜就不知是這些銀錢的多少倍,還怕賺不回來嗎?再者,大賽前三還可向太子殿下提一要求呢。”




提一要求?




趙過怔愣片刻,想到什麼,滿臉欣喜:“對。若能進前三,可以請太子幫忙讓宮中侍醫給你看病。尋常醫者治不好你,宮中侍醫醫術高明,一定可以。”




轉瞬又有些躊躇:“只是前三……天下能工巧匠何其多,我……我如何奪得了前三。婉儀,你這麼相信我,若我不能……”




“那又如何?”王婉儀打斷他,“我信郎君,郎君便不信自己嗎?郎君不想出人頭地,不想被人賞識,不想入太子門下?




“村裡人見識少,不懂郎君,常以郎君取笑。可我知道郎君與他們不同,與許多農家戶都不同。他們碌碌一生,只求自身溫飽。




“郎君卻胸有溝壑,念著天下蒼生。你一直在找能讓農田增產之道,為此,不斷嘗試改良農具,又不斷嘗試改進耕作。




“但我們能力弱小,家中田畝不多,錢財緊缺,郎君許多想法受制於此,不得進展。若有太子支持,郎君豈非便利許多?若郎君能成功,便是利國利民之大事。”




一番話說到趙過心坎裡,這確實是他多年努力方向,也是他平生所願。他神色肅穆,心中難掩嚮往。




“至於郎君擔心此去未必入選,恐無功而返。在我看來,成與不成總要試過才知道。便是不成,郎君歸來,咱們還如往常一樣。你會耕地,我會織布。夫妻同心,總能把日子過好。”




王婉儀神態自若,眉目含笑,好似這並不是什麼大事。




趙過心中五味成雜,掙扎許久,顫抖著接過錢袋:“好。我去,我們一起去。”




一起去?




王婉儀神色閃動。




趙過眼睛卻亮起來:“你同我一起去。我不能把你一個人留在家裡。若我能入前三,可以讓侍醫直接為你看診。




“未進前三,只需表現突出,都可入格物司,每月領取俸祿,為太子效力。到時我們租個小屋舍居住,我努力些,總有機會給你求個恩典。




“即便我連格物司都進不了。長安畢竟是國都,聚集著天下各行翹楚,便是民間醫者也比我們這要好,或許就能找到一個對你病情有用的。




“怪我,我早該這麼辦的。婉儀,我們一起去長安吧。”




長安……




她的仇人就在長安。




王婉儀嘴唇緊抿,眼睫輕顫,雙眸泛紅,目光中透出憤恨,胸腔怒火焚燒,血液翻滾大約是牽動情緒太大,本就羸弱的身體越發不適起來,忍不住好一陣咳嗽輕喘。




趙過忙給她倒水順背。王婉儀努力平復心緒,總算調整過來,抬頭表情如常:“無妨,郎君不必擔心。




“郎君也瞧見了,我身子不爭氣,距離太子初賽報名截止日期只有一月,此去路途遙遠。我如何長途跋涉陪郎君趕路?()”




見趙過張嘴還想再勸,王婉儀又道:不如郎君先去,若郎君得入太子門下,再託人傳信接我。




到時我也不必著急,有太子賞賜銀錢,可購買僕婢伺候,添置衣物藥食,一路慢行,不比這會兒L跟著郎君風餐露宿要強??()_[(()”




聽到這話,趙過無奈,只能歇了心思。




王婉儀嘴唇蠕動,猶豫數次,抓住趙過的手道:“只是望郎君答應我一件事。太子承諾難得。郎君若真有幸能入前三,這個要求不可隨便提。求什麼,我們到時候再商量,可好?”




趙過頓住:“你不想求侍醫?”




王婉儀眼睫顫動了一瞬,沒有回答是與否,反問道:“若我說我心中有更想求之事,郎君可願成全我?”




“你想求什麼?什麼東西能比你的身體還重要?”




趙過不理解,十分疑惑。




王婉儀似乎並不想多談:“郎君,如今你還未啟程,大賽未曾開始,結果不定,說這個為時過早。不如等塵埃落定後,我們再談,好不好?”




雖然不知她到底存的什麼心思,但聽她言語留存許多商談空間與轉圜餘地,趙過也不願同她爭吵惹她不高興,便沒再堅持,點頭應下來。




王婉儀鬆了口氣。




趙過言道:“那我這幾日多砍點柴火給你備著,再去拜託幾位族叔族嬸,我不在的時候,讓他們幫襯些。你若有何事也儘可去找他們,不必難為情。”




“不用了。我會照顧自己。時間有限,郎君快些啟程吧,莫要耽誤了日期。”




前頭她說的趙過都應了,唯獨這點不肯退讓:“不行,你一個女子在家,身體還不好。不將你安置妥當,我不放心。我這就去砍柴尋人,放心,浪費不了幾日時間。”




說著就匆匆出門,王婉儀無奈,只能搖頭失笑。




待趙過離去,笑容轉瞬消失。她走到窗前,遙望長安方向,雙手緊攢,神色冷肅。片刻後,她深吸一口氣,鬆開拳頭。




她是為何淪落到這個地步,容顏被毀,落下病痛。家人又因何喪命,家財如何被佔,她記得清清楚楚。




一切都因她的好姐妹!




但對方如今已身居高位,貴不可言。她若要動,宛如蚍蜉撼樹。




想要報仇,想將害對方繩之於法,簡直痴人說夢。她本已認命。既然無望,那就讓往事如煙,隨風散去,就這麼與趙過平平淡淡過一輩子也好。




可偏偏太子在此時舉辦匠藝大賽,還給予前三每人一個承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