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絕豔

 寶劍配英雄,初學的時候,只覺得要用好琴,才能配得上好藝。可越到後來,心境反而越豁達。世上哪有那麼多絕世好琴,好琴常有,而好琴師不常有。

 她用那把琴彈過《漁舟唱晚》,也彈過《陽春白雪》,彈過《平沙落雁》,也彈過《梅花三弄》。

 可惜啊……

 後來那把琴跟了她很久。

 可惜後來,她隨沈玉容嫁到燕京,沈母說已為人妻,當擔起家府重任,不可如從前一般吟風弄月。那把琴就被鎖進沈家的庫房,落滿灰塵,遺憾地留在黑暗中了。

 那琴對薛家來說是一筆不小的數目,對另一家卻算不得什麼。姜梨甚至還能記得,那一日薛昭興沖沖地從門外跑進來,一把將背上的七絃琴擱在桌上,得意地對她道:“姐,送你的琴!”

 聽說薛芳菲死後,沈家一把火燒了薛芳菲的所有物品,想來那把滿載著她回憶的,充滿了父親和弟弟關愛的七絃琴,也在那把大火中灰飛煙滅了。

 她的

 姜梨垂下眸,很奇怪,這一刻,她的心裡竟然異常平靜。

 她初學琴的時候,哪懂什麼焚香浴手。香是貴重的東西,是大戶人家用的,桐鄉窮,薛懷遠那點俸祿壓根兒不夠用,更別提好一點的古琴。薛懷遠用木頭刻了一把琴給她,那把琴是姜梨初學時候用的,彈起來十分晦澀,音色沉悶,當姜梨學會彈琴後,就再也不肯用它了。

 “她這是怎麼了,怎麼還不開始?”有人見她遲遲沒有動作,不耐煩地問道。

 姜梨在焚香浴手。

 “姜二小姐不會是不知道怎麼用琴,傻了吧?”

 他們兀自說得熱鬧,卻沒有發現自己身邊的寧遠侯世子,目光卻是追隨著臺上的姜梨,久久不願離開。

 有人分析:“確實有可能,庵堂裡又沒有學琴的地方。”

 “看看就看看。”少年們笑嘻嘻地回答。

 “要實在不會就算了唄,何必非為了爭一口氣,弄得自己下不了臺。”

 姜景睿面如鍋底,心裡雖然也沒底,但聽到旁人這麼說姜梨,也很是不忿,怒道:“沒長眼睛啊你們,看看不就知道了?”

 “是為了面子吧?說不會,多丟臉呀。”

 少年們都曉得姜家二小姐八年前幹下的好事,也曉得姜二小姐在庵堂裡呆了八年,人人都默認了姜二小姐是個不學無術的草包,便是在明義堂裡得了魁首,一時之間也難以撼動這個固有的印象。加之書、算、禮大約在庵堂裡也能學,但琴、御、射,就不是庵堂裡能學到的東西了。

 “喂喂,現在站在這裡不動,難道就不丟臉麼?”

 那人瞧著他的臉色,奇道:“怎的,你還等著聽你妹妹彈出一首仙樂?姜二少,你可沒病吧?”

 耳邊充斥著各種嘲笑、譏諷、憐憫和同情,葉世傑看向姜梨的目光裡帶了些焦急,姜梨是怎麼回事?上次看見她,不是很機靈很會算計麼,怎麼現在束手無策,她的聰明都到哪裡去了?

 “別吵。”姜景睿有些生氣。

 姜梨在校驗臺上遲遲不說話,姜幼瑤和姜玉娥同時心中一喜。若是姜梨在這校驗臺上什麼都沒法做,即便之前上三門得了一甲,也掩飾不了她是個笑話的事實。

 “快看,你妹妹上去了。”姜景睿身邊,有個好事的少年推搡著起鬨。

 季淑然擔心地開口:“梨兒這是怎麼了……”

 姜梨走上了校驗臺。

 “二姐該不會是不會吧?”姜幼瑤搖頭自語:“這怎麼可能?二姐最是聰慧,上三門都得了魁首,此番琴樂定然不會差。”

 全場靜悄悄的。

 她不說還好,一說惹得眾人又開始懷疑姜梨上三門的魁首是否真的名副其實。

 綁著紅巾的小童站在校驗臺上喊道:“

 孟紅錦見姜梨在臺上遲遲不動,心中也是樂開了花,連日來的陰霾一掃而光,恨不得姜梨再順勢在校驗臺上摔個跟頭,丟臉到家才好。

 姜梨頭也不回地回答:“當然。”

 就連臺下的蕭德音也皺起眉,示意小童上前提示,倘若姜梨再不動作,就要被驅逐下臺了。

 姜梨上去的時候,恰好遇著姜幼瑤下場,兩人交錯的時候,姜幼瑤笑得很甜,她說:“二姐,祝好。”

 正在紅巾小童準備上前提醒的時候,毫無預兆的,姜梨忽然開口了。

 “不會吧……”

 “光風流月初,新林錦花舒。情人戲春月,窈窕曳羅裾。”

 柳絮站在原地,喃喃道:“彈沒有人彈過的,沒有人彈過的……她……”她的目光突然僵住,不可置信地看著那個往校驗臺上去的背影。

 這是一首民間小調,姜梨的歌聲也並非燕京的官話,像是某個地方的方言,帶著些活潑的味道。

 姜梨衝她笑了笑:“彈沒有人彈過的。”先行離開了。

 “這是什麼?”姜幼瑤問季淑然。

 柳絮道:“等等!我還沒問你,你準備彈什麼?”

 季淑然搖了搖頭,她也未曾聽過。

 “沒事的。”姜梨還得反過來安慰她:“我很快就回來。”她說著,就要離開,卻被柳絮一把抓住袖子。

 “聽上去像是某個地方的小調。”二房的盧氏眼睛一亮,“莫不是梨丫頭在庵堂的時候,跟山裡人學的?”

 柳絮緊張得手心都滲出了汗珠,對姜梨道:“怎麼辦,到你了!”

 這倒有可能。

 姜幼瑤對此殊榮也很高興,笑得更加燦爛,同考官行過禮,不緊不慢地走下校驗臺。

 姜梨絲毫沒有受到半分影響,她仍然沒有彈撥琴絃,只是坐在古琴之前,清唱著對全場人來說都十分陌生的小調。

 這在之前的女學生中是沒有的。

 “青荷蓋綠水,芙蓉葩紅鮮。郎見欲採我,我心欲懷蓮。”

 正在說話的功夫,姜幼瑤的琴曲已接近尾聲。她漂亮地完成最後一段收音,琴音頓止,很快,校驗場上便此起彼伏地響起叫好聲和鼓掌聲。

 她的聲音清越而溫柔,澄澈得如同一汪未被人發現的溪水,寧靜而活潑,隨著春日積雪的劃開潺潺流動,挾卷著日光和晨露,朝霞和晚風。

 姜梨微笑,的確如此,要讓長養在閨房裡的千金小姐去領悟雁群開闊疏蕩,天大地大的豪邁淡泊,這似乎有些痴人說夢。別說是千金小姐,就算普通人上了年紀,也未必會接觸到。

 像是山間裡的採蓮女

 “你說得也有道理。”柳絮聽著聽著也覺出味來,不過又搖頭道:“琴心二字,說得容易,可哪有那麼輕易就能觸碰得到。有些琴師,就算終其一生,也無法碰到。咱們明義堂的學生只怕更沒有人能擁有,意境這事,領悟得到,也太難了吧!”

 “秋風入窗裡,羅帳起飄揚。仰頭看明月,寄情千里光。”

 “我的三妹將這首《平沙落雁》的確彈得爐火純青,但是她彈一千遍,哪怕一萬遍,只要沒有領悟到意境,摸到琴心,她的琴聲裡就一定會缺少一些東西,她就不是最好的。”

 那少女沉迷於情人的微笑之中,將滿腔柔情寄於月光,她真是單純又可愛,她本是快樂的,但愛情也教她變得憂愁了。

 柳絮認真地聽姜梨說話。

 愛情真好,愛情讓一切變得可愛,讓人忘記了春日和夏日是如此短暫,秋日已經來了,冬天也不遠。

 “《平沙落雁》彈到最後,作曲人發出世事險惡,不如雁性的感悟。既落則沙平水遠,意適心閒,朋侶無猜,雌雄有敘。樂聲靜美綿延,靜中有動,動中有靜,動靜皆宜,姿態輕盈。”姜梨細細道來:“但是因為姜幼瑤的琴心裡少了一份‘淡泊’,所以她的琴聲裡就少了一點‘輕盈’。”

 她就唱:“昔別春草綠,今還樨雪盈。誰知相思苦,玄鬢白髮生。”

 “琴心?”柳絮愣住。

 她的歌聲戛然而止。

 姜梨道:“可她沒有琴心。”

 四季變化,唱歌的女孩子最終也是一場空待,然而華年已逝,不知是歲月蹉跎,還是蹉跎了歲月。

 “她彈得……真好。”柳絮艱難地開口,似乎十分不情願承認這個事實。然而眾人的反應已經說明了一切,比起去年來,今年的姜幼瑤和他人的距離又狠狠拉開了一截。

 姜梨的聲音很好聽,她的歌聲更好聽,不知不覺中,校驗場上的人竟也被這首清脆的小調吸引,沉迷到了那個甜蜜又憂傷的夢境裡。

 她的不甘心,並沒有被任何一人注意到。此刻的姜梨,也正在看姜幼瑤的校考。

 有人喃喃道:“這小調是什麼名字,我怎麼沒聽過?”

 姜玉娥不甘心極了。

 “不知道。”旁人搖頭:“不像是燕京腔調。”

 為什麼出生在大房不是自己?為什麼自己的父母偏偏是庶子?若是平民之家也就算了,可姜家三房,為何就自家最普通?

 挨著永寧公主不遠處,沈玉容猝然抬頭,盯著那個臺上的少女。這首歌,她聽過……

 姜玉娥想著,分明自己也不比姜幼瑤差,但只因大房有錢有勢,便能請最好的先生。自己要是也能和姜幼瑤一樣跟著那些名師學琴,自己自然也能在校驗場上出風頭。

 這是桐鄉流傳甚廣的一首民歌,叫《子夜四時歌》,桐鄉的姑娘們大約人人都會唱,姜梨唇邊的微笑淺淡,她也唱過的。

 話雖如此,季淑然的笑容卻是遮也遮不住,眼裡的得意讓姜玉娥覺得刺眼。

 臺下,蕭德音蹙起眉,不知在想什麼。驚鴻仙子有些驚訝,師延仍是一本正經,沒什麼表情,綿駒卻是樂得手舞足蹈,竟然對驚鴻仙子道:“這小姑娘有意思,琴樂一項從來比的是琴,她卻唱了首歌,這歌還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