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絕豔

 悽楚!哀怨!痛徹心扉!

 姜梨聞言,有些奇怪,就問:“這曲子很難麼?”

 時隔許多年,終於有人

 “這曲子已是極難,這麼多年校驗來,極少有人彈,便是有人彈,也彈得很是普通,如姜幼瑤這般出色的,她是頭一個。”柳絮喃喃道:“這樣難的指法,偏偏她還是彈成了,竟一點兒也不陌生。”

 這便也就罷了,可她一個十五歲的小姑娘,怎麼能彈出“悽”!

 但姜幼瑤彈得還不錯。

 十有二拍兮哀樂均,去住兩情兮難具陳。十有三拍兮弦急調悲,肝腸攪刺兮人莫我知。

 這曲調悠揚流暢,姜梨也沒想到姜幼瑤竟然會選擇這麼一首《平沙落雁》,她以為姜幼瑤這樣的閨秀小姐,當是彈撥一首意境小巧的曲子。倒不是說女子便彈不得大氣的曲子,而是因為琴聲通心境,姜幼瑤的心境,如何能這般大氣疏蕩?

 十有四拍兮涕淚交垂,河水東流兮心自思。十五拍兮節調促,氣填胸兮誰識曲。

 《平沙落雁》是描寫秋天裡大雁在天空中飛過,時而盤旋,時而顧盼的情景。古語有云“取清秋寥落之意,鴻雁飛鳴”,取“秋高氣爽,風靜沙平,雲程萬里,天際飛鳴,借鴻鵠之遠志,寫逸士之心胸”。

 十六拍兮思茫茫,我與兒兮各一方。日東月西兮徒相望,不得相隨兮空斷腸。對萱草兮憂不忘,彈鳴琴兮情何傷。今別子兮歸故鄉,舊怨重兮新怨長。泣血仰頭兮訴蒼蒼,胡為生兮獨罹此殃。

 臺上,姜幼瑤的琴彈得很好。

 蕭德音向來溫和的面目此刻有些僵硬,仔細去看,她的手指還在微微顫抖,姜梨的琴樂,至少在《胡笳十八拍》這一首上,已經高出了她太多太多!姜梨這一曲所展示的高超技藝,甚至能當她的先生!

 李濂察覺到葉世傑的態度,笑了笑沒說什麼,只是葉世傑側過頭去後,目光閃過一絲探究。

 燕京

 葉世傑回頭,道:“只是隨便看看而已。”自從上次姜梨提醒他,劉子敏和李濂關係頗好,李濂拉攏自己或許別有用心之後,葉世傑便刻意疏遠了李濂。

 驚鴻仙子也十分詫異,她早已為人妻母,不在乎名利,因此年輕的後輩超出自己,也並不會令她感到緊張。她只是很疑惑,一個十四歲的豆蔻少女,憑什麼能將《胡笳十八拍》的悽怨瞭解得如此通透呢?即便姜梨自幼喪母,七歲就被送進了庵堂,即便過了八年在山上的清苦生活,這些苦難和琴曲裡的“悽怨”也不是完全一樣啊。

 “葉兄,你在看什麼?”身邊有人說話,卻是右相李仲南的幼子,李濂。

 這簡直不能相信。

 葉世傑移開目光後,又覺得自己方才的舉動像是欲蓋彌彰,一時心中懊惱,想著真是吃飽了撐的才去擔心姜梨會出醜,那女子心計頗深,又底牌層出,誰知道今日又會做出什麼讓人匪夷所思之事,他又何必在這裡多管閒事?

 綿駒最是高興了,他雙眼放光,盯著姜梨的目光像是守財奴突然發現一大塊金子,垂涎三尺,捨不得移開一點兒目光,他甚至喃喃道:“這是個天生的琴師!”

 葉世傑見她看過來,立馬移開目光,惹得姜梨倒是有些驚訝。

 師延比綿駒好些,不過聽到姜梨的琴聲,令他一改之前的傲慢神色,漸漸有些動容。他是樂官,不如綿駒無所顧忌,但只要是好琴樂,都會用心欣賞。

 姜梨有些啼笑皆非,道:“倒也不是很難。”她說著,察覺到有人在盯著她,往外頭一看,正對上葉世傑遠遠盯著她的眼神。

 這四人最末,卻是姬蘅。

 柳絮卻聽得很不輕鬆,上上下下打量了姜梨一會兒,才低聲道:“你莫要騙我,你從前也是學過琴樂的吧,或許你的琴樂還不錯?可是青城山上怎麼會有琴樂先生,莫非你是天才?”

 滿場人都被姜梨的琴聲吸引蠱惑,那琴聲似乎有惑亂人心的作用,令每一個聽到的人都心生悲涼之感,彷彿看到黃土焦地,寸草不生,進而聯想到自己的悲愴之事,難以自持。

 “你瞧她動作就知道了,況且一個音也足夠了。”姜梨說得很輕鬆。

 琴聲是有這樣的魔力的,傳說中妖琴師能以琴音將人帶入自己製作的幻境之中,令人迷失自己。世上大約沒有妖琴師,卻有高明的琴師,能以琴聲傳心,傳情。

 “那你怎麼聽出她彈的是《平沙落雁》,她才起音呢?”

 眾人都被琴師俘虜的時候,唯有一人,不為這琴聲所動。

 “不知道。”

 他既不像姜幼瑤、孟紅錦之流因這琴音而妒忌,也不像蕭德音因琴藝而恐懼,也沒有如其他眾人沉迷其中,他就瞧著姜梨,嘴角的笑容也沒有一絲改變。

 柳絮有些目瞪口呆,她問:“你在府上聽過姜幼瑤彈過,提前就曉得她要彈這曲?”

 姬蘅在看著姜梨。

 話音剛落,姜幼瑤指尖琴聲如流水般傾斜而下,琴音叮咚,果真是《平沙落雁》。

 他睫毛長長,襯得眼神也十分瀲灩動人,彷彿也沉醉在其中,可是細看時卻能發現他又是十分清醒的。他將自己與琴聲隔絕開來,也像是將自己和人群隔絕開來。

 柳絮一愣:“你怎麼知道?”

 他看姜梨彈琴,就像是看自己府上請來的戲班子唱戲,看校驗場上的人沉迷在姜梨的琴聲中,就像是看戲中戲。

 姜梨道:“是《平沙落雁》。”

 臺上臺下眾生相,紅塵熙熙攘攘,他像是個一個薄情的美人,站在戲外冷眼旁觀著,好做看戲人。

 緊接著,姜幼瑤就嫣然一笑,玉指落在七絃琴上,撥動了

 他很清醒地抽離著。

 臺上,姜幼瑤剛剛浴手過。她做這一切的時候十分自然優雅,平心而論,姜梨覺得,至少姜幼瑤琴樂的這個模樣還真是不賴。

 有人抽離著,有人沉迷著,那彈琴的人姜梨如何?

 正想著,一邊的柳絮突然道:“瞧,快開始了。”

 她整個人被巨大的悲傷籠罩,琴聲的哀怨和她內心的悽愴彷彿成了兩個互相增長的影子,爭先恐後地拉長著。她像是被一分為二,一個瘋狂的薛芳菲,在琴聲中如泣如訴訴說著自己的悲哀,一個姜梨,冷靜地瞧著臺下的眾人反應。

 姜梨搭理也不想搭理。

 十七拍兮心鼻酸,關山修阻兮行路難。去時懷土兮心無緒,來時別兒兮思漫漫。

 事實上,姜梨並非沒有察覺到周彥邦的目光,她心裡覺得又可氣又好笑,當初真正的姜二小姐便是為了周彥邦而落水香消玉殞,但凡寧遠侯府上對這個未過門的未婚妻有半點上心,哪怕只是問過一句話,姜二小姐的日子都未必會這般難過,可惜他們沒有。如今姜二小姐早已往生,這周彥邦還來做痴情人態,平白讓人噁心。

 十八拍兮曲雖終,響有餘兮思無窮。是知絲竹兮皆造化之功,哀樂各隨人心兮有變則通。胡與漢兮異域殊風,天與地隔兮子西母東。苦我怨氣兮浩於長空,六合雖廣兮受之應不容。

 周彥邦的心裡頓時湧上一層酸澀的甜蜜,在這一刻,他突然明白愛而不得的快樂是什麼了,那比一切還要折磨人,又比一切還要來得讓人期待。

 悲哀總有盡頭,琴聲總會收尾。

 佳人仍舊還如從前一般鮮活可愛,可他的心卻飛走到了另一個地方。他忍不住看向另一側,卻見姜梨正側頭與身邊的好友說著什麼,完全沒有發現他的目光。

 姜梨彈撥完最後一個曲調,猝然收音,巨大的響聲過後,是空落落的安靜。

 姜幼瑤和寧遠侯世子周彥邦的親事,燕京城的官家幾乎都曉得,周彥邦笑了笑,只是那笑容卻有些勉強。

 沒有一個人說話,天地萬物都好像在為這悲哀的琴音默然。

 然而好事者將這一切看在眼裡,頓時在旁打趣周彥邦,起鬨道:“姜三小姐上去了!”

 臺下的柳絮只覺得臉上冰涼涼的,抬手一摸,不知什麼時候臉上全是溼漉漉的眼淚。再看周圍,聞音落淚的不在少數,皆是悵然若失。

 周彥邦也在人群之中,姜幼瑤上臺後不知有意還是無意,特意往他的方向瞧了一眼,似乎又很害羞,只匆匆一瞥就離開。

 《胡笳十八拍》終於有人在校驗場上彈奏了,而那十八拍之前的一首鄉間小調,卻更為這悲愴的曲子增添了哀怨的色彩。

 周圍的貴夫人適時地向季淑然投去豔羨的目光,季淑然含笑點頭,連帶著另一頭季家的人也與有榮焉——自家便是外孫女都是如此出眾,難怪麗嬪能得洪孝帝另眼相待了。

 眾人不由自主地看向臺上的姜梨。若非親眼所見,無論如何都不會有人相信,能彈出這一首的是一個十五歲的姑娘。

 季淑然今日特意為她裝扮過,煙霞色的衣裙便令這晨間也生動俏麗起來,她就如真正的鐘鳴鼎食之家長養出來的千金閨秀,舉手投足都是精緻小巧。

 女孩子站在校驗臺上,微風吹得她的髮絲獵獵作響,她微垂著頭,讓人看不清她的表情,卻覺得這女孩子亦是十分安靜。

 已是八月初,雖是盛夏,今日卻是個好天氣,昨夜下了一夜雨,天卻未放晴,只是吹著涼爽的晨風,姜幼瑤便如這清晨裡一朵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兒,如粉蓮,嬌柔明豔,顫巍巍地盛開著。

 姜梨心中長長嘆了口氣,剛一抬頭,就愣住了。

 姜幼瑤款款上了校驗臺。

 她對上了一雙狹長的漂亮鳳眼,裡面滿是玩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