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巴魯 作品

第五部分:長安往事7 弛音

(七)弛音

他抬起頭看到一個婀娜的身影走了進來,是獨孤琴。

她一進門就笑道:“殿下這曲子我從未聽過,我四歲學譜,五歲操琴,自認為識盡天下曲譜。剛剛經過東宮門口,忽然聽到裡面清透琴音,溫沉衍見是我,也沒有阻攔,我進來認真聽了半刻,這曲譜,我竟然從未聽過!殿下,這可是你所作?”

李豫恍然大悟道:“難怪你叫琴兒!我以為你只一心喜好習武,沒想到還這麼喜歡操琴?”

獨孤琴開心的哈哈大笑,她今年剛要滿十八歲,面若桃花,笑起來一副小姑娘的嬌憨,毫無心機,李豫常說,“琴兒是整個長安最清澈的娘子!”

獨孤琴邊笑邊說:“怎麼?殿下不信,你且讓開!”

李豫站起身,把座位讓給獨孤琴。

她坐下後,先是認認真真的撫摸了一遍“九霄環佩”,讚歎道:“好琴好琴!”然後便將剛剛李豫彈奏的“破陣子”一個音不差的重彈了一遍!

李豫驚的幾乎全程長大嘴巴。

獨孤琴收了最後一個音,站起身笑道:“除了前面我沒聽到的一段,後面可有一處謬誤?”

李豫搖頭道:“沒有一處謬誤!我再彈一遍給你聽!”

說完李豫又坐回到“太子之位”重新彈奏一遍。收了音後仰頭問道;“琴兒這次可全部記住了?”

獨孤琴點點頭,道:“這曲子初時婉轉,曲中鏗鏘猶如上陣殺敵,收尾又迴歸平緩,彷彿鳴金收兵,大獲全勝。真是令人過耳不忘的好曲!殿下還沒有回答我,是何人所作?”

李豫猶疑一下,還是答道:“你可還記得我讓你隨父親去巴陵見過的那位白衣道長?”

獨孤琴點頭道:“記得,當時沈姐姐化名陸靈在他身邊。今年上元節殿下讓我去洛陽行宮找到沈姐姐,我認出來她就是那日在巴陵我見過的陸靈姐姐,簡直不敢相信!這曲子,是沈姐姐所作?”

李豫捧腹大笑,幾乎彎了腰,“琴兒,如果是你沈姐姐,那我就直接告訴你就好,為何要提那位道長?”

獨孤琴撅起嘴,回敬道:“那殿下就說是那日在巴陵見過的道長所作的即可,為何還問我記不記得!我曲譜都過目不忘,見過的大活人,難道還會記不住嗎?”

李豫聽她這樣說,突然收起笑聲,正色道:“琴兒,對不起!之前,我利用了你!”

獨孤琴蹙起眉頭,疑惑不解,“利用我什麼了?”

李豫站起身,看看四周,確認沒人後,才低聲道:“琴兒,不是沈姐姐冒充陸靈去保護道長,而是陸靈冒充沈姐姐來保護我。”

獨孤琴睜大眼睛,盯著李豫,看起來是完全聽不懂他在說什麼。

李豫繼續道:“陸靈本名盧萱,她跟你一樣,自幼喜歡習武,是個武痴,琴技嘛,可以說是粗通,連一個完整的曲子都彈不出來。我認識她那年,她才十二歲。我見她喜歡練劍,便把阿翁剛剛讓人給我鍛造的陸靈劍送給了她。她常年在外遊走江湖,便以‘陸靈’為名。甚至做‘陸靈’的時間遠遠多過於做‘萱兒’。

若凝是她的姐姐,她們的母親是對孿生姐妹,所以若凝跟她有些相似,只不過若凝年長她四歲。五年前安祿山反叛,阿翁和父親帶著我們西逃,因為一些原因,若凝留在了長安。長安陷落之時,萱兒正在郭子儀軍中,她隻身一人快馬加鞭趕到長安,竟趕得及救了若凝性命。萱兒此時聽說父母親人都在洛陽戰死,所以她便回去尋找尚有可能倖存的親人,又不敢隨意安排若凝,兩人就一起喬裝回去洛陽。這我並不知情,當時我只道她們都已經死於亂軍之中,最後我帶兵收復兩京的時候,竟然在那裡跟若凝和萱兒重逢,真是又驚又喜。我還需繼續追擊叛軍,唯恐若凝回去長安會更加危險,所以只能暫時讓她們還留在洛陽。前年我進封東宮,派人去給她們接回來,結果我正妃高氏也同時派刺客過去暗殺她們。萱兒冒充若凝牽制刺客,身受重傷,將要被殺之時若凝站了出來給刺客吸引開。最後只有萱兒一人逃出洛陽。我發覺後囚禁高氏,每日用藥,逼迫她說出若凝下落,是還抱有一絲希望她們還活著。

後來李光弼將空城洛陽讓給史思明,光復後我只能宣告沈氏再次失蹤。

這時候萱兒化名陸靈一直跟在那個道長身邊,我發覺此人有可能就是萱兒後,我很想知道,她是不是不想回到東宮了。又唯恐你父親跟隨那位道長多年,不會以實情相告,所以讓你過去見一見她,如果萱兒和那位道長關係匪淺,你應該會覺得奇怪,回來告訴我。

後來探子探知萱兒離開衡山,隻身前往河東戰場。正當我失去她的去向的時候,洛陽傳來消息,說若凝再次被找到,回到行宮。她寫了一封信給我報平安,我認出字跡,才明白回去的是萱兒。我想她也是要確定若凝是不是真的已經死了。我幾次三番想讓她回到長安封她為妃,但是她都不願。我怕是因為那位道長的緣故,所以上元節過後,才讓你去了一趟。我想你必定當場認出她就是巴陵的那個陸靈,我想知道她要怎麼解釋給你聽,是以陸靈的身份,還是她真的想永遠做沈氏,留在我身邊。”

獨孤琴聽完李豫的講述,點頭道:“沈姐姐對殿下無意,那她為何冒充沈姐姐?至今還在洛陽行宮裡?”

李豫聽她都呼作“沈姐姐”,不免又笑了,“感情是有很多種的,萱兒雖然不想做太子妃,但是她想要保護我。如果皇后一定讓我娶她的侄女為正妃,我只能抬出這位‘沈姐姐’幫我擋一擋了。萱兒上個月離開長安前也說,她在沒有確認我的安全之前是不會離開洛陽的,而且洛陽離近河東戰場,她會假意在佛堂食齋唸佛,實則到軍中,上陣殺敵。”

“哇”獨孤琴睜大眼睛,“沈姐姐這麼厲害呢!殿下,你不用怕,我可以保護你啊,雖然我武功不見得有沈姐姐那麼高,但是跟父親也算不相上下,我還可以常常出入宮禁,我就可以保護你啊!”

李豫一愣,隨即笑道:“琴兒你可明白要保護我該怎麼辦?”

“不就是保護你嗎?”獨孤琴又蹙起眉頭,“不過殿下這東宮看起來很安全,誰敢跑到這裡刺殺你呢?”

李豫心裡竟然有些失落,“你不生氣,我利用你?”

獨孤琴笑笑,“這也不算利用,我本來就是幫殿下傳個話而已,你若真一開始講的太明白,我反倒不知道要讓我做什麼。不過,殿下,沈姐姐不喜歡你,你就不該勉強把她留在身邊,還牽扯到那位道長。就算你是太子也不行。”

“嗯”李豫點頭道:“琴兒說得對!以後任何事,我都不會瞞你。你說的道理雖然簡單,但是卻讓我想明白了很多事情!”

“那殿下可以把這把琴送給我嗎?”

李豫沒想到她突然問了這麼一句,他用頗為神秘的口氣答道:“你且等上一段時間吧,這把琴早晚會屬於你的。不過過了這個中秋,琴兒就十八歲了,我倒是可以送你一個小字,就叫‘弛音’吧。”

十日後,獨孤穎終於趕回長安。

李豫聽到殷淑帶回來的簡簡單單八個字,想了半天。儘快上書請旨攻取范陽這件事,他是一直記得的,中秋前他已經上書。肅宗當時也決定重新啟用賦閒在京的郭子儀,正好趁著史思明傾巢而出他們可繞道直取范陽。但是最終被魚朝恩的日夜苦勸所動搖,聖旨遲遲沒有下來,而這關鍵時刻,李輔國又橫插一腳,說郭子儀年事已高不宜再出徵,並且一向跟隨他的朔方軍主力都在河東,哪有力量再分兵給他去河北?最後此事只能雷聲大雨點小的不了了之了。

最近一段時間李豫見肅宗的次數寥寥無幾,每次不是有張皇后在身邊就是李輔國。他還沒有當面對抗這二人的本事,所以也不敢反覆上書諫言,平白惹人懷疑他是不是跟郭子儀有勾結。其實現在,就連肅宗也不太有對抗李輔國的把握。李輔國身兼軍機要務和政略財稅,在朝堂的勢力已經堅若磐石,如果真翻臉,究竟是肅宗滅了他還是他廢了肅宗,已經很難有定論了。更何況李輔國還聯合了張皇后,一個把持前朝,一個把持後宮。肅宗又一直病懨懨的,以太子目前的勢力,能扛住反對聲浪,不撤走李光弼已經是極限了,想要再啟用個郭子儀,簡直難上加難。

至於為何讓他去找李隆基“問候”,李豫心裡實在參不透。不過自從李隆基搬到甘露殿,偏遠不說,身邊的近侍又全是李輔國的人,見他一面容易,放心說話一個時辰幾乎是天方夜譚。

“冬至日是唯一可以見到祖父的機會!”李豫心想道。

冬至日那天,依例皇室白天要開壇祈福,祝禱來年風調雨順,晚間還要開宴,全部皇家不論老幼都要參與,食五穀粥,以示今年五穀豐登,國泰民安。

而這一天,李隆基作為太上皇,也必須走出他的甘露殿,去大明宮主持宴會。不過他為了突出肅宗的地位,每年都會臨時推說身體不適,退到偏殿裡休息半日,等開宴後他再回去自己寢殿。

可是他是太子,倍受矚目,如果說跟到後堂給祖父問安確實無可厚非,但是在左右無人的情況下獨處至少一炷香的時間,那就是此地無銀三百兩了。

李豫還在苦思對策,也在等待這樣的一個機會。

轉眼冬至當天,李隆基果然稱病去到偏殿。隨後李輔國安排親信數人陪同太上皇過去。

李豫遠遠的看了蒼老的李隆基一眼,仍是束手無策。

李輔國眼看李隆基走遠後,對肅宗說道:“太上皇年老,住在甘露殿這幾個月時時出現病痛,依奴婢看,不如請太上皇遷移出西宮,到十王宅去,那裡不像甘露殿那樣偏遠,離大家也近一些。”

眾人全都不做聲,默默為李隆基捏一把汗。

西宮已經夠偏遠的了,冬季也是出了名的寒冷,但是再怎樣李隆基畢竟是個太上皇,不至於缺少他的銀碳。可是遷居十王宅就過分了,太上皇不是剛剛封王了皇子,論輩分和封號都不宜在這個地方居住。李輔國建議讓李隆基遷居到那裡,擺明是刁難和羞辱。

其實肅宗也不懂為何李輔國如此喜歡折騰自己這個老父親。他已經不可能再奪回皇位了,他只是一個失敗者,身邊又空無一人,再多的監視,再多的侮辱也都沒有什麼意義。

肅宗是皇帝,他手裡有著“天授皇權”,他不懂李輔國的心思。作為一個宦官,能將當年風頭無二的玄宗皇帝玩弄於股掌之中,那是一種什麼樣的快樂?更重要的是,李輔國要敲山震虎,讓所有人且看看,我李輔國要皇帝怎樣,他就得怎樣!

李豫實在看不下去了,反正他也不可能將李輔國拉攏過來,所以乾脆站在對立面。尤其對於這個“遷居十王宅”的建議,李豫覺得實在太過分了!

“父親,阿翁年邁,現在又已隆冬時節,他剛剛遷進去西宮,再折騰出來似乎有些不妥。父親若真想讓阿翁住的近些,也可以遷回興慶宮,或者等春暖花開的時候再另作打算啊。”

肅宗擺了擺手,吩咐李輔國道:“太子說的有理,你自己看著辦吧,先去問問父親的意思!”

李輔國磕了個頭,默不作聲的出去了。

次日,李輔國下令將李隆基遷居十王宅,並且是當年他囚禁自己的廢太子李瑛李嗣謙的那個宅子。百官沸騰了。

李隆基是什麼人?二十歲就從自己奶奶手裡奪回皇位的鐵腕皇帝!他雖然經過幾年前安祿山叛亂,皇位不在,但是他畢竟是太上皇,當今天子的生父。士可殺不可辱,何況還是被一個太監如此羞辱。

百官跪在西宮門外,給李隆基請安,為首的,正是去年被調回京中的顏真卿。

去年顏真卿在潤州,任浙西節度使。他斷定淮西節度副使劉展將會反叛,顏真卿請旨戰備。結果被肅宗調回長安任刑部侍郎。

也就在上月,劉展果真叛亂,想趁著河東戰局未決出勝負之前,他好漁翁得利。因此肅宗想起不久前顏真卿的預判,對他大加褒獎。

劉展叛亂,江淮也不再有往昔安穩,好在他並沒有安祿山當年那樣的實力,充其量一群蝦兵蟹將,不久就被平定了。

這次顏真卿帶領百官跪在西宮前請安,是對李輔國的反抗。其實大部分人還是懼怕後果的,也只有顏真卿敢這樣豁出性命跳出來。大唐內患叢生,邊疆騷擾不斷,曾經的萬邦來朝早就變成了如今的“萬邦來擾”。而深宮之中,宦官後宮還在這裡內鬥,弄權,妄想動搖國本。顏真卿的態度很明確,大唐是姓李隆基的“李”,而不是你李輔國的“李”,既已入仕,就不怕死!

李輔國有些驚慌,畢竟眾怒難犯,他怕的就是這種不怕死的人。

西宮內所有的太監宮婢全部站在宮門口,對著群臣跪著。這是李輔國的命令,他是怕群臣激憤,真的衝進去宮裡,擁護李隆基登基,那他恐怕死的連骨頭渣子都不會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