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五章
寒食節這一天,餘窈做了一個非同尋常的夢。
按照慣有的習俗，寒食節是祭拜先人告慰亡靈的日子。所以，一大早,餘窈就去御花園親自摘了最新鮮的花朵，紅色的芍藥，粉色的長春,綠色的山茶,花瓣上浮著晶瑩剔透的露珠,清新又芬香。
餘窈想,父親母親還有明章皇后應該都會喜歡吧。
她先是去祭拜了自己父母的牌位,和他們親密地說了些話,之後一個人走進長央殿的最深處,將帶著露水的鮮花奉在了明章皇后的牌位之前。
“母親，我又來看您了，御花園的長春花開的最旺盛，放在這裡您也可以欣賞。”餘窈擺弄了一下花朵,旁若無人地朝著畫像上的女子介紹她採來的長春花。
受到啟發,她跟著宮裡的畫師學了一段時間的繪畫，也將自己父母的模樣留在了畫像上，掛了起來。
從此之後，她就很喜歡對著牌位一邊的畫像嘀嘀咕咕，彷彿這樣先人就不曾離去一般。
“這種紅色的小果子是郎君昨日帶著阿莘在宮外的山林找到的,酸酸甜甜的滋味很好。郎君教阿莘騎馬，兩個人都很累,過會兒我再帶阿莘來見您。”她的嗓音帶著些心虛，事實上哪怕長央殿已經修繕好幾年了，蕭焱邁入這裡的次數還是屈指可數。
算起來,他去拜祭素未謀面的岳父母的次數都要比到長央殿多。
餘窈擔心明章皇后怪罪，對著畫像上的女子講了很多關於郎君的話，說他脾氣雖然還是不好但很少再殺人了，說他帶著女兒阿莘很辛苦地處理朝政，說他在宮外給外祖母褚老夫人修了一座佛莊，說他……
“母親，如果您在天有靈，能聽得到我講話，”餘窈說到這裡抿了抿唇，微有停頓，似是在小聲地嘆氣，“假如能聽得到我講話，我肯定會勸母親您不要選擇死亡，您活著，郎君可以不受苦安穩地長大，也許褚家人好歹也可以留一條命。”
她點燃幾柱香，對著畫像的女子拜了幾下，隨後慢吞吞地退了出去。
她沒發現那嫋嫋的香氣是直直地往上去的。
餘窈回到建章宮，時辰還很早，殿中暖融融的，飄著淡淡的香氣。她換下沾染了溼氣的青色鸞鳥織羽斗篷，往帷幔中看了一眼，郎君穿著一件寬袖寢袍，人還未醒來。
他的睡姿慵懶又隨意，餘窈彎了彎唇，又看了一眼後，忍不住悄悄地爬上了床榻。
帷幔中的暖意更甚，光線微暗，她蜷縮著身體，眼巴巴地往郎君的身邊靠了靠……一隻手臂突然伸過來抓住她的腰，帶著危險的意味，餘窈立刻閉上眼睛不動了。
阿莘已經五歲了，住進了建章宮的偏殿，那裡有綠枝看著，她一點都不擔心。
天不亮就起身祭拜，現在她困了。
也就在這時候，餘窈慢慢地走進了朦朦朧朧的夢境中。
她還穿著那件織羽的斗篷，手中拿著新摘的鮮花，準備去長央殿祭拜明章皇后。
可是，餘窈發現長央殿似乎變了一副模樣， 殿外不僅生長著許許多多的梅樹， 還守著她並未見過的宮人。
餘窈很困惑，她難道走錯地方了嗎？也不對，做了幾年的皇后，她早就摸清了宮城的佈局，這裡確實是長央殿該在的位置啊。
正當她百思不得其解準備詢問身後的宮人時，她轉了身卻對上了一雙黑沉沉的眼睛。
熟悉的形狀，有些兇狠執拗的神色，一眨不眨地盯著她。
“你是誰？又是誰派來的？孤王沒有見過你！”小小的男童看起來和阿莘一般大的年紀，可他的語氣卻是冰冷的，死氣沉沉的。
他穿著一件黑色的衣袍，小臉緊緊繃著，在餘窈愣住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又重複了一遍，“回答孤王的話！否則孤王要你的命！”
餘窈還在發愣，睜著茫然的眼睛一直看他。
氣勢不凡的男童似是被餘窈的愚鈍氣到了，猛地衝上前，奪過了她手中的鮮花，惡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說要是這花有毒，他一定將她也毒死！
“你……小阿焱？”餘窈從愣怔中回神，小心翼翼地向男童確認他的身份，她不會認錯的，這分明就是縮小了幾倍的郎君！
是夢，一定是她在做夢！
餘窈意識到這一點，眨了眨眼睛，蹲下身小聲嘀咕，沒想到郎君從小脾氣就不怎麼好了，她一邊這麼感慨一邊美滋滋地喊他小阿焱。
“大膽！誰准許你喊孤王！說，你到長央殿是誰指使的，要做什麼？”男童一張小臉紅了一瞬後，更加兇狠地瞪著面前陌生又不討人厭的女子，她別以為認識自己就可以逃過去。
“沒人指使我，今天是寒食節啊，我要去長央殿覲見……殿下。”餘窈想說明章皇后，可是她看著面前的小阿焱，忽然想到夢裡這個時候長央殿並未破敗，明章皇后應該還活著？
“花是新摘的，你聞一聞好香的，上面還有露水，沒有毒。我不是壞人，和殿下說過許久的話呢。”她撿起一朵花，貼心放在男童的鼻下，想讓他聞一聞。
一雙有些嫵媚的剪水秋眸和露水一般澄澈乾淨。
“我知道她不想要我了，也不想活了。你來是不是要見她最後一面？”小小的男童死死抿著唇，盯住餘窈，眼睛紅紅的嚇人。
他就像是一隻驚弓之鳥，在感受到了餘窈散發出來的親暱與善意後，不自覺地露出了自己內心深處的惶恐與懼怕。
他還太小，在危險橫生的深宮裡需要母親的保護才能長大，可是現在他的母親不想活了，他看到了那封信，身體忍不住發抖。
餘窈看著他無聲地哭了起來，長長的睫毛被淚水打溼，哭的一抽一抽，黑色的眸子帶上了絕望，心疼不已。
她伸出柔軟細膩的手指擦拭他臉上的淚痕，沉默了一會兒拉起了他的小手，“阿焱，帶我去找她吧，我一定能說服她讓她好好活著！”
餘窈的語氣堅定，這只是一場虛幻的夢，可即便如此，她也想要給絕望哭泣的郎君一個新的可能。
“沒用的，她不會聽你的。”男童撇過腦袋，恨恨地說，“她心裡只有她的兄長家人，一百多口人，我比不得那些重要！”
他只有一個人，怎麼能比得過一百多口人。所以他篤定自己會是被放棄的那個，徹底失去了希望。
“有用，因為我和其他人不同，我是來自天上的仙女，我說的話她肯定會聽。”餘窈神色認真地和他講了一個天貺節神明下凡的故事，柔聲道，“就在剛才，我聽到了你心中的祈求。”
男童的身體僵住了，直勾勾地看了她很久，在餘窈說出一個只有他自己知道的小秘密後，他們牽著手往長央殿的深處跑去。
餘窈很快見到了那個靈韻十足的美麗女子，她坐在銅鏡面前在安安靜靜地梳頭髮。
殿中燃著清雅的梅香，她聽到動靜抬起眸，眼中浮現出驚訝。
“你是誰？是誰派來的呀？”不愧是母子，見到餘窈的第一面，她就溫柔地笑著問出了同樣的話。
餘窈靜靜地看著她，她朝著男童走了過去，細心地為他整理了小巧的發冠，被重重打了一下手也不生氣，叮囑他日後不要跑太快，會摔倒，還會出汗弄歪發冠變得很狼狽。
“焱兒，今天就陪著母親好不好？母親想多看看你。”她對自己的兒子出奇的溫柔，可同樣又十分冷酷。
餘窈注視著這一切，心中突然爆發出一股憤怒，一字一句地說，“你用一把匕首插在自己的心口，血流了滿地。”
“你死了，解脫了，可你知道你死了之後發生了什麼嗎？”
褚靈筠愣了一下，停下了手中的動作，但下一刻她又恢復了淡然，安靜地聽著這個未曾見過的女子述說。
“一把大火燒了長央殿，沒有人再來這裡，你變成了一個孤零零的牌位，很多年後你的母親褚老夫人畫了一幅畫像，掛在上面。”
“你不知道你要放棄的孩子變成了什麼模樣。他脾氣很壞，喜歡鮮血，喜歡殺人，他厭棄著世間所有的美好，因為沒有人願意陪他感受這些。”
“你也不知道你選擇的兄長會認不出你生下的孩子，你的侄子侄女們會指責他的性子暴虐，會瞧不起他沒有禮數。”
“你的兄長最後飲了毒酒，你的侄子侄女們碾落在地，或許在那一刻他們才會記起你。”
“你的死什麼都沒留下，反而讓所有人的結果變得更壞，包括你自己。”
“你還要選擇死嗎？”
餘窈攥緊了指尖，唇色抿地發白，憤恨又難受到快要哭出來。
褚靈筠許久地沉默了下來，就像一尊秀美的雕像，沉沉地，深深地望著面前的女子。
而她身邊的男童更是眼睛一眨不眨，似是看痴了。
在這對母子的眼中，她是神秘的，卻也是好懂的。
她的憤恨是為了誰，她的難受又是因為誰？顯而易見。
“……如果我的死是這個結果，雖然要被人不滿咒罵，但我會一直活著的。”褚靈筠輕聲嘆了一口氣，朝著餘窈露出一個淡淡的微笑。
風霜刀劍相逼，她以為只要自己死了，一切都會平息的。
可是假若後果還會變得更加慘烈，她的死毫無意義，褚靈筠自然不會再選擇自戕。
就在她這句話落下的瞬間，餘窈的心頭猛地一空，身形也逐漸變得模糊起來。
彷彿這場詭異的夢要醒來了。
“林茯苓，假如您還活著的話，壬寅年不要讓她和她的夫君出海。”
最後的念頭，餘窈想要改變的自然是自己父母的結局。
她也想自己的父母好好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