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如天兒 作品

第八十章:上課

    程鳳台縱有千般萬般的混蛋,獨有一點好,為人從來不負朋友,相當的仗義。周香芸唱堂會是沒有經驗的,程鳳台不放心他,之後每天來找商細蕊的時候,都要拿出一大半時間專門來聽周香芸練習兩句。程鳳台這樣專心致志目不轉睛地盯著另外一個戲子,商細蕊可受不了!一會兒摸頭一會兒捏耳朵的和程鳳台打岔,後來乾脆和著周香芸的戲詞兒唱。他一開嗓子,好比一隻金鳳凰在蘆花雞面前抖開了翅膀,周香芸立刻黯然失色,被遮得聽不見了。程鳳台捉著他的手拍了拍,笑道:“商老闆不要搗亂,這在聽小周子唱戲呢!”商細蕊怒吼道:“我搗亂?!”馬上又被程鳳台按住了嘴,那眼睛淨還盯著周香芸瞧!把商細蕊氣得一言不發,之後程鳳台再逗他,他也愛答不理了。但是因為商細蕊的性格有時候是愛鬧彆扭的,程鳳台也就沒有往心裡去。

    程鳳台聽周香芸的戲,聽來聽去只覺得每一出都差不多,自覺是分不出好賴了。那天下午水雲樓沒有戲,後臺早到的戲子們便聚在一起吃點心。程鳳台逮著範漣也一塊兒來了,範漣很懂戲,周香芸被他指揮著唱這唱那,唱了半天,還沒有選好堂會要唱的劇目。程鳳台向沅蘭笑道:“大師姐也得串一出。”沅蘭這時候已經隱隱地察覺出商細蕊的醋意了,嚇得直襬手,心想老孃才不幹這份得罪班主的買賣呢,老孃還得在這兒混呢:“我哪行!這陣子上幹火,這不還在吃安宮牛黃丸呢!”程鳳台聽言也沒有強邀她。接著範漣終於給選定了兩折戲,周香芸最紅的昭君出塞和釵頭鳳。程鳳台笑嘻嘻地問商細蕊:“商老闆,你看這兩出放在堂會上怎麼樣?吉祥不吉祥?”

    商細蕊眼皮子也不抬一下,不冷不熱地說:“不怎麼樣,就這樣吧。”

    周香芸很緊張地望著商細蕊,商細蕊向來對他的戲是很讚賞的,現下這個口吻不知是什麼意思,他疑心自己是沒唱好,商細蕊嫌棄他出去丟人了,心裡很不安,程鳳台卻笑道:“好,商老闆說這樣,那就這樣定了。”又道:“到時候水雲樓的戲可得避著這兩出,商老闆再借兩件好行頭給小周子穿穿,恩?”說著居然親自過目周香芸當日要穿的戲裝頭面,把一件戲裝往周香芸身上比劃著。

    商細蕊猛然蹙緊了眉毛,狠狠地盯了一眼周香芸,喉嚨裡哼出一聲粗氣。可憐周香芸,從來是任人擺佈的角色,自個兒一點做不得主,居然還被吃上飛醋了,心中朦朦朧朧地明白自己這回接了一個捅簍子的差事,輕輕喊了一聲班主。商細蕊向他一揮手打住他的話,理也不要理他,轉身自顧吃點心,心裡恨得要命,大口大口吃得呼嚕呼嚕,勺子把碗底颳得滋啦啦一片山響。周香芸聽在耳中,就覺得這每一下像是刮在他的後脖子上,冰涼刺骨的,甭提有多瘮人了。

    沅蘭看著這出有趣,望著商細蕊笑得很微妙。範漣琢磨著沅蘭的微妙笑意,心領神會地用胳膊肘捅了捅程鳳台。程鳳台還在那檢視戲裝,對戲子們的心思毫無察覺。範漣低頭悄聲道:“別怪我沒告訴你,你們家唱戲的大爺可吃醋了啊!”

    程鳳台扭頭看看商細蕊,看他吃一碗點心吃得像豬拱槽似的,彷彿一切如常:“他吃醋?他吃誰的醋?”

    範漣嘖了一聲,道:“跟我裝糊塗是吧!別自找倒黴!”

    程鳳台覺得商細蕊並沒有值得吃醋的理由,他也不曾特意照應周香芸什麼,只因為周香芸不具備唱堂會的經驗,怕會有差池,幫著把把關,說穿了全是在為常之新盡力。但是這層原因是無法說出來的,想了想,還是以防萬一的好,走到商細蕊身邊,與他耳鬢廝磨地說:“商老闆,我幫小周子準備堂會,你吃醋啦!”

    程鳳台一下子說中了商細蕊難以啟齒的心中所想,讓商細蕊措手不及。他越是被戳中心事,越是要貓蓋屎一般,把這件羞人的心思掩蓋起來以免跌份,大驚小怪地說:“這有什麼可吃醋的!開玩笑啊!捧我的人滿坑滿谷,我都應付不過來他們!還差你伺候我?你又不懂戲,要你幹嘛用!走開走開,擋道了!”說著又去盛了一碗點心埋頭吃起來。

    程鳳台道:“那為什麼商老闆看起來有點不高興?”

    商細蕊道:“太忙,忙得累死了。還要改戲服,煩心!”

    程鳳台觀察了一會兒商細蕊的表情,倒不覺得他是在嘴硬,笑道:“我說也不至於,商老闆什麼世面沒見過,什麼好處沒得過,能跟個小孩子計較嘛!”想了想,又道:“乾脆你再把臘月紅和小松子小梨子也借給我壓壓陣吧,我怕小周子怯場。”

    商細蕊頓時氣得碗裡的點心都嘗不出個甜滋味了。這時候,另外一個相熟的戲班管事正好找上門來,向商細蕊借兩個戲子唱商女恨,因為數遍北平的戲班子,只有水雲樓的旦角最多最好,借走兩個也不耽誤水雲樓自己的戲。而且商細蕊今非昔比,可不是過去被潑開水的時候了,新戲是唱一出紅一出,跟在他後面拾渣子,票房肯定錯不了。過去遇到此類事情,商細蕊念在平日的交情是一定會慷慨相助的。但是這回來人是借不成了。杜七早有話撂在這裡,說是古人的戲本子誰愛唱誰唱,誰都管不著;他杜七的戲本子,不許人家隨便唱。商細蕊曾經熱心地借出戲服與戲子幫人演了憐香伴,誰知對方兩位主角演得相當不好,篡改了杜七的本意。杜七跑去看了一眼,才一眼就起堂了,回來直奔後臺,把商細蕊罵了個臊眉耷眼,狗血噴頭,並且砸了一面大鏡子。此後商細蕊就學乖了,不敢再幹吃裡扒外的事了。

    這種回絕人的話,讓沅蘭她們去說最好。今天偏偏遇上商細蕊心裡嘔血,憋著的那一口火氣,全哈在人家掌事頭上,非常生硬地說:“我借不了,七公子有言在先不讓我借。我勸您最好也別動他的戲,他知道了不樂意,在報紙上寫兩句不好聽的,平白讓你們角兒受委屈。”

    程鳳台和沅蘭他們全都詫異地向商細蕊看過去。頭一回見他口角這樣鋒利,不借就不借吧,還刺應人一句,可不是他往常的為人。

    掌事的碰了個硬釘子,臉上依然帶著恭維的笑意,無比的誠懇:“商老闆說的是。畢竟如今能和商老闆齊頭的角兒是難找了。七公子器重您,仰仗您,除了您看不上旁人,那是合該的!咱們不敢爭什麼,咱們只配跟您後頭喝口湯。就是喝口湯,也得看您高興不高興往下賞不是?”

    幾句話聽得程鳳台和範漣聽得尾巴骨都發麻,這號小人嘴臉他們兩個可是看得夠夠的了!沅蘭也撇了撇嘴,一搖脖子。商細蕊卻很是受用,神色緩了一緩,語氣也變了,說道:“你們要實在想演,記著先和七公子招呼一聲,他生氣了我是勸不住的。”

    那掌事的答應著去了。商細蕊對著鏡子開始化妝,程鳳台把周香芸丟給範漣,自己靠到商細蕊身邊,道:“商老闆,你剛才可不該那樣說話。”

    商細蕊含著一股硬氣:“我怎麼樣了?”

    程鳳台笑道:“你們梨園行裡的都人是什麼缺德模樣,你該比我清楚。虛情假意又心眼小,一句話能恨你一輩子。”

    商細蕊現在心裡不宣忿著,看他什麼都不對付,抓住話茬就開火:“照你這麼說,我們梨園行就沒有君子啦?我也是唱戲的,我也小心眼啦?”而他現在的作為,正是在小心眼著。程鳳台心想你絕不小心眼,你是缺心眼!笑道:“哪能呢!俞青不就是個君子嗎!杜七雖然與我不和,但他也肯定是個君子。”俞青不是正根的戲子,杜七壓根就不是戲子。說來說去,程鳳台就是在他們這行裡挑不出兩個心術正直的,一手搖了搖商細蕊的肩,笑道:“尤其商老闆,大大的正人君子!”被商細蕊啐了一口。

    到了真正堂會那天,程鳳台八點半就起床了,起床打了三百多個哈欠,開始翻箱倒櫃找衣裳。今天他擔任著戲提調的職務,往常看商細蕊的堂會,戲提調都是長袍馬褂,八面玲瓏,滿口的行話,他今天也要打扮得地地道道才是。二奶奶進門來嚇了一跳,把他從箱子裡拽出來:“你這是找什麼呢!看你翻得這通亂!狼刨窩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