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往矣 作品

第十四章 如水長恨詛舊人

    從此倆人便是誓不兩立,相鬥相殺,至死方休。

    林幕羽垂眸,嘴角扯了扯。

    “那…….便願君之所期,如願得償。”

    馬車在長安悠長的窄巷中行走,街上燈火通明,人聲鼎沸。長安一戶戶的百姓拖家帶口,上街來看花燈,響起不少孩童的嬉鬧聲。

    卿如許頹然倚著車廂,馬車顛簸,她瘦弱的身子便也隨之輕輕抖動。

    這周遭的繁華喧鬧,早已與她無關。

    從她十六歲那年家破人亡之時,她便被囚禁了起來。被這可怖的世道、被這吃人的仇恨囚禁了起來。

    她能感受到,她的每一口呼吸,都帶著那場浩劫的餘溫。時時提醒著她,她是帶著枷鎖與鐐銬的囚徒,能活下來,就已是上天莫大的恩賜,又還有什麼權利去歡笑,去爭取她理想中的自由。

    她還記得柳宅被屠的那一日。

    對年幼的她來說,一切毫無徵兆。她從夢中驚醒,在一片混亂中,她與柳戚被柳叔藏進了米缸裡。隔著米缸的蓋子,柳戚緊緊捂住她的口。他們倆看到一群人舉著鋒利粗重的鐵器洶湧闖入,院中呼號聲與哭喊聲震天。僕人們四散逃去,卻又一個一個地被抓了回來,他們驚懼萬分,身子抖得如秋風中的枯枝落葉。

    那天下了好大的雪。可雪也壓不住那映天的血紅色。從熱燙燙的腔子中噴出的血,同晶瑩的雪花一同從天空中降落下來,像是一首紅雪的喪歌。

    她看到那些劊子手們,目光中沒有同情和憐憫。他們手起刀落,就似手中拿的只是笤帚掃把,輕易地一揮,就了結一個絕望嘶嚎的生命。

    那時她在人群中搜索著養父的身影,只見那高大的身影緩緩走了出來,又被一個身形剽悍的人一腳踢倒。養父摔在石桌上,又掉落下來,摔在一個矮凳上,又滾下來倒在了地上。

    灰色的土和雪揚起來,把他的面龐遮了起來。

    養父身後的人高高地舉起了他手上的大刀,用力地,向下一揮。

    她看到那青衣上濺起大片大片紅色的雪,像新年時她在天空中看到的赤色焰火。

    男人的嘴唇輕翕,衝著她和柳戚的方向無聲地吐出幾個音節。然後他的頭就低下去了,臉摔進雪裡,再沒抬起過。

    她蜷縮在米缸的黑暗中,不住地顫抖,嘴唇上下觸碰,試圖還原出養父最後那句無聲的話語。

    “別出來。”

    她已經嚇懵了,連身邊的柳戚什麼時候鬆開了她,跑了出去都不知道。

    她只見到只高出一個頭的柳戚舉著廚房裡的一把小刀,就衝了出去,他喊著“爹!不准你們傷害我爹——”

    他人才到那夥人跟前,就見柳戚瘦長的身影徒然飛了起來。他劃破半空,重重地摔倒在廚房的門口,離卿如許藏身的米缸只有幾步之遙。

    他的眼睛睜得很大,嘴張了張,想說什麼,卻發不出音來。他的胸前是一片紅,腦後也是一片紅。他黑色的發,就那樣浸泡在血色中,就像那日他從水中救起卿如許時一樣,滿臉滿頭溼漉漉的。

    從今往後,每當卿如許想起他來,都只記得他躺在血泊中的樣子。因他臉上的每一滴血都有著無數的表情,當著無數的表情爬滿了他的面容,讓她再也想不起他曾經笑時是怎樣的溫暖模樣。

    重見故人,便是掀開那些她決然不願面對的過往,似被迫讓人揪著她的頭髮,去靠近那血淋淋的猙獰的昨日,將那般鮮活和具象地,重新在她的面前上演。

    那一陣一陣的隱痛,提醒著她曾經的愚蠢和輕信,提醒那些她深愛的卻無辜消亡的生命。

    從她決意復仇的一刻起,她便親手摺斷了自己的羽翼,把自己送入到這方更為狹小、更為陰森的樊籠中來。

    她不敢再去看那虛空中的光亮,看那翩躚追逐的蝴蝶,看那令人忍不住想去攀附的依戀。

    她怕會親眼看到,當春日一過,它們便頃刻消亡。從此留給她更深、更重、真正永恆的黑夜。

    前塵往事,皆已面目全非。

    她不堪其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