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小蛐 作品

第2章 豐州鬼蜮(二)

 時琉就要死了。

 雖然她做了很多年的心理準備,但在死亡黑影即將吞噬一切的時刻,她還是有些難過。

 她想活著。想去看許許多多的風景,認識許許多多的人,聽許許多多的故事……她只是想自由地活著。

 可是好難啊。

 ——她出生的時家,凡界三大修仙勢力之一,獨據極北隱世之地,族人萬千,門客無數,是人人都盼著託庇的地方。

 家主有女名為時璃,天之驕女,修道奇才,世人皆知。

 可沒幾人知道,時璃還有一個雙胞胎姐姐。

 更沒幾人知道,那個沒有氣海不能修煉的廢物姐姐,曾被關在一方小院裡,孤單度過她孩童時的幾千個日夜。

 十二歲那年,時璃的生辰宴在時家興隆大辦,邀請許多仙門高士與宴,賓友盡歡。

 那天也是時琉的誕辰,只是大家都忘了後山隱林裡還有那樣一個小院。看管照顧她的新任使婆惱火受了牽累,趁著人多雜亂,去前山討靈泉釀的酒水喝,只留下了時琉一個人。

 那是第一次,時琉踏出那個從生下來就沒有離開過的隱林小院。

 時琉不能修煉,但從記事起,這世上的一切陣法障眼法都對她無效,她只是沒告訴任何人。多少次她從院門路過,或是坐著鞦韆呆呆望著,但那些監管下,她從沒走過去。

 直等到那天,她終於推開了院門。

 院門口那個時家長老來了都要困上一日的陣法,她只用了一炷香就走出來。

 可廢物就是廢物。

 那個從未踏出小院的女孩只是想偷偷溜出去,看看外面光景的,卻還未到山腳就被惡人抓了。後來一路流離,淪落幽冥,進了這豐州鬼蜮,從此再沒出來過。

 ……就這樣了吧。

 簡短的人生和更簡短的經歷,像走馬燈一樣在將死的時琉眼前掠過。

 她只聽最早照顧她的那個使婆奶奶說過,人死之前是會有走馬燈的,它會給你看這一生最喜怒哀樂的日子,時琉想她也有了,只是貧瘠得可憐。

 可憐得叫人難過。

 黑暗慢慢吞噬掉時琉眼前的最後一點光。女孩被少年掐著頸抵在山石上,像只將死的,綏萎著毛瘦弱無力的小貓,再多一分勁力,它就要徹底死了。

 ……連掙扎都不知的蠢貨,活該這個下場。

 冷漠著眸的酆業沒有任何憐惜,就要加上那一絲力,只是在指腹扼斷她細頸的前一息,他指節忽停。

 “…?”

 一絲意外掠過少年人漆黑的目。

 長睫緩緩低下,視線落到女孩麻衣下微隆的胸脯上,他的眼神一瞬幽深如淵海,又如一柄滄桑古樸的刃,要撕破麻衣割入肌理。

 停了數息,少年人滿是血汙的臉上,忽地綻開個意外又嘲弄的笑。

 酆業重提了眸子,低低睨著女孩那雙蒼弱闔下的眼。

 薄唇微張,吐出的聲音低而嘶啞。彷彿於無盡地獄之下歷盡輪迴,經千萬年第一次開口那樣,喑啞,陌生,模糊。

 “九竅…琉璃心?”

 修竹似的凌厲漂亮的指節慢慢鬆開,少年人冷漠謔玩地看女孩跌落,委頓在地。她劃了一道長疤的素白麵孔上細眉皺起,然後淺色的唇被低抑著的咳,沁上了胭脂似的血色。

 她側扶著地,捂著頸,咳醒過來。

 “大補啊。”

 少年人低了眼眸,輕若無聲地嘆了一句。

 “什,咳咳……什麼?”

 時琉沒聽清,好不容易止住了咳,惶然望向那個前一息還要殺了她的少年。

 少年沒有再言語,只撩起眼,不動聲色地體望她。

 時琉是第一次見這樣的目光,少年看著冷漠至極。山縫間漏下一兩線絲薄的光,勒過他清雋眉目,像是趁著夜色在他眉目拓下的幾更殘雪。可那眼神最深處,又像是灼著世間最炙燙得的火,能將玄鐵熔鑄成液。

 時琉不知道那是怎樣的情緒,只覺得冰冷又炙熱,玄怪得讓她不敢再對視。

 少年就是這一刻開口:“你不跑嗎。”

 他的聲音很奇怪,明明是年歲尚輕的少年質地,微啞但好聽,卻又有種淵渟嶽峙的深沉。

 時琉一怔,醒神低下頭,她匆匆拉起委落的兜帽,讓襤褸的麻衣重新遮起她容顏,一兩縷被光輥成淺色的髮絲從兜帽邊沿探了出來。

 理好衣帽,女孩又扭頭去收拾旁邊凌亂的藥箱。

 酆業的眼眸裡情緒於是更奇怪:“就算你不怕我,也不怕死嗎?”

 “……”

 少女的指尖在藥箱上一顫,沒撐住,木盒咔噠一聲合上,震得天井口的草藤簌簌落了塵土。

 她扶著藥草盒子停了幾息,“怕。”

 確實是怕的,聲音都帶著細微的顫。

 那頂過分寬大的兜帽第一次主動抬起來些,露出女孩半截雪白的下頜,被陰翳啄去餘顏。

 “可你跟我們不一樣,怕也沒用。”她安靜說。

 那絲顫慄就不見了。

 酆業眼底墨色凝成霜色:“你看到什麼了。”

 時琉抿唇,瞥了眼他的胸口:“你的血。”是金色的。

 看到那點金色光粒時,時琉就想起了死在幽冥天澗的豐州州主。

 那個在幽冥鼎盛千年的大魔,這麼不明不白又突然地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