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5 章 何以為家（上）

　　“你真的明白家的意思嗎？”大嶽丸的金色眸子暗淡下來，“鈴鹿山收留了你，希望你能把鈴鹿山當作家，但是你呢？”

　　他在質問我，因為他心有不甘，心有鬱結，心有鈴鹿山的子民。

　　“以那個時候的我而言，我確實沒有將鈴鹿山當作家。”我承認著。

　　“那你也沒有資格說那樣的話。”大嶽丸的身體隱約有要起來的意思。

　　“……那是因為我並沒有把你們當作家人。”以全數妖力壓住他的肩膀，手指也痠疼了，“少主心知肚明，我不會那麼容易接受你們，所以默許了我的拒絕。”

　　大嶽丸和我是完全不同的。

　　在失去了父親之後，我便開始尋找哥哥。那是因為，無論在哪，只要哥哥在我的身邊，我就不覺得自己被拋棄了。就算家已經被燒了，就算已經回不到從前了。

　　可是大嶽丸卻執著著鈴鹿山，就算鈴鹿山已經不再能恢復，他也想要鈴鹿山恢復，哪怕是付出所有——

　　不過……這和我在強求能改變過去有什麼區別呢……

　　然而他還是懷有希望，認為平安京的靈力，能夠淨化鈴鹿山，甚至不惜用自己來完成最後的血祭。

　　“……失去家人的滋味，少主比誰都要更清楚。所以說……一起去找一個新的家吧？我已經不想要再失去了，也不想要看離別。”

　　這是至今為止，我第一次準確地說出自己的心情。

　　大嶽丸沉默了，渾身的氣勢慢慢地弱了下來。

　　“會沒事的。”我不敢輕易鬆開自己的手，只是將妖力減了些，“我們在平安京犯下的過錯，都能一起面對的。所以，沒必要擔心。”

　　“事到如今竟然被你這樣的話觸動……”大嶽丸平緩了許多，“我還是不適合當鈴鹿山的少主啊。如果鈴鹿御前在的話……”

　　大嶽丸的聲音小了下去，藏著微不可察的脆弱。

　　“不，少主已經做到了。”我這樣說著，因為那份脆弱而稍微鬆開了手——

　　大嶽丸抬起頭，只是一瞬間，他的目光像是通過我看到了什麼，術式的發動令我措手不及。

　　“抱歉……你說的那些話並無道理，但卻不可能會被觸動。鈴鹿山……我不能拋下鈴鹿山！”紅光中，大嶽丸的表情是前所未有的決絕，“我絕對不能輸！這關乎鈴鹿山的子民和後代，他們來到這裡，早已不在乎生命！我不會離開，我還有沒做完的事情。”

　　“你這樣——”

　　大嶽丸看向了我：“就算這一切……”

　　他沒有說下去。和那個時候一樣嗎？都是意識到了什麼嗎？

　　天上落下一道紅光正中大嶽丸身上。

　　他雙手撐地，不再看我。

　　“果然，海國入侵的目的就是為了用平安京的靈力淨化鈴鹿山。”

　　晴明似乎早已料到了這一切，他慢悠悠地從遠處走來。

　　“是啊。”大嶽丸慢慢地直起腰來，手握住了八尺瓊勾玉上，“鈴鹿山已經變了，已經不能夠讓我們居住了。就算死了，我也不會後退，因為沒有可以回去的地方了！”

　　難怪大嶽丸在我離開的時候會露出那樣的表情……

　　他早就想過要入侵平安京這件事了，也早就做好了不會回去的打算了，假如我沒有再回來，那一別就該是永恆了。

　　已經不惜做到這一步了嗎……

　　八尺瓊勾玉抵在了地上，從那八尺瓊勾玉發出的紅光，侵蝕著整個京都。

　　我上前一步，卻沒辦法鼓起勇氣再次按住他的肩膀。他和曾經的我一樣，願意為了心中所想，放棄所有。我實在沒有資格去勸說他讓他不要這麼做。

　　“只要獻祭我這肉身，荒川的法陣就能重新喚起！”大嶽丸語氣有種我似曾相識的快樂。

　　“少主，不可！”海鳴的聲音從我身後傳來，他慢慢地走上前，對著大嶽丸說道，“我們撤退吧，現在還來得及。”

　　我緊盯著大嶽丸，只希望他能因為海鳴的話，而理智一些。

　　“現在撤退就前功盡棄，我們不可能再有這樣的機會！”大嶽丸仍舊是拒絕著。

　　“少主，那小丫頭說得沒錯，鈴鹿山已經不可能復原了。”海鳴跪倒在大嶽丸的下方，隱約帶著悔恨。

　　“……”

　　我從來沒見過大嶽丸那種驚訝又無奈的表情。

　　“是老夫欺瞞了少主，老夫原本打算拋棄鈴鹿山，把平安京作為我們的新領地，現在的鈴鹿山已經沒辦法再接收任何外界的力量了。老夫原本打算，少主用八尺瓊勾玉吸收京都的力量後，可以帶領我們在新的土地上重建家園。”海鳴把全部都說出來了。這個時候攤牌，也是因為大嶽丸的舉動吧。

　　即便是我告知了他一部分真相，這個時候由他最尊敬的長輩說出，無論如何也是難以接受的吧。更何況，海鳴的目的是拋棄鈴鹿山。

　　“海鳴，你——”

　　帶著應有的斥責嚴厲語氣，大嶽丸如是回應著他敬愛的老師。

　　“老夫十分清楚，如果沒有足夠的理由，少主絕對不會掠奪這份力量。”海鳴繼續勸阻著大嶽丸，“所以，老夫欺騙了少主，說這是拯救鈴鹿山的唯一辦法。可是，少主若是犧牲，一切就沒有意義了。”

　　“海鳴啊，你真是……”

　　他的語氣終於平靜下來了，帶著平日裡我能察覺的溫柔，溫柔中，又有無可奈何。

　　大嶽丸轉過來看我，剛要說話卻劇烈咳嗽起來。

　　我急忙上前扶著他：“我們離開吧。”

　　在另一邊扶著大嶽丸的海鳴抬頭看了我一眼，但立刻低下去頭了。

　　“一切都結束了。”晴明從遠處走來，旁邊還跟著源博雅，“你們要償還海國的罪孽。”

　　我鬆開扶著大嶽丸的手，擋在了他面前：“我會替……”

　　突然，一隻手輕輕地壓在了我的頭上。

　　“退下吧。”

　　“……你不用擔心，有我的掩護，你們能全身而退。”頭頂上傳來的重量，讓我回想起在鈴鹿山的那一年。

　　幾乎是每隔七天，大嶽丸就會深夜來拜訪我一次，而我也心照不宣地坐在海灘邊等著他。

　　“我有個問題要問你。”坐在海灘邊，我們兩個手中各拿了一串魚，放在火堆上炙烤，大嶽丸突然開口問。

　　那個時候已經過去了半年，我早就習慣了他這種類似於對我說話，實則是自言自語的情況。

　　“你說，鈴鹿御前她要是回來了，看到鈴鹿山這個樣子……”他的尾音有些模糊，“是不是會覺得我依然沒有長大，守護不了鈴鹿山？”

　　“……？”我不明白他話裡的意思，所以只好無視了這個問題。

　　“……聽不懂嗎？”他有些沮喪，“畢竟兩百年來，還是第一次有妖怪和我提起見到了她，總覺得，還是多問問，你也許能想到更多。”

　　“……”

　　“既然你不知道，那我來給你講講她以前的事吧。”大嶽丸將烤好的魚遞給我，開始講述關於鈴鹿御前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