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四姐 作品

35、第 35 章(關心則亂...)

 她是落落大方的,這年月男女一道出遊,同乘同坐都是常事,沒有那麼多避諱。見凌溯腳下踟躕,她甚至暗笑了一聲,覺得他過於拘謹了。可當他真的在她身旁坐下,拘謹的反而變成了她,這小小的車廂內,轉瞬便填滿了他的味道,簡直是移動的香爐啊。不過那味道很好聞,帶著清冽的,初秋的氣息,也沒有屬於武將的汗腥氣。只是兩個人都有些放不開手腳,雙眼直視著前方,正襟危坐著,反倒無話可說了。還是居上先邁出一步,和氣地說:“今日能出來,多謝郎君啦。你不知道,進了行轅後行動多受限制,我想回家看看,都不敢和傅母說。凌溯則覺得女郎太戀家了,“小娘子進行轅,滿打滿算也才四五日,這四五日有這麼難熬嗎?為什麼想回家?”居上沒好直說,如果鄰居友善些,對她客氣些,她也不至於想爺孃。還不是因為在他這裡受了委屈,吃了癟嗎。不過他這回願意帶她去赴宴,也算將功補過,便不與他計較了。偏過身,撩起窗上垂簾,看即將宵禁的長街。長安城有規定,落日前七刻打鼓,鼓聲分好幾輪,待七百下敲完,各處坊院就要關閉坊門了。街頭行人行色匆匆,都著急往家趕,那些出攤的小買賣也都收拾乾淨了。臨夜,熱鬧的街頭漸次冷落下來,居上喃喃道:“家裡有爺孃嘛......雖然他們很囉嗦,但與他們在一起,心裡不慌張。”一旁的凌溯沉默下來,暗想男人和女人眼中的家,其實不一樣。他生於北地豪族,又是長子,自小被寄予太多厚望,若是哪裡做得不好,只會覺得愧對爺孃。或許年幼的時候,還有祖母和母親的關愛,但漸漸長大,他已經不需要婦人的庇佑,可以做個頂天立地的漢子了。他成為父親的前鋒,為了完成父親心中的大業,出生入死奮戰沙場。每一次取勝,都會換來父親欣喜的誇讚,父親滿意的目光,就是對他最好的褒獎。所謂的家,大概就是戰後暫時休憩的地方,吃些好的,換一身乾淨的衣裳,停留上十日八日,然後再入軍中,重新投入下一次征戰。至於她口中嘮叨的父母,他也領教過,無非是催婚時的喋喋不休。認真說,長大後的家,對他來說有些像驛站,因為在外太久,眷戀得越來越少,時至今日,已經不知道還有什麼值得思念的了。居上見他沉默,猜不透他在想什麼。他想什麼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想什麼。放下垂簾後轉回身,偏頭說:“郎君,我想向你打聽一個人,武陵郡侯,你可認得?”凌溯見又一個男人的名號從她口中蹦出來,不由心生疑竇,側目看她,“你與武陵郡侯又有交情?”居上從他的眼神中,看出了他的所思所想,忙道:“別誤會,並沒有什麼交情。是我家阿妹,上月在西明寺結識了他,彼此有些好感,也常書信來往。但不知為什麼,這位郡侯屢屢失去音訊,弄得我家阿妹不明所以,因此我想託你打探,他是不是死了。”凌溯心道女子真狠,買賣不成就咒人家死,看來自己輕易不能得罪她。既然求到門上,那就替她分析一下,便道:“人還活著,沒了音訊,必定是有了更好的姻緣,不欲與辛家結親了。”“就算不欲結親,也該有個交代。居上說完,忽然發現這種情況似曾相識,當初陸觀樓不也是這樣不了了之的嗎。心下又不平起來,如今這年月,男人反倒不像女郎那麼有擔當。明明簡單的一句話就能做了結,偏要玩這種神隱把戲。反正不管那武陵郡侯到底怎麼樣,先從凌溯這裡開始深挖。居上道:他身上有爵,說不定與你沾親帶故,你可知道他為人究竟怎麼樣?”凌溯終於明白過來,難怪今日非要跟他赴宴,原來是有她的打算。原本是不想回答她的,奈何她越欺越近,近得能感覺到她身上的熱量。他往一旁讓了讓,可惜讓不開,只得據實回答:“他母親是聖上族妹,開國大封功臣時,因他父親曾有功於朝廷,後來雖然病死,聖上也記著韓家的功勞,賞賜了他爵位。但若說遠近,我和他不相熟,不過點頭之交而已,他家中什麼境況,我也並不清楚。”居上一字一句聽得仔細,那張小臉上立刻浮起了諂媚之色,“郎君,我託你一件事,好麼?”凌溯乜斜她,刻意拉出的距離,足以體現他的防備,“你想幹什麼?”居上溫情地笑了笑,“莫慌張,我不會讓你把他抓來拷打的,只是想借郎君手眼,打探一下他的虛實。”這樣說來尚可商量,但嘴上習慣性地拒絕,涼著臉道:“旁人的兒女私情,和我不相干。”居上聞言,打算好好和他掰扯一番,“你我不是定親了嗎,將來我們成婚,我阿妹就是你阿妹,難道郎君能容忍別人玩弄阿妹的感情嗎?再說我已經是半個太子妃了,武陵郡侯居然不看重裙帶關係,沒有立時上辛府提親,事出反常必有妖,郎君不好奇嗎?”一連串的反問,問得有理有據。凌溯勉強扯了下嘴角,“小娘子的口才愈發好了。”不管他是真服氣還是假服氣,居上都收下了,自謙道:“多謝誇獎。那你可答應幫我?“見他還不答應,又挪過去一點,一聲郎君,叫得凌溯雞皮疙瘩亂竄。“好......好好......她推過去一些,“等到了那裡,我就命人打探。”居上終於鬆了口氣,先前派出家中阿兄們,打聽來的無非是些皮毛,現在託了凌溯,太子手上暗線遍佈長安,別說這點小事,就算武陵郡侯身上長了幾根毛,都能打聽明白。果然與這樣手眼通天的人結交,還是有好處的,必要的時候,人家是真能幫上忙。歡歡喜喜道一聲謝,“那我就等著你的消息了。”說話間到了宣陽坊,公主出降後的府邸就建在這裡,正門面向坊道,早已是賓客盈門,人來人往。太子是貴客中的貴客,翊衛甫一到,門上立刻就排開了陣仗。家令帶領府中的家丞等上前迎接,恭敬道:“殿下駕臨,恕新人不能親自待客。府內已闢出幽靜之所,以備殿下暫歇。”凌溯從車上下來,啟唇說不必了,“今日公主大婚,陛下與皇后殿下不能親來,婚儀由我主持。”一面回身接應車上的人,眾目睽睽下伸出手,將他的太子妃引進了府門。有人開始感嘆,鐵腕的太子,終究也還是拜倒在了辛家女的石榴裙下。想當初存意太子內定了辛家長女,那女郎就是長安城中萬眾矚目的存在。後來改朝換代,家家盼著風水輪流轉,許多開國功臣膝下也不是沒有女兒,卻不知怎麼回事,賜婚的聖旨還是送進了辛家,可見是命定的太子妃,不服不行。仔細看,那辛家大娘子果真好相貌,雍容明媚,光彩照人。她身上不見小家碧玉的婉約,她是扎眼的絕色,用傾國傾城來形容,一點都不為過。先前曾同赴趙王家宴的女孩子們,相顧無言只有訕笑。當日誰不曾有過吸引太子目光的打算,可惜色不如人,敗下陣來了。既然大局已定,反倒天下太平,大家又熱鬧地圍過去,前朝還只是內定太子妃,本朝可是真金白銀定奪了的,現在打好關係,將來大家混個臉熟,以便平步青雲。於是居上被一群女郎眾星拱月般簇擁進了公主府,凌溯之前還叮囑不要離得太遠,這話現在根本不可行。剛一進門,就各自被拽開了,郎君們有郎君們的圈子,女郎有女郎們的去處。幾位昔日交好的貴女向她道賀,“聽聞宮中下旨賜婚了,我們也替阿姐高興。太子殿下是英豪,阿姐是美人,美人配英雄,天造地設的一雙。”居上冠冕堂皇應付了,復又看向鎮軍大將軍家的六娘子,含笑道:“我也向阿妹道喜,阿妹與商王很相配,那日在趙王府邸時,我就看出來了。”六娘子靦腆地笑著,居上被賜婚的第二日,宮中就降旨把她指給了商王。商王的未婚妻,與太子的未婚妻,將來就是妯娌,因此比旁人更親近些。待人散開了,六娘子悄悄靠在居上耳邊說:“那日在趙王官邸,我不曾留意商王,也沒想到過了幾日,便收到這樣的旨意。”居上笑道:“不好嗎?我看商王英姿颯爽,是個好兒郎。”六娘子說是,“北地的人,個個都是馬背上歷練出來的,我們家原就是武將世家,我父親很滿意這門親事。只是........商王好像有些害羞,他不怎麼與我說話,不知是不是心裡有什麼想法。阿姐,你與太子殿下怎麼樣?聽說你入行轅了,相處得還好嗎?居上有苦說不出,難道還能抱怨和太子相處不融洽嗎。胳膊斷了只能折在袖子裡,便硬著頭皮道:“很好,那裡安排了幾位管教的傅母,還能習學宮中的規矩。”說罷問六娘,“你覺得商王如何?”六娘子小臉酡紅,眼神朝外斜斜飛了一眼,那個方向正站著商王,與兄弟好友們侃侃而談。“說不上好不好,既然賜了婚,我也不作他想了,就他吧。”居上了然笑了笑,確實,與帝王家聯姻,就沒有你選擇的餘地了,認命吧。朝外看,天色漸漸暗下來,城中暮鼓敲擊完畢,昏禮的儀式也終於開始了。公主是從大內出閣,朱雀大街上早就清了道,只等送親的隊伍抵達。仔細聽,好像有樂聲傳來,鵠立在門上等候消息的家丞張望半晌,忽然向內通傳:“貴主的鹵簿來了!”居上站在人群中,一眼便看見穿著爵弁的新郎官,他也正熱切地盼望著那個屬於他的新婦。說不上來是種什麼感覺,並不難過,就是有些失望,原來那日梨雲亭裡隱晦的暗示都不算數,尚主才是世家子弟的人生巔峰。吹吹打打,送親的隊伍到了門上,公主乘坐的車輦很大,大得如同一間小屋子般,精準地停在大門前。華美的車門打開了,訓練有素的傅母上前引領,新婦團扇障面環佩叮噹,新郎官的眼睛都在放光。所以真的算是各得其所,人家娶了當朝的公主,可比阿兄還要體面呢。居上正兀自思量,隱約感覺有兩道視線朝她射來,她隨意一瞥,就看見了似笑非笑的凌溯。做什麼,看戲嗎?居上覺得很沒面子,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他倒是一臉安然,轉身跟隨家令入了正堂,預備代父主婚,送幼妹出降。繁瑣的禮節有條不紊地進行,因為娶的是公主,少了那些弄新郎的惡俗橋段。居上儘量隱於人後,起先還憤憤不平,但真到了這樣的環境下,還是不要給人添堵了。轉頭看新娘,依稀能看見公主的側面,也是一位容貌姣好的女郎呀。新婚的夫婦牽著紅綢的兩端,向坐於上首的太子行禮,禮讚吟誦,說了好長一段祝詞,太子起身,將玉笏交到公主手上,和聲道:“兄奉阿耶之命,送妹出降,望阿妹謹記爺孃囑託,戒之慎之,宿寐不忘。”公主說是,新婚的夫婦向兄長肅拜下去,然後被簇擁著送進洞房,外面的大禮就算圓滿完成了。凌溯從座上漫步下來,踱到居上身旁,偏身微微低頭道:“小娘子果然大人大量。”居上最討厭這種恭維,嘟囔道:“還能怎麼樣,我可是很要面子的,反正大家是親戚,來日方長。”話裡還帶著狠勁兒,但能看出來,她其實是個心思純良的女郎。凌溯轉身朝燈火闌珊處望去,略抬了抬手裡的摺扇,指向一個穿著葭灰圓領袍的男子,“那人就是武陵郡侯。”居上定睛打量了半晌,最後得出一個評價:“長得倒是人模狗樣。”很快,凌溯派出去的人便回來稟報了,壓聲道:“武陵郡侯家中沒有妻房,兩年前死過一個侍妾,後來房裡就沒人了,眼下正與右相府上女郎來往。”居上自然不信,“這是從哪裡探來的消息?都已經二十來日不通書信了,誰正與他來往!”凌溯轉頭看向探子,探子有些慌,嚥了口唾沫道:小人是從郡侯近侍口中探得的消息,應當不會有錯。郡侯每常會與辛家女郎會面,明日約在西明寺,娘子若是不信,可以前去探看。”居上被他說得一頭霧水,“出妖怪了?我家二孃都快氣病了,什麼時候和他會過面。”探子茫然無措,覷了覷凌溯,俯身道:“殿下.......那小人再去探。”凌溯說不必了,“與他來往的是辛家女郎,但未必是二孃。”所以真是個令人啼笑皆非的結果,辛家只有三位女郎,不是自己,不是居幽,難道還是那個膽小如鼠的居安嗎?於是視線一轉,又來和凌溯打商量,“郎君,我明日可以告假,去西明寺一趟嗎?”這回凌溯沒有為難她,像這等懸案,當然要徹底弄清楚,晚上才能睡得著。他說:“入夜之前必須回到行轅。同長史說一聲,派幾個僕婦隨行,以備不時之需。”居上道好,忽然覺得太子殿下還是有些人情味的,遂向他承諾:“等我探得了底細,回來告訴你。”婚宴的後半部分,大抵以吃席為主,新郎官要應酬男客,女客這頭,便由其母和家中女眷照應。居上作為欽定的太子妃,自然被格外看重,安排坐在主桌,陸觀樓的母親也親自上來敬酒,含笑道:“既入一家,今後就托賴娘子關照了。”居上站起身回禮,抿了一口酒後,藉著燈光端詳陸夫人的臉。也不知是不是因為籌備昏禮的緣故,陸夫人有些憔悴,眉眼間也有病容,便道:“聽聞夫人前陣子身上不豫,如今好了嗎?”陸夫人說是,“我固有胃疾,發作起來就疼得鑽心。好在遇見一位有德行的遊醫,給了個方子,仔細照著調理了一段時日,現在已經好了大半,多謝娘子關心。”居上看她回話的神色,眼神沒有閃爍,料想說的都是實情,那麼陸觀樓回弘農侍疾,也是確有其事。就像解開了長久的心結,解開後就看穿了。聖上召見應該在他返回長安之後,多日沉澱,那天一時興起的熱情消退了,兩下里比較,最後選了通天坦途,好像也無可厚非。自己呢,其實也沒有那麼深的怨念,既然不是藉故避而不見,這事就不提了。後來又與主家和女客們閒談,夜也漸漸深了。今晚是十六,十六的月色真好,那麼大的銀盤掛在天頂,把回去的路都照亮了。馬車緩緩行至新昌坊,下車的時候頭重腳輕,居上扶著額,打了個酒嗝。凌溯立刻蹙眉看她,甚至腳下一蹉,讓開了半步。居上“嘁”了聲,“郎君晚間沒有飲酒嗎?你身上酒味很重,我不過顧全你的臉面,沒說罷了。”然後招了招藥藤,頭也不回邁進了門檻。臺階前的凌溯聽了她的話,不免遲疑,抬起袖子嗅了嗅,並不像她說的那樣。晚睡對皮膚不好,居上進門便拔了簪環掬水清洗,然後一頭栽進了被褥裡。真別說,背靠樂遊原,晚間的溫度就是比城裡別處低,到了後半夜需要裹緊小被子。大概因為喝酒的緣故,睡著睡著又口渴,懶得喚婢女,自己掙扎起身倒水。走到窗前時,隨意往東一瞥,發現燈下人正奮筆疾書。她遲疑了下,回頭看更漏,已經過子時了,他怎麼還沒就寢?唉,想來當太子也不容易,連覺都睡不飽,難怪日日臭著一張臉。打個呵欠,她伸著懶腰又踱開了,擱下水杯後再次跳上床,睡了個人事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