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四姐 作品

40、第 40 章(心口疼)

 依著岳母的眼光看來,單說這長相,確實無可挑剔,與她家殊勝,還算相配得過吧。當然岳母得有岳母的態度,人不到跟前,不來向她行禮,她是不會先去搭訕的。管他什麼身份,到了辛家門上,就是個郎子而已。於是楊夫人淡淡看著重誨兄弟把人引到面前,重威肅容叉手下去,那位準郎子輕輕抬了下手,以示免禮,然後端端向楊夫人長揖,"澤清向夫人請安。早前過禮,不曾登門拜見右相與夫人,是澤清失禮,請夫人海涵。"楊夫人前兩天便聽家主說起,十六日殊勝回來過節,有望盼來太子露面,原以為必要到入夜時分,沒想到竟這麼早就到了。先前雖埋怨帝王家拿大,定親都不來見禮,但轉念想想,這也是歷來的規矩。如今人既然登門了,且看上去文質彬彬很是知禮,心裡的怨氣慢慢消弭了些,浮起個笑臉來,頷首道:"太子殿下不必多禮,蓬門蓽戶迎得殿下大駕光臨,已是闔家上下的榮耀。殿下再客套,倒是令我們惶恐了。"凌溯在人多的場合,向來保有十分的低調與涵養。見過了楊夫人,又向在場的李夫人和顧夫人行禮,弄得兩位阿嬸受寵若驚。互相見禮的環節必不可少,剩下便是辛家人向太子問安,一大家齊齊行禮,凌溯道:"今日還在節下,我冒昧登門,恐怕擾了大家的雅興。"邊說邊瞥了居上一眼,見她木著臉一副失望表情,也不往心裡去,復又對眾人笑道,"我與大娘子既然定了親,便算一家人了,一家人不必見外,就當我是個平常郎子吧。"所以太子殿下真是平易近人,寥寥幾句話,便讓大家把重擔放下了。人品樣貌極佳,談吐也十分得宜,照著女家的眼光看來,很是稱意。居安靠在長姐耳邊咬耳朵,細聲說:"我原本以為阿姐被關在行轅很委屈,現在看來委屈也值得。"言下之意美色當前,還有什麼不能商量的呢,姐妹兩個一樣容易色迷心竅。那廂的李夫人與顧夫人呢,掖著兩手滿意地微笑,殊勝雖然不是她們生的,但家下的女孩子就如共有一樣,誰不希望兒郎聘一位好新婦,女郎嫁一個好郎子。尤其這好郎子對整個家族都有幫襯,說出去是極長面子的事,所以很為長兄和長嫂高興。只有一個人,對太子的到來大覺不自在,全家都在歡迎太子的時候,她看上去有些落寞。居上雖沒言聲,但從凌溯進門那刻起,就暗中留意弋陽郡主臉上的表情。許是因為要為人母的緣故吧,她的情緒控制得比以前好多了,只是低著頭,眉心幾不可見地微蹙了下。這也是人之常情,在她看來前朝被新朝取代,父親又離奇亡故,自己的母親被送到千里之外入道,這種心結如何能夠解開!但她出嫁從夫,夫家所有人都在慶幸小姑許了這位仇家做郎子,她能怎麼樣呢。做不到與他們一樣歡喜,就保持沉默,儘量不惹眼吧。但居上了解她尷尬的處境,待阿兄們將凌溯引向廳堂另一邊奉茶的時候,她上前握了握郡主的手道:"今日人多,阿嫂可覺得太喧鬧了?如果不喜歡這樣的場合,就回去歇著吧,畢竟肚子裡還懷著小郎君呢,不宜太過勞累。"弋陽郡主感激地看了她一眼,但又怕就此走了,會引得太子多慮,遲疑道:"唯恐失禮啊......"居上笑著說:"有阿兄們陪同,本就用不上我們,哪裡失禮了。"說著見阿耶快步從門上進來,口中熱鬧支應著:"我才走開一小會兒,殿下竟駕臨了......"如此一來更加不會留意她們了,居上道:"阿嫂乏累就回去吧,若是有人問起,我自然替阿嫂周全。"郡主這才鬆了口氣,自己也知道往後得看開些,畢竟辛家無驚無險過度到了新朝,將來家中兄弟姐妹的婚姻,必定多與凌家及新貴們有牽扯。自己作為前朝舊人,還能有一席之地,全賴姑舅愛護,小姑們體貼。一時心酸又感慨,垂首低低應了聲,便由傅母攙扶著,回自己院子去了。居幽看著她的背影,很為她難過,"阿嫂怪不容易的。"居安說:"等時候長些,大家熟絡就好了。"雖然時間沖淡恩怨一說,聽上去有些無聊,但若要細論也是事實,只有寄希望於此了。說罷了長嫂,就要來討論新姐夫了,居幽悄聲說:"太子殿下長得俊俏,我看比存意殿下強。"居安則覺得兩人根本不可相提並論,"存意殿下瘦弱,手無縛雞之力。他同長姐站在一起,我時刻擔心他會挨長姐的揍。"說得居上豎毛,"我沒事揍他幹什麼!"但說起存意,她又悵惘起來,今年中秋他是一個人過的,恐怕連玩月羹都沒喝上一碗吧!自己如今是不便去看他了,也不知道他現在過得怎麼樣。上回聽三兄說,要抽個空去給他送些東西,到時候就讓三兄代為問候一聲吧。那廂的凌溯呢,很快便融入了這個大家庭,與每個人都相處甚歡,從朝政到市集,從政見到狩獵,沒有他不能接的話。間或隔著深廣的廳堂朝居上看一眼,那眼神,似乎很得意於自己的從天而降。居上心裡氣惱,嫌棄地調開了視線,楊夫人見了大惑不解,壓聲問:"怎麼了?在行轅置氣了嗎?"居上道:"我想在家住一晚,原本沒打算他來。"楊夫人倒是說了句公道話,"就算他不來,你晚間也得回行轅去,這是規矩。再者下定的時候他不曾露面,難道一輩子都不與岳家走動嗎,反正早晚要來的,來了便好生款待,快別鬧脾氣。"居上嘆了口氣,發現阿孃大有倒戈的趨勢,果然丈母孃看女婿,越看越歡喜。百無聊賴,忽然想起了陳國夫人的話,記得她說彭城郡王以前在太子帳下任過參軍,現成的耳報神在這裡,和誰打聽都不如和凌溯打聽直接。所以待到大家都忙著布宴的時候,她蹭過去,終於和他說上了話,頭一句便問:"郎君今日不忙政務?凌溯道:"政務忙不完,中秋三日假,今日修整,明日補上就是了。"說罷轉眸打量她,"怎麼,小娘子不歡迎我?"居上笑了笑,"哪能呢,郎君駕臨,家下蓬蓽生輝,我阿孃還說要好生款待郎君呢。"頓了頓又道,"我同你打聽個人,彭城郡王,郎君認識麼?"凌溯微沉默了下,看她的眼神多了幾分警惕的意味,"你認得他?"居上心道真晦氣,你這是什麼眼神!彷彿她每提起一個男子,就與她有過往似的,她有這麼不可信嗎?可是人家權大勢大,她只好屈服於他的淫威,耐著性子向他解釋:"昨日中秋宴上,陳國夫人和我提起一件事,說越王妃欲替彭城郡王,向二孃提親。"凌溯這才慢吞吞應她,"彭城郡王其人驍勇善戰,且有謀略,朔州的幾場大戰都是他率領的,立下了赫赫戰功。大曆建朝,聖上欽封了三位異姓郡王,他是其中之一。"這麼說來,簡直好得不能再好,身份上無可指摘了,剩下的便是人品。趙王家宴那日,居上除了趙王世子,沒有留意他人,所以對居安說的"色眯眯",沒有半點印象。既然凌溯和他相熟,應當知道些內情,便靦臉打探,"那位郡王莊重麼?平時可好色啊?"凌溯沉吟了下,"好色?如何才算好色?"這不是明知故問嗎,居上覺得他們同為男子,恐怕有打掩護的嫌疑,所以問得愈發直接,"就是看見女郎眼睛發直,想盡辦法試圖親近......諸如此類等等。"太子覺得很可笑,"看見喜歡的女郎眼睛發直,這不算罪過吧,試圖親近也是人之常情。"當然,在她的虎視眈眈下,還是透露了一點她不曾問到的細節,"同僚宴請時,喝上兩杯花酒,舞妓相邀,偶爾也願意舞上一曲,這算不算不莊重?"怎麼說呢,男子和女郎眼中對於莊重的定義是不一樣的,男人官場上必然會有交際,尤其是武將成堆的軍中,幾乎避免不了。男人覺得摟著角妓喝花酒不算什麼,但在女孩子看來,這種男人顯然有點不乾淨。於是她開始權衡,結果得到凌溯一句不經意的譏評:"這世上兒郎,有幾個像我一樣潔身自愛。"本以為如此值得稱道的過往,至少會令她刮目相看,她也確實訝然望了過來,"真的?"站在露臺前憑欄遠望的凌溯正色說當然,"大業未成,豈可醉生夢死。"然後招來了居上無情的恥笑,他果然是一張白紙,不知情為何物。老天爺,從牆頭上第一次見他開始,他那種嚴厲的樣子雖然唬人,但她從不懷疑人後他也有屬於自己的樂子。結果鬧了半天,他怕是連女郎的手都不曾牽過,真不明白他這二十五年是怎麼過來的,別人夜夜聲色犬馬,而他只會擦刀拭劍嗎?再看向他時,目光顯然帶著點同情,"郎君真是個正人君子。"凌溯神色難辨,因為搞不清楚她究竟是在誇讚他,還是在嘲笑他。居上呢,很快識趣地言歸正傳了,"那依郎君看,彭城郡王是個可以依託的人嗎?"這件事關乎女郎一生,辛二孃之前遭遇韓煜那可悲又可嘆的經歷,他在居上繪聲繪色的描述中已經知曉了。這次正經要許人家,他必須依照他往日的認知,做出最可靠的提議。"軍中從來不曾接觸過女郎的男人很少,但僅僅是喝兩杯酒,跳一支舞,我覺得無可指摘。若要論好色之人的所作所為,說出來怕汙了小娘子的耳朵,不提也罷。但關於獨孤儀,我從來沒有聽過任何關於他的傳聞,聖上封賞爵位不單考量軍功,也考量人品,我這樣說,小娘子應當明白了吧?"明白得不能再明白了,像太子這樣對女色缺根筋的畢竟不多,能夠做到僅僅只是表面應酬,也已經稱得上珍稀了。打聽清楚,立刻向阿嬸覆命,正巧也到了午飯時候,男男女女分作兩處宴飲,居上便把太子的原話告訴長輩們,大家計較了一番,覺得這樣的郎子可以考慮。再看居幽,她平靜地吃著面前的點心,彷彿事情不與她相干。居安拿肘捅了捅她,"阿姐,你說句話呀?"居幽道:"說什麼?我自己中意的,寫了兩個月的信,白忙活一場,如今早不耐煩了。家裡說合的親事沒準還可靠些,只要人長得不難看就行了。"最怕不過武將五大三粗,當初三位夫人對太子就有這種擔憂,好在見了真人,並不如想象的那樣,那麼那位彭城郡王,應當也不至於太過誇張吧。李夫人長舒了口氣,"既然如此,就領了陳國夫人的情吧,也不必殊勝派人過去了,我這裡命餘嬤嬤跑一趟,把話帶到就行了。至於越王府登不登門,且看他們的安排。"居安覺得一準會來,吃著她的蟹畢羅,抽空對居幽說:"上回西明寺,阿姐抽了個高官之主的牌子。郡王可不是異姓王爵中數一數二的嗎,比郡侯高上好幾品呢。"居幽無可無不可,反正女郎到了年紀都要議婚的,登門提親,比眉毛鬍子一把抓的賜婚強多了,果真嫁得高官之主,也算告慰了先前無端受傷的心。女眷因為少用酒水,筵席結束得很快,但男客那邊就無比漫長了。他們要喝酒,要宰過廳羊,預先定好了晚間食用的部位,再慢慢閒談,一餐飯起碼得吃到未正前後。居上是沒這閒情在前院消磨的,和妹妹及阿嫂們回到後院,照例在院中玩投壺。這次因為掌握了訣竅,一投一個準,準得連最厲害的四嫂都要懷疑她使詐了。居上哈哈一笑,"今日是不賭酒,要是賭酒,怕你們都要被我灌醉了。"居安搖著箭羽感慨:"阿姐找著名師了嗎?看來當上太子妃,面子就是大!"居上比較願意把一切歸功於自己的開竅,對於名師之談避而不答,又盡興投過了兩輪,便鳴金收兵,打算回去睡午覺了。唉,闊別一個月的屋子,再回來頗覺感慨,不知行轅中的考驗什麼時候能結束,比起那兩座對起的寢樓,她更喜歡自己獨立的小院,臨著一汪平靜的池水,別緻又有情調。在窗前的美人榻上睡下,手裡的團扇用不上了,鬆散地搭在肚子上。眯瞪了一個時辰光景,醒後探身問藥藤,"你說太子殿下會不會忽有公務,回東宮去了?"藥藤今日鬧牙疼,看了大夫也不見好,半邊臉頰微有些發腫,還張羅著說去看看。居上忙叫住了她,看她這模樣可憐,還是讓她歇一歇,自己親自去前面轉了一圈。左右觀望,不曾見到凌溯,她心裡偷著高興起來,說不定真的回去了。恰好幾個婢女從廊下走過,她忙問阿兄們上哪兒去了,婢女說:"郎君們陪同太子殿下打馬球去了。"頭一陣發暈,她扶著額回到小院,看見捧腮的藥藤,萌生出個想法來,"回頭見著太子殿下,就說我心口疼。"心口疼,需要阿孃的照顧,今晚就可以不回行轅了。這個消息如她所願擴散了出去,藥藤腫著臉頰彷徨不已,"小娘子,能行嗎?"居上覺得可以一試,大不了不吃暮食了。然後引來了爺孃和阿嬸們,他們站在榻前觀望了半晌,阿耶說:"你是不是又裝病,像唸書那時候一樣?"顧夫人也拆臺,"以前一想賴學就裝心口疼,從來不知道換地方。"哼哼唧唧的居上被他們說得哼不出來了,勾起脖子訕訕道:"反正我今晚不想回行轅。"唉,孩子戀家,有什麼錯呢。大家交換了下眼色,決定保持沉默了。等郎君們打完馬球回來,天色將暗,進門就聽說大娘子心口疼,七兄重善脫口道:"怎麼又心口疼..袖子猛地被六兄重望託了一下,重望道:"想是這兩日累了......"邊說邊訕笑,"一定是累了。"辛家兄弟面面相覷,眼神往來如箭矢,凌溯照舊不動聲色,"我去看看她。"於是大家一起移進了居上的院子,見她直挺挺躺在榻上,一動不動,三兄重恩問婢女:"可請醫工來看過?"藥藤吐字不清,婢女中派出了泰山崩於前面不改色的候月,她堅定地說:"已經看過了,醫工說小娘子連日操勞、勞心勞力、肺陰虧虛、虛火灼絡,暫且不宜移動,須安心靜養。"辛重望愉快地說:"看,果不其然!"大兄嘆了口氣,"既然要靜養,咱們就別在這裡吵鬧了,出去吧。"七兄已經弄明白了她的路數,體貼道:"莫下榻,阿兄讓人給你送暮食來。"居上的眼睛終於睜開了一道縫,虛弱地說:"多謝阿兄,我覺得好些了,就是腿裡沒有力氣......"阿兄們說沒關係,"好好靜養,睡上一晚就會好起來的。"戲演得夠火候,每個人都很配合,居上心裡暗自高興,以為初來乍到的凌溯一定識不破其中玄機。正想吩咐候月,通知外面隨侍的人好生護送殿下回去,不想眾人挪動腳步,凌溯卻站在原地沒有離開,憂心忡忡道:"小娘子病得這麼重,我不能放心回行轅。今晚就在這裡守著你吧,萬一有什麼事,也好照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