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四姐 作品

76、第 76 章()

    馬車順著朱雀大街往北,沿宮外的甬道繞到後面安禮門上,那裡早有人等候著,居上一到,便被恭恭敬敬引入後苑,一直送進了神龍殿。皇后得了消息,聽說居上要來,一早便等著了。終於見人進來,笑著起身來牽手,問路上冷不冷,"這天氣,眼看又要下雪,恰好我這裡做了兩件大毛的斗篷,回頭你帶回去,與大郎一人一件。"居上含笑道:"多謝殿下,我昨日聽郎君說起宮裡的事,料想殿下受驚了,今日一定要進來看看殿下。"打人的反倒受驚了,這是聰明人說話的技巧。皇后道:"都是小事,沒什麼了不得。"復又一笑,"你與大郎都快成親了,還管我叫殿下?和大郎一樣叫阿孃吧,這樣才不生分,才像一家人。"居上道是,甜甜叫了聲阿孃,叫得皇后通體舒暢,連連頷首說好,"我這輩子不曾生過女兒,有了你,也解了我沒生女兒的苦。昨日二郎又進來同我說,欲與你阿妹定親,這可怎麼好,我把你阿孃的女兒都搶過來了,回頭可要向你阿孃請罪去了。"皇后打趣,氣氛輕鬆,居上這次進宮沒有先前拘謹了,和皇后相處,也有了幾分家常的味道。皇后想起凌溯之前誇下的海口,不好意思說得太直接,只是叮囑居上,"成大事者不拘小節,咱們北地人一向豪放,我知道你也不是尋常的女郎,所以當初這門婚事我是萬分贊同的,只盼著你們早日成婚,早日開枝散葉。"居上明白皇后的意思,赧然道:"阿孃放心,我與郎君情投意合,沒有那麼多的避忌。"這樣一說,皇后就瞭然了,笑道:"這就好,我起先還擔心呢......"一面朝外望了眼,"聖上在兩儀殿,昨日忽然抱恙,一直躺著不曾起來。你既然進了宮,我領你過去拜見。"居上道是,待在神龍殿飲過了茶,皇后方起身帶她出門。站在神龍殿前的臺階上西望,能望見恢弘的甘露殿,皇后目光悠遠,眯著眼道:"昨日就差一點兒,裴氏就住進那裡了,若果真如此,我這皇后的顏面無存,怕是會成為大曆的笑柄。"居上攙著她,輕聲道:"我聽郎君說了,也對貴妃的做法很是不解。"皇后淡笑了聲,"總是慾壑難填,覺得自己是最特別的,今日住進甘露殿,明日怕是要住進兩儀殿了。"說罷覺得那裴氏不值得成為婆媳之間的話題,又往西邊指了指,"太后住在承慶殿,原本該讓你去見禮的,但太后這一向病得厲害,不敢叨擾,等再過兩日,讓大郎帶著你去給她老人家請安。"婆媳相攜出了神龍門,穿過獻春門,即到兩儀殿。進門之前,皇后看了居上一眼,復將視線調向她的肚子。居上立刻會意了,不自覺扶了扶腰,讓皇后放心。邁進門檻,皇后喚了聲"陛下",老夫老妻之間從來沒有通傳不通傳一說,只聽裡面傳出一聲咳嗽,就是聖上倔強的回應了。皇后招招手,帶著居上進了內寢,聖上躺在榻上,額頭包著白巾,沒有了以往九五之尊的傲然威嚴,看上去只是個病患罷了。居上上前行禮,端端肅拜下去,聖上只說:"免禮吧。"對於這位兒媳,已經不像之前看著那麼熨帖了。但因她是辛道昭的女兒,卻也不便將挑剔做在臉上,皇后卻明白那調開的視線裡,蘊藏著多少不滿。"陛下,殊勝得知陛下抱恙,特進宮來問候陛下。"皇后道,"難為孩子,身上沉重還一心掛念著陛下,陛下不說兩句慰心的話嗎?聖上茫然看看皇后,又看看那一臉期待的準兒媳,嘴唇囁嚅了下,半晌擠出一句話來,"太子妃受累了,朕的病症沒有大礙,你不必擔心。"居上這才說是,"昨日郎君回來同兒說起,兒急得一晚上不曾睡好,今日一早便進宮來,一定要親眼見到陛下安好,兒才能放心。"她說得聲情並茂,話語裡也盡是對聖上的感念,"陛下對兒有知遇之恩,若不是陛下開明,兒怎能與郎君有這段姻緣。但高存意的事,令陛下失望了,兒心中甚是愧怍,今日正好藉此時機,向陛下請罪,請陛下責罰兒,切勿因兒的過失,讓陛下憤懣憂心。"她說著,退後兩步,跪倒在了聖上榻前。這一跪,讓聖上和皇后都有些意外,皇后那眼風,彷彿他要謀害她孫子一般,弄得聖上十分不自在。皇后向他使眼色,"陛下,你看太子妃都親自來向你賠罪了,她肚子裡還懷著大郎的骨肉呢,那可是我們凌家的長孫啊!"聖上不得不撐起身子,喘了口氣道:"快起來吧,這件事原不該怪你,是朕一時氣惱,遷怒了你,讓你受委屈了。"居上聽了,鼻子真情實感地酸了酸,起身後含淚道:"以往是兒不審慎,險些帶累了郎君名聲,陛下震怒也在情理之中。日後兒一定謹言慎行,再不讓陛下與皇后殿下操心了。"說罷恰好有內侍送藥進來,她忙接了,親手送到聖上面前,溫聲道,"郎君忙於公務,不能在陛 />兒媳做到這樣,雖然只是端藥遞水,卻也表明了態度。聖上將藥接過來,平時還嫌苦,至少猶豫一下,今日對著兒媳,連拖延也不能夠了,很快把藥喝完,擺手道:"你的心意朕知悉了,你身上也不便,回去好生養著吧。"聖上不耐煩應付她,她心裡知道,復又肅了肅,從兩儀殿退了出來。返回神龍殿的路上,居上攙著皇后緩步而行。皇后對聖上的態度一點也不上心,對居上道:"你已經盡過了心,他領不領情隨他,你不必掛心。昨日宮裡的種種你都知道了,若是不恨到極處,我也不會親自動手。現在想來,好像有些失當了,不曾顧及自己的身份,盛怒之下就把人打了一頓。"居上道:"阿孃快意恩仇,我也是這樣的脾氣,既然她討打,那就成全她。但阿孃在宮中,還是要小心些,明著倒不怕她翻出浪花來,就怕她暗中使手段,害阿孃吃虧。"皇后說不怕,"神龍殿裡侍奉的人,辦事都格外小心,就算她有什麼陰招,也到不了我面前,你不必擔心。"居上頷首說是,抿唇笑了笑道:"還有兩個月,兒就能進宮與阿孃作伴了。"皇后甚是欣慰,"我也盼著呢。這深宮寂寞,趙王妃又總生病,許久不曾見她了。以前那些熟人,如今見了面都要分尊卑,不像在北地時候那麼灑脫了,細想起來不免傷感。"後來又說了些家常話,居上方和皇后道別。從宮裡出來,直去了待賢坊,本想邀兩個妹妹去東市上逛逛的,誰知一進門,就聽查嬤嬤說和月病了,從昨日燒到今日,人都燒糊塗了。居上心裡著急,忙趕到五兄院子裡查看,家裡女眷都在跟前守著,居上問怎麼回事,韋氏道:"侍醫也說不出緣故來,吃了藥又不管用,先前譫語連連,一個勁地叫阿孃。"李夫人坐在床沿上看著,不住拿涼手巾替她掖額頭,焦急道:"這可怎麼辦才好,要是孩子出了事,我怎麼向她阿翁和阿耶交代啊!"居上看和月病得恍惚,憂心道:"實在不行,去太醫署請醫官來吧。"居幽道:"侍醫剛紮了針,好了一陣子,不知怎麼又燙起來了。"這時和月猛地探出手,胡亂揮舞抓撓,嘴裡大喊:"阿耶......阿孃......阿孃回來......"李夫人按都按不住,抱在懷裡連連安撫:"和月乖,大母在這裡......大母抱著和月呢,不怕不怕。"顧夫人看得愁腸百結,"都這樣了,還不派人去鄭家報信嗎?銀素畢竟是和月的娘,延福坊離這裡又不遠,一盞茶便到了,你們偏瞞著,就不怕對不起銀素?"李夫人卻仍猶豫不決,"她過兩日就要出嫁了,唐家也有公婆長輩,倘或耽誤了人家婚事怎麼辦?"其實大家都明白李夫人的顧忌,既然上回都說透徹了,要斷就斷個乾淨,不想叨擾人家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怕熱臉貼冷屁股。但事到如今,哪裡還顧得上,楊夫人道:"別再瞻前顧後了,誰照顧都不及親孃照顧得好。"一面吩咐身邊女史,"派個人快去鄭家一趟,就說和月病得厲害,請鄭娘子回來看看孩子。"起先還拿不定主意,一旦下了決斷,心便放回肚子裡了。畢竟吃藥針灸都不見好,彷彿孩子的娘回來,就有了一線指望。大家開始眼巴巴等著外面的消息,就怕五嫂正忙於備嫁,或是有什麼事回茶陽了,那可真是空盼了一場。這期間,和月又忽然驚厥,抽搐得讓人心疼。正一籌莫展之際,廊上傳來了腳步聲,隨侍的人被遠遠甩在了身後,鄭銀素跑得髮髻散亂,風一般衝進了房內,抱起和月又哭又親,"乖乖,阿孃回來了,阿孃在你身邊,莫怕。你快好起來,快看看阿孃......阿孃新學了幾個小故事,正想講給我們和月聽呢,你應阿孃一聲......和月,和月,你千萬別嚇唬阿孃啊,我的孩子!"眾人在一旁看得鼻子發酸,和月的病來得沒有徵兆,侍醫又說不清到底因何而起,楊夫人左思右想不放心,已經讓人給家主傳了話。銀素回來不多久,辛道昭便請了太醫令來,亦步亦趨地說:"實在勞煩肖令了,孩子尚小,說不出原委,我不知該去求誰,只好請肖令撥冗醫治。"太醫令道:"上輔言重了,卑職盡力而為。"候在床前的人忙讓開一條通道,太醫令提袍登上腳踏,蹲踞下來為和月把脈,復又掀起眼皮看了看,臉上露出疑惑的神情來,回身對辛道昭說:"上輔,我看孩子的脈象,並無顯見的症候,至多有些脾胃失養,血氣不足,並無外感之症。既如此,應當是內感所致,或飲食疲勞、或七情紊亂,這就要問一問身邊伺候的人了,可曾受驚,病前可現憂思之狀。"這樣一說,所有人都明白了,小小的孩子雖然不會表達太多,但驟然離開母親,父親也不見了蹤影,在她心裡留下了沉重的烙印。辛道昭復又拱拱手,"那請肖令開些藥,想辦法調理調理吧。這麼小的孩子,一直燒下去總不是辦法。"太醫令道:"開藥不難,難的是如何安撫住孩子。我這裡先寫個定神靜氣的方子,照著吃上兩副,若不成,上輔再派人來知會我。"辛道昭連連道好,親自引了太醫令到桌前開方。太醫令經過居上面前時,微頓了下步子,掖手行了一禮,笑道:"太子妃娘子也在?可要臣順便為娘子請脈?"居上嚇了一跳,忙說不必了,"昨日剛診過脈,就不勞煩監令了,還是孩子的病症要緊,請監令開方子吧。"太醫令復又拱了拱手,這才隨辛道昭上外間去了。再回身看,鄭銀素淚流滿面,抱著和月喃喃道:"是阿孃做錯了,阿孃不該扔下你的。和月,你快好起來吧,等你好了,阿孃再也不離開你了......"大家心下都慘然,楊夫人見狀,對屋裡眾人道:"人太多,反倒驚擾了和月,既然她阿孃在,大家先出去吧,容她們母女獨處。"邊說邊比手,將李夫人也引了出去。退到暖閣裡坐著,天上又下起雪來,下得稠密,有簌簌的碎玉之聲。李夫人望著滿天的大雪嘆息,"阿郎不知什麼時候回來,算算時間,上路有兩個多月了吧,也該到家了。為了五郎這房的事,我心都要操碎了,如今和月又病了,孩子還這麼小,萬一有個閃失......"楊夫人撫了撫她的肩,溫聲道:"不礙的,小孩子家,哪個幼年不會燒幾次。當初四郎病得兩頭晃盪,我以為孩子留不住了,到後來說好便好了,你且放寬心吧。"居安偏過頭問兩位阿姐:"先前五嫂說的話,你們都聽見了吧?再過兩日就是她出閣的日子,不會因為和月,果真不嫁了吧?"居上和居幽對望了一眼,兩個人都不知應當怎麼回答,這種選擇在個人,五嫂本來就重情義,只因為五兄傷人太深,才一去不回頭的。但若是因為和月,說不定真會就此不嫁了,畢竟她與孩子的感情很深,要她拋下孩子毅然去成婚,恐怕狠不下這心腸。也就是那麼巧,正在大家暗暗揣測的時候,外面忽然呈報進來,說二郎主已經入了春明門,正往待賢坊來。大家霍地站起身,二叔已經三年不曾回家了,北軍南攻的時候,所幸不曾牽累象州,他那裡倒沒有兵禍。新朝為穩固舊臣,還特意增了俸祿,這次回京面聖,若是運氣好,或許能轉到京畿任職。前院鬧哄哄準備迎接,居上姐妹三個站在廊子上等候,不多時就見長輩們簇擁著一個身材魁偉,蓄著鬍子的身影從外面進來。大約因為長途跋涉的緣故,二叔比印象中清減了很多,原本威嚴的長相,見了家中孩子便笑了。姐妹三個跑過去,連聲喚他,他還像小時候那樣待她們,逐個摸摸腦袋,欣慰地感慨:"哎呀,都長大了,長成大姑娘了。"只是聽說和月病了,也來不及歇息,就趕到了小院裡。銀素見了人,忙起身行禮,"父親回來了?"辛道培點點頭,上前看孩子,見和月小臉燒得通紅,心裡老大的不捨,又不好發作,等退到外間才大聲呵斥:"五郎那畜生呢?"李夫人方把經過告訴他,他聽後大罵不止,"把個好好的家弄成這樣,他倒好,遊山玩水去了。這孽障,要是在家,我非打死他不可。還有那姓胡的小賤人,綁她去見胡定邦,我倒要責問此獠,究竟是怎麼管教的妹妹,爺孃一死,就沒了王法了?"說起那胡四娘,其實日子也不好過,崔十三本來就有嗜賭的毛病,想了許多借口從胡四娘那裡週轉錢財,料想用不了多久,胡家父母留下的那點家財就會被揮霍殆盡的。一個女郎,與家中所有親人都斷絕了往來,要是再沒錢傍身,那處境可想而知。李夫人道:"自家兒子不好,就別遷怒他人了。眼下要緊的是和月,這孩子心思這麼重,可怎麼辦才好。"話說到這裡,辛道培也是莫可奈何,五郎和離了,媳婦要改嫁,他這昨日公爹,又能站在什麼立場上說話呢。這裡正傷嗟,見銀素走了進來,向辛道培夫婦肅了肅道:"我自己如何,已經不去想了,只要和月好好的,我這輩子就守著和月吧。"居上很心疼她,"阿嫂,你這樣,豈不有負人家嗎。"鄭銀素掖著淚道:"我去向人家賠罪,就算我對不起他吧。"上首的辛道培沉吟良久,半晌下了決斷,"人不能失信,既然五郎沒這造化,你該改嫁便改嫁。孩子離不開你,唐家若是願意接受,你把孩子帶過去養著,等她大些了再送回來。辛家畢竟有這樣的家業在,將來孩子議婚錯不了,總之......先以和月為重,別讓她小小年紀,受了委屈。"眾人大感意外,鄭銀素起先也呆怔了片刻,待回過神來,撲通一聲便跪下了,伏在地上痛哭失聲,"父親......多謝父親......"子嗣一事,家家都很看重,尤其辛家這樣的大族,等閒不會讓骨血旁落。所以辛道培作這樣的決定,也是經過深思熟慮的,和一條小命比起來,那些世俗的東西都是題外話,都不重要。居上真有些佩服他了,趕緊奉承:"阿叔真好!"辛道培聞言苦笑,"阿叔不是食古不化的人,原本就是你阿兄做錯了,何必拖累別人。讓你阿嫂重新得個好姻緣,那畜生不配,就讓他孤寡一輩子吧。"所以這種大事,還需家主回來才能定奪。李夫人這時也鬆了口氣,為這事牽腸掛肚那麼久,現在乾脆有了決斷,大人孩子兩下里都得宜了。也可能真是母子連心吧,銀素來後,和月漸漸好一些了,及到申時前後也能起身喝點水了,清醒之後第一件事就是抱住母親問:銀素笑著摟緊她,"阿孃不與和月分開了,阿翁回來了,答應讓和月跟阿孃走。"後來初十那日,銀素與唐義節如期成婚了,婚儀上就有和月小小的身影。二叔與二嬸隨了好大一份禮,二嬸說:"權當我們替五郎賠了不是。還有和月,以後在唐家吃住,總不好讓人替咱們養孩子。"唐義節呢,對和月很好,回門那日抱著和月,三個人倒像一家人。這場鬧劇前後折騰了一年光景,就這樣收場了,五嫂算是幸運的,嫁了苦等她多年的郎子,今後應該會過得很好吧。反觀五兄,不知現在飄零在哪裡,又有怎樣的人生際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