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四姐 作品

79、第 79 章(有些人說消失就消失了...)

 山呼海嘯,殺聲四起,太極宮以東的一大片,彷彿浸泡進了火海里。不久前長安剛經歷過的亂戰,又一次上演了,整個城池都顫動起來,亂糟糟、混沌沌,和著這滿天的飛雪,要把夜撕碎一般。居上的心都懸到了嗓子眼,慌忙出門東望,嘴上雖不說什麼,手腳卻忍不住哆嗦起來。皇后站在她身邊,還是原來那樣平靜的語調,安撫道:"別怕,北軍南攻,一路就是這樣過來的,區區一場內亂罷了,說平息便平息了。"一面又笑了笑,"這消息,陛下大約還不知道,咱們上兩儀殿去,告知陛下吧。"居上望向皇后,這刻很是佩服她的鎮定自若,果真是見過大場面的啊,東宮現在經歷的一切,在她看來不過一場兒戲。厚重的甘露門被推開了,皇后的裙裾拖曳過覆著薄雪的甬道,一級級登上臺階,走上了兩儀殿前的平臺。聖上已被外面的喧囂驚擾了,倉惶地邁出門檻,見皇后來了,駭然問:"出什麼事了?東宮怎麼了?"居上行禮退到了一旁,皇后上前攙扶住他,淡聲道:"沒什麼,三郎謀反而已。陛下別看了,小心著涼,快進去吧。"聖上看她的眼神充滿了不解和詫異,"三郎謀反而已?而已?你到底在說什麼?"皇后這才抬起眼來,"我說什麼,陛下不明白嗎?因為你的姑息養奸,因為你的刻意縱容,三郎今夜率兵攻入東宮,欲圖剿殺長兄,這正是陛下願意看見的,不是嗎?"聖上臉上掛著巨大的震驚,"你簡直一派胡言!"皇后聽了,將手放了下來,冷笑道:"我一派胡言,事實究竟如何,陛下心裡不知道嗎?早前你藉助四子打下江山,江山坐穩後又開始忌憚功高的長子,我不曾說錯吧?你有意扶植三郎,想讓他牽制大郎,可惜你那第三子是個扶不起來的阿斗,空有滿腔野心,卻不知如何巧妙運用手中權柄。得知陛下抱恙,怕長兄即位,倉促起事,今夜率領他的龍武軍,趁著宮門禁軍交接打算一舉攻破東宮......這樣的人,陛下將來放心把江山交給他嗎?"聖上聽得呆愣在那裡,喃喃說:"怎麼會呢,三郎他......"皇后漠然轉過身,望向火光沖天的方向,"好在大郎從來不曾放鬆警惕,今夜方不至於被殺個措手不及。這幾日陛下不能理政,太子監國,一直住在東宮,倘或毫無防備被亂軍擒獲,陛下又當如何?"見聖上無話可說,她方又一哂,"三郎起事,只告知了裴氏,誰知那裴氏沉不住氣,讓人通知了左相裴直。裴直緊要關頭,到底還是選擇保全全家,將這件事秘奏了大郎,陛下說,你可是養虎為患,咬傷了自己啊?其實咱們是一家,就算站在眾山之巔,也不能忘了骨肉親情,大郎有多愛戴你,你應當是知道的,何故這樣防備他?何故戰時利用元家,戰後又百般打壓,我元氏若不歸順你,就不會為你打天下。"這些話,在皇后心中存了許久,一直沒有機會同他開誠佈公地說。到了今日,東宮廝殺成一團,她才將憋在心裡的怒火一股腦兒發洩了出來。這件事過後,不管他凌從訓怎麼發落,她都不在乎了,至親至疏夫妻,不外乎如是。聖上被她說得羞愧,但目下來不及計較那些,轉頭問殿中監:"城中現在是誰在戍守?"殿中監望了望皇后,皇后道:"金吾衛替了左神策軍,這個時候,二郎應當已經進宮了。"居上焦急地東望,似乎喧譁逐漸式微,也聽不見兵戈之聲傳來了。她問皇后:"阿孃,郎君可是平定戰事了?"皇后點了點頭,"前後花了一個時辰,差不多了。"復轉身對聖上道,"大郎若是連這點小麻煩都不能解決,也不配當大曆太子了。眼下就問陛下,如何處置裴氏?陛下要是捨不得,我將她帶來,放在兩儀殿養著。"聖上知道她在有意臊他,訕訕道:"你又何必多此一問。她夥同三郎謀反,其罪當誅......"皇后接過聖上的話頭,一聲"好",說得鏗鏘,"陛下不護短,我主英明。陛下尚未大安,不要在風中久站,快些進殿內歇息吧,外面的事就不要管了。"說罷轉頭看向居上,"太子妃,隨我去蓬萊殿,捉拿裴氏這狗奴。"居上忙應了聲是,快步跟上,在聖上無奈的凝視中,婆媳倆下了臺階,往大明宮方向去了。大明宮中的裴貴妃,此時正惶惶不可終日,催促著殿內謁者:"快去外面問問,戰事究竟怎麼樣了。"話音剛落,殿門就被一腳踹開了,皇后提劍進來,寒聲道:"不必問了,飛蛾撲火,有去無回。你怕是還在做太后夢吧?天快亮了,該醒醒了。"居上這是第二次見到貴妃,頭一次是在中秋宴上,她因深受聖上寵愛,到哪裡都是眾星拱月的存在。奔五十的人了,但容貌姣好,身材纖長,就算謊稱二十出頭也有人信。但這次再見,分明憔悴了不少,想來兒子要奪嫡,對她來說也是一場豪賭,沒了興致描眉畫目,看上去便平庸了許多。一見皇后,裴貴妃立時嚇得三魂丟了七魄,驚恐道:"你......你胡說!"忽然回過神來,嘴裡叫著三郎,轉身就要往殿門上去。可惜剛邁腿,就被皇后揪住後頸的衣裳,一把拽了回來。"急什麼,總有你們母子團聚的時候。"皇后抽出劍,劍首指向了裴貴妃面門,"賤婢,我早就知道你不安分,以前懶於和你計較,沒想到你竟敢調唆你那賊子,妄圖坑害太子。"裴貴妃摔倒在地,手腳並用往後退縮,皇后的劍尖鋒利,寒光閃得人心頭打顫。她知道大勢已去了,但往日的驕傲還在,就算語不成調,她也咬牙反擊:"元稚,你不就是仗著有元家做靠山嗎,陛下何嘗把你放在心上。你不過是用來裝點門面的物件,陛下從來不曾愛戴過你。"居上聽得心驚,慌忙望向皇后,皇后卻並不生氣,哂道:"以色侍人,能得幾時好?陛下倒是疼你愛你,現在你性命攸關了,他又在哪裡?你活到這把年紀,到如今也沒看透,把自己的幸與不幸都交付在男人身上,是最可笑的行徑。"貴妃臉色慘然,但死到臨頭仍不屈服,笑道:"我這一輩子,受盡陛下寵愛,縱是現在就死了,也沒什麼後悔。倒是你,站在城頭迎敵,你引以為傲,殊不知在我看來你才是最可悲的,丈夫若果真在乎你,怎會只留五百兵力讓你抗敵......"她話尚未說完,就見皇后長劍一揮,立時血撒了滿地。貴妃睜著一雙眼,人崴倒下來,至死都在望著門外,卻等不來商王的捷報了。殿內驚呼聲四起,跪倒的女官們匍匐在地,嚇得渾身篩糠,顫抖個不止,連居上腿裡也有點發軟,不自覺往後退了兩步。雖然她嘴上強硬,叫囂著要與凌溯同進退,但果真看見殺人,還是嚇得夠嗆。殿門外的內侍魚貫而入,不聲不響將貴妃的屍首抬了出去,地上的血跡,也在眨眼之間清理乾淨了,彷彿這蓬萊殿內,從來沒有過裴貴妃這個人。皇后轉頭看了居上一眼,見她驚恐,和顏悅色道:"害怕嗎?是第一次看見殺人吧?"皇后說:"別怕,當初北地守城的時候,死人堆得像山一樣,我們是咬著牙,一日一日撐過來的。所以我聽這賤婢那樣輕描淡寫地,把一場戰役歸為男人寵不寵愛,就知道與她沒什麼好說的了。一輩子養在籠中的金絲雀,哪裡知道雄鷹的志向,至死都以為那個男人愛著她,也算死得其所。"居上聽了這番話,愈發地敬佩皇后,挺著腰顫聲說:"阿孃,兒這輩子誰都不服,就服阿孃。阿孃是兒的楷模,兒會永遠將阿孃的話記在心上,一時都不忘。"皇后失笑,"我不指望陛下,是因為看透了他,你對大郎,大可不必這樣悲觀,他是我的兒子,我知道他的秉性,絕對是個有擔當的好兒郎。"居上說是,"在行轅這麼長時間,我都瞧出來了,郎君是可堪依託的男子。"皇后頷首,一面伸手來牽她,"走,去東宮看看。"這朔風凜冽的夜晚,雖然宮城偌大,兩地相距很遠,卻一點不覺得乏累。只是心裡焦急,總覺得這路走也走不完似的。好不容易進了玄德門,往南望過去,熊熊火把照亮了半邊天幕,東宮剛經歷過血戰,空氣中隱約夾帶著血腥氣,幽幽地直望鼻子裡鑽。再往前,才發現那些南衙禁軍只攻破了重明門,就被潛伏在嘉德殿的八百精銳狙擊在了嘉德門前的廣場上。有死傷,血流成河,這些都是尋常,親自領兵的凌冽被生擒了,生生壓著跪在積雪上,嘴裡正在苦聲哀求著:"阿兄,看在往日的兄弟之情上,原諒我的一時魯莽吧!"為求脫罪,自然要把罪責推給別人,他倉惶道:"都是我門上的賓客,是他們慫恿我,我一時糊塗才闖下這彌天大禍......"一旁支著長刀而立的凌洄,臉色陰沉得閻羅一樣,對他的軟骨頭很是鄙夷。凌溯蹙眉看著他,半晌嘆道:"三郎,以往你闖禍,大家尚可以包涵,但這次,你未免太猖狂了,若是這次讓你成了事,你會留我一命嗎?"凌冽知道答案,因此愈發恐慌,正央告無門的時候,忽然見皇后出現了,先是一愣,復嚎哭起來,"阿孃,兒錯了,請娘替兒求情,求阿兄饒了兒這次吧,兒以後再也不敢了。"可皇后絲毫不為所動,漠然告訴他:"你母親已經被我殺了,你還要向我求饒嗎?"凌冽怔住了,似乎消化不了這個消息。待回過神來,他血紅著眼蹦起來,撕心裂肺地大喊:"元氏,我殺了你......"結果話音剛落,便見凌洄橫刀架在了他脖子上,只是輕輕一抹,前一刻還怒髮衝冠的人,這刻忽然定住了身形,然後眼中的光逐漸熄滅,轟然倒下了。鮮紅的血,順著磚縫向前蔓延流淌,凌溯調開了視線,回身向居上伸出手,"嚇壞了吧?"居上偎到他身邊,手裡的劍半點沒派上用場,但依舊緊握不放。他這樣問,她搖了搖頭。人總是利己的,雖然凌冽母子下場悽慘,但沒有了他們,凌溯才能高枕無憂,因此場面雖然血腥,她也不覺得有任何不適,甚至隱約感到暢快,終於不必再提心吊膽了。事情都已塵埃落定,剩下的就是家事了,遂命人打掃戰場,凌溯兄弟並皇后和居上一同前往兩儀殿,面見聖上。聖上心裡,總是隱約期盼著能留凌冽性命,見他們進來,強撐著病體走出了內寢,一臉期待地望著堂上眾人。凌溯率先跪了下來,"阿耶受驚了,內亂已平,請阿耶放心。"但聖上要聽的不是這個,只是礙於大義,不得不頷首,頓了頓又追問:"三郎呢?你們是如何發落他的?"堂上無人回答,還是凌洄,跪地拱起了手,坦然道:"三郎已經死在兒刀下了。他發起政變,欲圖顛覆朝綱在前,辱罵皇后,意欲行刺在後。兒當機立斷,不讓他有可乘之機,一刀結果了他。阿耶不必難過,您有我們三兄弟,將來說不定還會給我們添幾個小阿弟,就不要在乎那亂臣賊子了。"這番話令聖上氣結,凌洄荒唐,他向來知道,不論說什麼都可以不往心裡去,但三郎被殺了,還是令他感到了滅頂的悲哀。這頭疾,好像變得更嚴重了,他看著眼前的一張張臉,忽然產生了陌生感,一時竟想不起來他們是誰了。只是覺得胸口堵著,堵得他喘不上氣來,他倒退幾步坐進圈椅裡,思維混亂,頭痛欲裂,好半晌才漸漸恢復了些神識,喃喃自語著:"這內亂,是朕釀成的,三郎也是被朕害死的......"說著說著,便泣不成聲了。凌溯見狀,膝行上前抱住了父親,心裡忽地覺得愧疚,"是兒不好,兒讓阿耶傷心了。"聖上淚溼了衣襟,良久方平靜下來,拍了拍凌溯的背道:"這事不怪你......我們父子五人,打下這萬世基業,傷痕累累流盡了鮮血,從來不曾流過淚。如今江山在握,反倒父子生嫌,兄弟反目起來,一切都是我這當父親的糊塗,不曾引領好你們。三郎走到今日,是朕一再縱容所致,罪魁禍首是朕,不與你相干。"言罷長舒了口氣,"事已至此,沒什麼可說的了,看在兄弟一場的份上,安排好三郎後事吧。"皇后看著聖上那傷心欲絕的樣子,又追加了個消息,"裴氏也被我殺了。"聖上呆怔望過來,兩下里打擊合併到一處,其實也不過如此,慢慢點頭,"殺了就殺了吧,收拾乾淨......也好。"所以這就是男人啊,皇后心下涼笑,平日千般寵愛又算得了什麼,不過是滋養了歪門邪道的野心,無端引出一場禍事來罷了。動盪的一夜就這樣過去了,天亮之前一切收拾停當,風過無痕般,有些人,說消失就消失了。第二日太子照樣理政,鎮軍大將軍面色晦暗地求見,進門便單膝跪地,叉手道:"殿下,臣......臣實不知......"凌溯起身,將他攙扶起來,"大將軍不必如此,這事與大將軍無尤。"鎮軍大將軍再三謝過了,方嘆道:"商王咎由自取,卻害苦了小女,孩子聽說這個消息,人如瘋魔了一般,臣如今也不知如何是好了......總之,臣謝過殿下不罪之恩,這場變故於臣全家來說,實在是無妄之災......"邊說邊搖頭,大有悔不當初的意思。凌溯自然也不會去安慰,若不是攀了這樣一門親,或許凌冽的膽子不至於這麼大。現在說什麼都遲了,太多機緣巧合促成了整件事,去怨怪誰,為時都晚了。不過這場風波,也換來了朝堂上久違的平靜,議政時候再也不是各說各的,滿朝文武至少開始向著一個好的方向努力了。幾日之後,聖上又召見了他,父子之間難得這樣心平氣和地說話,聖上指了指一旁的坐榻讓他坐下,撫著憑几道:"朕的頭疾,半點不見好轉,如今每日有一半時間都在疼,疼久了,人木木地,什麼都想不起來了。昨日與你阿孃商談,這些年南征北戰,著實沒過過幾天好日子,倒不如趁著這個時候放手,我與你阿孃去東都躲清閒,把這朝政徹底交予你打理。"凌溯卻搖頭,"阿耶還是留在朝中吧,兒有許多不能決斷的地方,還需阿耶提點。有阿耶在,兒心中就安穩,辦事也敢放開手腳。"聖上長吁了口氣,"朕離朝將近一個月了,這一個月你監國,沒有什麼疏漏之處,朕很欣慰。其實這病症朕也知道,恐怕是好不了了,對政務實在力不從心,仍在其位,反倒限制了你。"若是換成以前,這番話必定是存著試探之心,但如今日暮西山,確實發自肺腑,那雙渾濁的眼睛望向凌溯,大有交付江山的決心。凌溯沉默下來,斟酌良久卻未答應,"阿耶在一日,兒便一日為阿耶監國。況且就要過年了,兒的婚期也近了,兒願阿耶阿孃都在長安,新婦拜見舅姑時,也好有個著落。"聖上聽了,這才想起來,"哦"了聲道:"對,你要成婚了,朕怎麼把這件事忘了。"凌溯說是,和聲道:"有爺孃在,兒才覺得自己是孩子,還能縱情幾日。這段時日因政事冷落了太子妃,兒想趁著過年,好生陪陪她。"聖上上浮起了一點笑意,目光悠悠望向外面長天,"月還記得,少時與你阿孃在一起,每年過年必要抽出空來陪她採買......後日就是除夕了,領著太子妃逛逛東西市吧,也讓她高興高興。"凌溯道是,正想提及安排聖上登樓觀燈的事,不知城中誰家那麼性急,率先放起了炮竹。"砰"地一聲,蹦到半空中,"啪"地一聲,炸成了兩截。然後空氣裡泛起硫磺的味道,絲絲縷縷地,飄進太極宮中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