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吱吱吱 作品

第39章 Chapter 40

 那一晚, 周時予做了個冗長難醒的夢。

 說是夢境也不準確,而更像是人死之前, 過往人生都如走馬觀花、一幕幕快速在腦海重演。

 不同於大多數伴隨祝福降臨的新生兒, 周時予是在詛咒與謾罵中來到這人世間的棄嬰。

 時至今日,生育卻不被允許見他的女人,是否曾經插足過別人婚姻, 仍是未解之謎;

 他只知道, 那個會把他關進地下室的所謂“名媛”, 是他父親的原配正妻。

 弱肉強食,是世界教給周時予的第一個道理:男人打女人,男人打小孩,被打的女人也可以打小孩。

 而小孩只能學會微笑——因為眼淚會讓霸凌者得到更多快感。

 書上說笑容代表喜悅,周時予卻清楚這是一場騙局。

 人不論悲傷、痛苦、亦或是在一心想邁向死亡的絕望時,只要大腦發佈指令控制肌肉,笑容就是再簡易不過的生理反應,最後變成習慣和本能。

 反抗的過程總是艱難,為了脫離暴力苦海, 原配女人甚至願意跪在地上求周時予,求他在法庭上為自己作證。

 周時予只是笑著問了女人一個問題:“你走之後,我該怎麼辦呢。”

 最後一次再被關進地下室前, 耳邊只剩下女人歇斯底里的汙穢言語,再醒來時, 畫面跳轉到他術後在病房,聽律師宣佈他以後將全權由周老爺子、也就是那個男人的父親撫養。

 冬日四肢冰冷, 哪怕病房溫度開到最高, 吸進肺部的每一口空氣都是寒涼, 帶著絲絲鐵鏽般的血腥味。

 女孩在這時推門闖進來, 帶著渾身暖意,似乎窗外傾斜而落的光點都圍繞在她周身跳動。

 她只是路過,從未記得他姓名,甚至連廟裡求來送給所有人的平安袋裡,只有他的沒寫名字。

 周時予那時不懂何為喜歡,只是驚詫女孩還會尋回來,枕邊是她送的水果糖,望著她走向病床邊。

 女孩的手骨瘦如柴卻溫熱,握住他冰冷手掌,塞過來一個布藝的墨綠色平安袋。

 這是周時予第一次知道,原來人類的皮膚觸感,可以如此溫暖柔和。

 他被女孩脆生生的“哥哥”兩字喚地迷了神志,忘記告訴她姓名,只是目不轉睛望著女孩光下近乎透明的臉,甚至能看到臉上細小的絨毛。

 “哥哥,希望你能快點好起來。”

 女孩彎眉水眸盈盈,笑起來時,唇邊淺淺的梨渦惹眼,悅耳聲線充滿希望:

 “冬天會馬上過去,等你出院以後,一定記得要多看看窗外春光。”

 “......”

 那年對話場景讓周時予印象深刻,初逢太驚豔,以至於往後每次的重逢細節,都時而變得模糊不清、只剩下零碎片段。

 周時予看見十七歲的他誤診抑鬱,十八歲時不顧眾人反對選擇魔都大,十九歲夏日炎炎的酷暑、在陳舊的老街上迫不及待想追上盛穗,卻在她回眸時狼狽地倉皇而逃,耳邊滿是過路人的罵罵咧咧。

 退學後的國外生活只剩下住院治療,不知是服藥或是電擊治療,記憶像是被扣去一塊的拼圖,永遠缺失。

 用“z”的身份和她勉強保持聯繫,再回國找人已經是兩年後。

 他滿懷期待走進貓咪咖啡館,卻被鋪天蓋地的貓毛嗆的無法呼吸,過敏反應嚴重。

 三個月後雙相復發,周時予終於接受事實,和大學同窗共同創立“成禾”——取的是她名字的各一半。

 一腦子熱投資醫藥行業時,沒想過盈利賺錢,只是天真地覺得哪怕沒機會再見,如果能為她做些什麼也好。

 然後眨眼便是幾年過去,病情反反覆覆,自以為穩定兩三年後再次復發,藥類更換十幾種,副作用層出不窮。

 普通人觸手可得的生活遙不可及,當失望與落敗成為常態時,某個春暖乍寒的上午,周時予收到一通電話。

 時隔多年,當年青澀懵懂的女孩已然成為教書育人的人民教師,聽筒內的溫婉語調熟悉又陌生,反覆貫穿了過去、現在、與將來:

 “家長您好,我是孩子班主任,請問您方便來學校面談嗎?”

 “周先生,我們試一試吧。”

 “周先生,我們結婚吧。”

 “周時予,你是我二十七年人生裡,第一次真正擁有的底氣和安全感。”

 “周時予,你以後能不能也依賴我一些?”

 “周時予,我喜歡你——所以,你要不要考慮一下,和我結婚?”

 “.....周時予——?”

 無數道聲音與畫面交織,最終都歸為貼耳落下輕聲呼喚,一遍遍從催促著周時予從夢中醒來。

 長睫顫動睜眼,周時予抬眸就對上盛穗的關切目光,她身後是熟悉的臥室背景。

 見他不說話,懷中女人便靠近輕拍他後背,擁抱是一如既往的溫暖:“你一直在發抖,是做噩夢了嗎。”

 她掌心安撫地摩挲在他背脊,周時予能感受到,她無名指上的戒指蹭過皮膚,在猙獰蜿蜒的可怖疤痕上一觸即分,無聲平撫著跳動異常的心臟。

 人剛醒來時總格外脆弱,周時予將頭埋進盛穗頸窩,低低嗯了一聲,不再如過去一樣隱瞞:“夢到了小時候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