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風不盡 作品

127. 好天 生啦!

寅時三刻,天還沒亮,東長安街上卻並非一片寂靜,沿街兩道的早食鋪子早已經點起燈籠、支起長竹竿布棚子,專門侯著那些從衚衕裡跑出來替自家主子買早點的門房親隨。




六部雖是卯時(五點)坐班,但六部官吏幾乎都得寅時(三點)就出門了,因為這時候的馬車走到半截兒快到御道兒附近也得堵馬,有時候堵上半個時辰也有,不少官吏都習慣在路上把早食用了,有時候堵得狠了,還能見著可憐的朝臣們扶著帽子急得滿臉汗下車狂奔,所以整條長安街上在這個時辰就已經很熱鬧了,不少高高的吆喝聲在晨霧裡穿梭著。




程懷靖和程懷章兩兄弟端著個大瓷碗,就站在一熱氣騰騰的餛飩攤子邊上埋頭扒拉。懷靖時不時給燙得直扇風,懷章吃得很文雅,但速度卻一點兒不慢,然後聽著那攤主一邊煮餛飩,還一邊替他們望風,舉著長長的鍋勺笑道:“程大人!張家的車從衚衕口出來了!”




“嗯……!”程懷靖顧不上燙,連忙幾口吃完,將碗擱在桌上,又匆忙掏出幾個銅版,回頭對攤主笑道,“謝了啊您。”




張家在外很是簡樸,使的是雜毛的駑馬,外壁刷得桐油,掛得是張英的妻子手編的竹簾。




張家的家僕笑著和二人見過禮,便掀開車簾請他們上車,車裡就坐了個眼絲迷濛還沒睡醒的年輕人,他看著比懷章小几歲,但已經穿著和他一般翰林院編修的官服。




懷章懷靖十分熟練地左右找個了坐,一個從下頭的抽屜裡換上新坐墊,一個隨手翻出個他專用的杯子,自己給自己沏了杯熱茶。




張廷玉無語地看著這倆人:“你們倆兄弟,好歹都有官身了,就不能買輛車嗎!天天都繞半條街來我家門口蹭車,你們倆不嫌累啊?”




懷靖嘻嘻一笑:“我們家沒地方養馬啊!”




懷章一邊悠然喝茶,一邊默默從懷裡掏出個熱乎的油紙包遞過去:“喏,車費。”




張廷玉瞥了一眼,哼道:“我吃過了。”




程懷章伸著的手都不動一下,只道:“這是我家衚衕口那攤你最愛吃的羊肉燒餅,第一鍋。”




“……那得嚐嚐。”張廷玉接過來先聞了聞,果然是那個味兒,才掀開油紙大快朵頤。




馬車走了兩刻時,懷靖就得先下車了,他是侍衛,得進內廷,彎著腰跳下車一邊跑還一邊和兩個兄長揮手:“我今兒值宿!下堂不必等我!”




懷章看著弟弟靈活地擠過人群憑毓慶宮腰牌進了宮門,才放下車簾子,重新坐直了身子。




馬車重新緩慢地動了起來,張廷玉就一邊吃餅一邊含糊不清地笑話他:“你啊,老跟看兒子似的,懷靖這歲數早都得娶親了啊,你這當兄長的,該放手放手。”




“他在宮裡,不一樣。”懷章垂了眼,從袖中抽出一本破破爛爛的書翻看,“我額娘說了,不論好壞,咱家都得在一塊兒,一家子就得相互依靠扶持,這跟年紀沒關係,他這人毛躁,若不是還有姐姐在宮裡替他兜著,我真不放心。”




“你能不能別看書,”張廷玉依看他出門都帶書就腦殼子生疼,“我阿瑪天天回家說我不如你讀書勤快,你再這樣看下去,我都不用回家了!”




“你有天分,自然不必讀那麼勤。”懷章很坦然地承認自己在讀書一道上不如人,“我姐姐幼時教導過我,說沒天分也不要緊,西洋德意志有個頂頂聰明的人說,天才是百分之一的天分加上百分之九十九的汗水組成的。有的人天分好,他們就能少付出些汗水,但即便只有一點天分,也能用汗水補上。勤可補拙,只念著這句話,從此我讀書就不會懈怠了。”




張廷玉見過成日將額娘、阿瑪掛在嘴邊的人,程懷章還是頭一個他見過成日把姐姐掛在嘴邊的人,他長姐程氏傳言不日就要生產,宮裡這事兒也成了新的談資,他頓時想起了一件事:“對了,昨日,寶臣同我講,他一個月前,在欽天監發現有個負責替傳教士記錄星象圖的小書吏記錯了東方的星象位置,被他發覺狠狠責罵了一番。原以為這是個意外,誰知他前幾日再次複核之時,發覺那處方位的星象位置又被人篡改,多了一條“東方飛現五黃廉貞星”的記載,他覺著不對勁,又翻查了之前的記錄,均與星圖得以印證,並無不妥,唯獨此條有異,昨個已上報監正定奪,你說會不會和……那邊有關?”




程懷章一聽立刻就沉下臉來。




張廷玉口中的寶臣,是他三弟張廷璐的字。前幾年弘晳阿哥要學天文曆法,這事兒在皇上跟前也是過了明路的,太子爺便特意從欽天監裡挑了已退休的徐日升來教導他,而張家自幼有觀測天象之才的張廷璐也在同一年被太子爺送進欽天監陪伴年幼的弘晳阿哥學習天法,因其天賦卓絕,精通外邦語言,推算節氣、觀測天氣十分準確,康熙特意破格授其為欽天監監副,也算替太子爺佔住了個極要緊的位置。




此前看似不經意的佈置,如今想來,竟是極有遠見!若沒有張廷璐,只怕東宮又被人抬到砧板上當做魚肉了!




還有他姐姐,也會受極大牽連!這事兒說到底,就是要害她姐姐不得安心產子!




懷章緊抿住唇。




所謂五黃廉貞星,五行屬土,因此其也被稱為“五黃土星”,相傳商紂王手下有個大奸臣名叫費仲,商紂王任用費仲,由其把持朝政,最後商朝滅亡,費仲被處斬首。




因此,費仲被令為邪惡之星,主詭辯、歪曲、惡性。廉貞星,五黃廉貞星在八方沒有固定的宮位,只是在九星飛行時,填補空缺的位置。因此在星象上常被解稱:“宜靜不宜動,靜時威震八方,動之則兇;宜補不宜克,補時得令平安,克之則禍。”




這星象上特意記了東方飛現五黃廉貞星,便已成所謂“五黃煞”,為九星中最兇之星,即便是程懷章這等民間長大之人都知道,五黃煞必犯血光之災、重病絕症、或有破家之患!




“衡臣,這事兒,得今早報太子爺知曉才是,才能早做防範。”懷章深深呼吸了一口氣,幾乎懇求地看向張廷玉。




“此等大事,我阿瑪已讓寶臣遞信過去了,放心吧。”張廷玉眼眸微微閃爍,道,“說與你聽,也是要你我心裡都有個數,這段時日宮裡宮外人心浮動,太子爺、你姐姐在宮裡一定不好過,我們在外頭只怕也要受牽連!咱們得小心些,別叫人做了筏子,成了那借刀殺人的冤魂!”




懷章沉聲點頭,他心裡卻更對張廷玉在官道上的天賦與眼光而感到欽佩,他才幾歲,二十出頭的年紀,已經能從這樣微末的信息裡看透局勢,他太敏銳了!




這就是世家底蘊嗎……懷章越發想遠了。與張家相比,明明離東宮更近的程家,既不知道這種消息,即便知道了,只怕也反應不過來。




宦官世家、家傳身教,原來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