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風不盡 作品

第 142 章 治蝗

程懷章並不是個傳統意義的文人士大夫,用程婉蘊的話來說,他是個叛逆的文人士大夫,主要原因就是他不夠迂腐。

在程婉蘊入宮之前,那會兒家裡雖然過得不如現在這般富裕,但日子過得十分開心。他也幹過用《論語》封皮裡頭套《西遊記》的事兒,而程婉蘊還會幫他買雜書回來看,懷靖也笑話過他:“大姐進宮前,你雖愛看書,卻總看些《天工開物》、《夢溪筆談》之類的雜書,但自打大姐進宮後,你雖不言語,這幾年卻恨不得上茅廁都寫篇策論出來……”

似乎真是如此,他是自打程婉蘊進了宮以後,才開始屈服於八股文、四書五經的。

小時候,程世福忙著治理歙縣,無暇顧及子女,他未曾納妾,因此官夫人之間的迎來送往、人情往來,加之家裡的鋪子、田地就全交給了吳氏和自家老母親,家裡的大人們通通都忙得不可開交,恨不得生出三隻手來。

懷章自打會走路起,就是程婉蘊帶著他。

在他眼裡,長姐什麼都懂,而且從來不禁著他做這個做那個,他最喜歡跟在長姐屁股後頭跑,雖然長姐有時候看顧他看得煩了,也會給他隨意找一本有畫的書,在縣衙院子裡鋪一張草蓆,把他往那兒一丟,讓他自個看書,只要他不亂跑,就不管了。

那會兒家裡帶畫的書,不是醫書就是農書,難以想見,旁人家孩子的啟蒙讀書不是《千字文》就是《三字經》,而他的啟蒙讀物卻是《本草綱目》、張宗法《三農紀》(懷章還記得三農紀裡頭還詳細教授瞭如何挑豬苗、如何餵豬、母豬產崽如何護理,小小的懷章對著上頭畫得栩栩如生的母豬產後護理圖示印象十分深刻)、徐光啟的《除蝗疏》、蒲松齡《捕蝗蟲要法》、李源《補蝗圖冊》等等……這些書不僅給了他看,長姐也常翻出來看。

為何家裡這般多與治蝗相關的書籍,這都是程世福四處搜尋來的,因為歙縣所在的徽州,正是年年鬧蝗災的地方,從他記事起,幾乎每年都能瞧見蝗蟲,本地的蝗蟲大多還沒長出翅膀就被如臨大敵的程世福帶人翻地、挖土、水淹火燒殺得差不多了,但防不住大多蝗蟲都是從北方山東、河南跨越長江黃河遷飛而來的。

長了翅膀的蝗蟲,是最難滅的。

康熙二十四年,蘇北、皖北大旱,合肥、桐城、霍邱、巢縣、六安先爆發了蝗災,江蘇的盱眙、寶應、贛榆等縣也同時發生蝗災,以後逐步擴大到安徽的和州、蒙城、懷遠、鳳陽、天長、全椒、來安;江蘇的儀徵、溧水;浙江的嘉善、海鹽、淳安等縣,眼見這次又是一次將要地跨三省危及20幾個州縣的大蝗災。[注1]

歙縣在長江以南,尚且還沒蝗蟲飛來,大半相鄰州縣的慘狀已相繼傳來,江蘇盱眙“蝗食禾稼殆盡”。安徽鳳陽“夏,大旱蝗,禾麥皆無,人食樹皮”。全椒“秋七月,飛蝗蔽天,禾苗殆盡,民大飢”。天長“大旱,自三月不雨至,九月,飛蝗蔽天,人民相食,子女盡鬻”。[注2]

長江是人類的天塹,蝗蟲卻不怕,歙縣被波及只怕也是早晚的事了, 程世福那會兒就已經急得嘴角生燎泡了, 想到好不容易長成青禾的莊稼將被蝗蟲食盡,隨之而來的必定是饑荒,他痛苦得夜裡睡不著,便起來繞著院子一圈一圈地走,走到天亮,拿冷水抹了臉,又強作鎮定坐鎮衙門以安民心。

那年長姐十四歲,他十一。也是在那年,長姐忽然從書局淘來一本佚名的《治蝗精談》,那真是一本好書啊!那本書程世福用了其中幾個法子都十分管用,寫得亦是字字珠璣,沒有半點拖泥帶水,也沒有農書中常見的要祭祀蝗神與劉猛將軍廟、金姑娘娘廟之後才能捕蟲的說法,懷章很喜愛這本書,反覆讀了數十遍。

他阿瑪就常說,長姐是有福氣的人,出去逛街總能淘到些好東西,懷章自小就受長姐影響,原本信奉的是“子不語亂力怪神”向來不屑這樣的神異之說,但安在長姐身上,又顯得那麼合情合理,否則這樣一本老舊發黃、殘破不堪的農書,旁人都尋不到,又怎會被長姐尋到呢?偏偏還是極有用的書。

從這本書上得來的法子,長姐後來又在程世福帶領農戶、鄉紳實用過後,與他一起將這些法子重新整理、改進,寫成一本新的《治蝗略》,程世福親自為女兒和兒子所寫農書作序,興致沖沖要獻給知府大人,希望他先在徽州刊印,之後上遞天聽,將治蝗之法普及天下,好拯救萬民,但當年的徽州知府是個極狹隘、無能的貪官,他面上答應得好好的,轉頭就將書給燒了。

什麼《治蝗略》,區區稚子能寫出什麼玩意兒來,程家每年冰炭孝敬才給那麼一點銀子,還想他出銀子替他刊印?他替他揚名?呸!

程世福並不知道,他還傻乎乎地以為知府大人已遞上去了,但朝廷並不重視,雖然遺憾,但也只能嘆息一聲。

程婉蘊也對此不大強求,她一向以為自己能做的有限,假借尋得古書的由頭將現代治蝗的辦法交給程世福,不過是為了想讓自己的阿瑪能睡個好覺罷了,如果能救更多人自然更好,若是救不了,她也已盡了力。如果因此而一直痛苦,日子會過不下去的。

何況兩年後她就要進宮選秀了,她的心思又落在那上頭去了。後來歙縣蝗災漸漸少了,這事兒漸漸也被程家淡忘了,就連程婉蘊自個可能都意想不到,年輕時曾無意蘇過一回,那多年以前射出的子彈如今卻幫助了弟弟,也幫助了自己。

但程婉蘊十四歲寫的《治蝗略》,雖被貪官汙吏付之一炬,卻也被十一歲程懷章抄錄珍藏,這是他們集寫出來的第一本書,即便上頭不認可,懷章也想留個紀念。

因此,站在龜裂的田地上,張廷玉聽了蝗災就臉色蒼白,越發覺著頭頂上的烈日刺目暈眩,人也跟著打晃,卻忽然發現程懷章雖然面色凝重,但卻似乎一點兒也不慌亂。

“懷章,怪不得我阿瑪總說你穩重,”張廷玉有些佩服地看著他道,“真是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都到了這地步你竟如此穩得住,這點我不如你。”

程懷章卻拍了拍手上的泥土道:“這倒不是穩重不穩重的事兒,而是治蝗這事兒吧……”他仰起臉, 那張素來有些冷板的臉因想起幼時的事而變得柔軟, 難得對著不明所以的張廷玉笑道,“我熟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