瀛洲玉羽 作品

160 國孝 時光荏苒

沈菡的半邊身子早被自己壓麻了, 這會兒動了一下竟沒能成功起身,反而一下子杵在了床上,差點兒磕到手。

玄燁見她一趔趄, 急著想往前探身, 卻因沒力氣起不來:“怎麼了?沒事吧?”

沈菡這才反應過來:“你醒了?!”

她想把胳膊支起來:“嘶——”

壓了半晚上的蘇麻感湧上來, 沈菡僵在原地, 感覺胳膊上突然有千萬只螞蟻在爬, 這酸爽!

玄燁明白了,抬起右手輕輕給她揉捏手臂。

兩人折騰半天才各自緩過來正常活動。

沈菡扶起玄燁, 在他身後墊上枕頭, 端過旁邊小爐子上一直溫著的鹽糖水:“你先喝點兒糖水補充體力,也緩緩腸胃。不然餓的時間太久, 直接進食可能會受不了。”

玄燁確實餓壞了,現在頭暈目眩不說,餓過了勁兒一點兒胃口也沒有。

沈菡現在想起這事還是很生氣,偏偏他都已經這麼慘了, 又讓人沒法開口說他。

玄燁看出來了:“朕……”他也不知道該怎麼解釋。

沈菡嘆氣, 轉口說起慈寧宮這兩日的情況:“你這一倒,把我和太后都嚇壞了。我們兩個女眷,半點正事不懂, 生怕有人會對你不利,只能先把所有人都遣出宮去,盼著你能早點兒醒過來。”

她們連皇上人事不省的消息都不敢洩露分毫, 每一刻都在提心吊膽地煎熬著。

玄燁剛才見她瘦弱的身影掛著淚痕躺在那兒, 就知她這幾日必定也是累壞了,昨天又受這一通驚嚇:“辛苦你了。”

其實玄燁當時剛感覺到眩暈就立刻起身避開了,只是沒想到昏厥得這麼快, 竟什麼都沒來得及安排。

沈菡搖搖頭:“什麼辛苦不辛苦的。”

他們倆之間說這些沒意思,現在最重要的是他的身體。

她把聲音放得又輕又柔,想著好好勸勸他。

孝順當然是對的。

玄燁自幼喪父喪母,祖孫二人相依為命走過這麼多年,太皇太后對他來說,就如精神支柱一般,幾乎寄託著他對長輩全部的親情,沈菡能理解他此時的悲痛。

但這樣百般折磨自己以盡孝道,實屬不智。

先不說這對他自己的身體有多大的損耗,他作為皇帝,身系天下子民的安危,太子如今還年幼,國家還有這麼多不安定的因素,朝中現在黨派林立,勢力複雜。

他若真出了事,誰來收拾這一團亂麻?

沈菡:“皇瑪嬤當時百般叮嚀,要你千萬保重自己,以萬機為重。現在你日日如此自苦,她若有知,以她的脾氣,必定會內疚,咱們何必讓老人泉下難安。”

而且太皇太后雖已仙去,但玄燁現在已經不再是當年孤零零的少年,他的身邊還有她,有孩子們,都是他的親人。

玄燁沉默地聽著,良久,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我知道了……”

他拍拍沈菡的手:“你放心,再不會了。”

玄燁並非不明白道理之人,只是,他到現在都不敢接受這個事實,不敢面對,也不想面對,所以只能用折磨自己的方式發洩悲痛。

可是她說得對,宮裡宮外都在等著他主持大局,他不能出事。

*

從這日後,玄燁一天天振作起來。

第三日,在他能起身,面色恢復如常後,慈寧宮的大門終於重新開啟。

皇上的出現讓所有提心吊膽的人都鬆了一口氣。

索額圖悄悄端詳一眼皇上的面容,想了想,最終什麼都沒有說。

近前的重臣們也只當無事發生,只有一二親近的臣子,開口詢問了幾句太后的身體。

玄燁:“太后只是傷心過度,加上近日寢食俱廢,有些許乏累,如今鳳體已無大礙了。”

太子等阿哥都站在一旁,聽完這話,不管是猜出來的還是不明所以的,都跟著放下心來。

皇上便如定海神針一般,輔一歸位,立刻驅散了宮中已經開始冒頭的各種猜測。

後殿裡,佟佳氏憋了半天到底是沒忍住,對著沈菡語氣淡淡道:“這兩日侍奉太后,真是辛苦妹妹了。”

屋裡氣氛霎時一靜,沈菡對此卻只是輕描淡寫一帶而過:“謝姐姐體恤。侍奉太后原是我等的本分,妹妹不過遵旨為太后盡孝,並無辛苦。”

佟佳氏被不鹹不淡地頂回來,彷彿一拳打在棉花上,心中憋氣不已。

偏偏礙於上次皇上發怒一事,她並不敢針對烏雅氏太過,只好強自忍耐。

之後聽說皇上又往承乾宮賞了不少東西,嘉獎“德貴妃侍疾有功”,佟佳氏氣得在屋裡摔了兩個花瓶。

皇上就非要這般直白地打她的臉嗎?!

烏雅氏到底是哪裡好!值得皇上千般呵護萬般疼愛,別人說一星半點兒的話皇上都嫌委屈了她,要給她做臉?!

明姑姑見主子又開始鬱鬱寡歡,傷心落淚,小心翼翼地上前勸道:“主子,皇上只是循例賞些東西罷了,不見得就是針對您。”

可惜佟佳氏現在越發偏執,不管玄燁對承乾宮幹什麼,她都覺得在針對她,明姑姑怎麼勸都不好使。

玄燁其實根本不知道後殿裡說過什麼話,他現在哪有心思打聽這個。

他之所以賞東西不過是為了把太后這‘病’砸實,給最近宮裡的各種猜測蓋棺定論。

當然也不乏有給沈菡撐腰,防著別人以後拿這事兒做文章的意思。

畢竟沈菡之前的行為確實承擔了很大的風險,若他當時真的有個萬一,她這幾日的行為被人發現,千夫所指、百口莫辯都是輕的。

玄燁心裡很感慨:“你一片忠心為朕,為大局,宮中那些閒言碎語你不要放在心上,朕心中有數。”

沈菡搖頭:“這些事都不重要,我根本沒往心裡去。我現在只求你能健健康康的,可千萬別再來一回了。”

她真的不想再見他那副樣子躺在那兒,不說話、不動彈,弄得人揪心。

玄燁心中輕輕一嘆,攬著她瘦到只剩骨頭的肩臂:“你放心,朕既然已經答應你了,便會說到做到。”

之後,他果然一天天恢復強健,治喪的一應事宜也步入正軌。

不過他雖然聽了沈菡的勸告,儘量按時吃飯休息,沒有再折磨自己的身體。

但這並不代表玄燁不再悲痛,相反,他把對太皇太后的哀思深深壓抑到了心底,化成了刻骨的思念,在喪儀上極盡哀榮。

玄燁違背了“本朝後喪,皇帝例不擱辮”的祖制和太皇太后生前的叮囑,毅然割辮。

緊接著,他又拒絕了臣子們關於“我朝向日所行,年內喪事不令逾年”的奏告,將太皇太后的梓宮安放在慈寧宮,直到翌年正月十一才發引。

發引過程中,玄燁割斷轎繩,堅持步行,數度跪在道左痛哭。

原本玄燁執意要為太皇太后守喪二十七個月,經百官再三勸告後,才勉強同意依照太皇太后的遺囑,改成二十七日除服。

但除服是除服,國孝是國孝,他仍堅持在生活中的方方面面為祖母守心孝。

因為不忍再踏入慈寧宮,玄燁在慈寧宮相反的方向,乾清宮的東側,為太后重修了一座寧壽宮,讓太后及慈寧宮的太妃、太嬪們全部遷居寧壽宮居住。

而慈寧宮,在寧壽宮建起後便被徹底封閉起來,成了一個玄燁再也不願提及的傷心地。

以前玄燁每日去慈寧宮請安,走的都是隆宗門,但自從太皇太后過世,他再也不走隆宗門前的宮道,而是改由啟祥門進出。

太皇太后生前的首領太監崔邦其自請前去為太皇太后守靈,玄燁去年去祭靈時看到他,竟破天荒寫了一首御詩贈給他。

詩中寫道:“返照寒松影,心懸泣霜露。一生常感悼,數載幾悲涼。恨接雲峰近。思連滄海長。問安勞夢想,絕矣九迴腸。”

玄燁一貫認為太監是‘最為下賤,蟲蟻一般的人’,能給一太監寫詩,可見他的內心有多麼懷念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過世引起的另一個轉變,是玄燁與太后之間的母子關係比從前親近了許多。

或許是因為對太皇太后共同的思念,讓他們將無處安放的那份親情寄託到了對方的身上,兩人的相處明顯不再像之前那樣疏離。

玄燁曾對沈菡道:“皇太后聖躬素弱,當時皇瑪嬤病篤,太后朝夕侍奉在前,舉哀時又數度慟哭,幾至撲地……”

這一點讓他很感動,也很有共鳴。

因為論起對太皇太后的感情,這宮裡唯有他們二人的感情最深,最真摯。

當然,這其中肯定也不乏有太皇太后去世後,朝廷與蒙古的聯繫減弱,玄燁必須將孝敬太后一事推到臺前的考量。

但不管怎麼說,玄燁和太后能找到新的親情寄託,互相扶持著走出這段巨大的傷痛,是一件幸事,何必糾結其中有何原因。



白衣蒼狗,歲月如梭,又是一年了。

年關將至,暢春園中白雪皚皚,與紫禁城的冷峭肅殺的寒雪不同,暢春園的雪融於三山兩湖間,自有一番詩情畫意。

沈菡一大早起來吩咐紫裳:“聽說膳房已經把今年的年糕製出來了?挑一些讓人送去壽萱春永,我記得太后最喜歡紅棗花生核桃仁的,把最好的一批挑出來,進給太后。”

閒邪存誠齋如今也已封閉起來,太后搬到九經三事殿後方的壽萱春永殿居住了。

紫裳:“是,奴婢這就去。”

沈菡:“還有公主、阿哥們的份,都一起挑出來,用各色攢盒裝好送過去。太子那邊也不好疏忽,你和梁九功說一聲,讓他領了送去無逸齋吧。”

紫裳應下,自去料理。

沈菡用完膳,開始接著昨天沒幹完的活兒,繼續核對暢春園的賬冊,看內務府遞上來的摺子。

玄燁現在除了南巡北上,剩下的時間基本都住在園子裡,直到臘月二十七八才回宮,常常是過完新年,不出正月就回到園子裡。1

這一年年下來,暢春園的各種功能越來越齊備,規模越修越大,內務也越來越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