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九百六十三章 飲盡一杯酒

    所以在去往雍州之前,龍新浦打算繞路,回家鄉,先走一趟仙杖派。

    就是評選出一份更加“服眾”的天下十人。

    簡單說來,除了要有說服力,還需要有更大的噱頭,能夠吸引更多的眼光和話題,覆蓋掉先前榜單帶來的影響力。

    以王孫的脾氣,哪怕是“天下第十”的身份,名不副實,她也絕對不會拱手讓人。

    哪怕明知道“這篇檄文”的殺機重重,王孫也只會坦然受之,無非是慨然出劍。

    要說通過讓玄都觀的邸報,說些支支吾吾的含糊言辭,顧左右而言他,像個受氣的小媳婦,東扯葫蘆西扯瓢,簡直就是個天大的笑話。既心虛,又徒勞。很容易越解釋越疑竇叢生,只會適得其反。而且這也絕對不符合玄都觀道士的一貫作風。

    王孫說道:“沒事,等我躋身了十四境,看笑話的人就笑不出來了。”

    龍新浦慘然道:“我倒是希望你不要躋身十四境。”

    王孫難得沉默,需要在那兒醞釀措辭,“換個人喜歡。”

    龍新浦飲盡壺中酒,灑然笑道:“難,比讓王孫喜歡我,更難。”

    王孫默不作聲。

    龍新浦抬起頭,輕聲呢喃道:“又要下雪了。”

    這場大雪,會很大。

    如果撇開他的私心不談,那幅已經緩緩鋪展出一角的山河畫卷,一定會很壯觀。

    龍新浦起身告辭,緩緩走出桃林,不御風,不縮地山河,就只是一步一步離開桃林,慢慢離開背後那個女子的視野。

    孫道長來到師姐身邊,看著那個黯然離去的龍新浦,這種事情,外人也沒法說什麼。

    王孫突然說道:“要是宋茅廬生在浩然天下,會不會更好些。”

    孫道長點點頭,“肯定。”

    猶豫片刻,孫道長微微苦澀道:“要是這孩子一早就去了白玉京,說不定如今就是名副其實的宋掌教了。”

    王孫說道:“道理不能這麼講就是了。我相信宋茅廬,可能會怨恨玄都觀,你,我。但是他不會後悔在玄都觀修行這件事。”

    孫道長嗯了一聲,“顯而易見,毋庸置疑。”

    王孫說道:“既然明知他不後悔此事,我們這些當長輩的,就得更加愧疚。”

    孫道長說道:“總不能每天自己甩自己耳光吧。”

    王孫說道:“你可以把臉伸過來,我有兩隻手,騰出一隻手有何難。”

    孫道長啞然失笑。師姐還是這麼有想法。

    小師弟黃柑的關門弟子,師侄宋茅廬。

    牆裡開花牆外香,在那與蘄州並不接壤的永州,自立門戶,道脈之興盛,聲勢之大浩大,當得起“空前絕後”四字。

    只因為那場風波跌宕的永州平倉一役,玄都觀這邊,不知為何,選擇了袖手旁觀,據說是孫懷中親自下了一道旨令法旨,一人不得離開道觀,趕赴永州馳援宋茅廬。故而宋茅廬的那撥嫡傳弟子,死的死,逃的逃,最後只剩下寥寥數人,顛沛流離,形若喪家犬,分散永州、蘄州之外數州之地。算是艱難站穩腳跟,為師祖黃柑與師尊宋茅廬這一脈,傳下了幾條香火凋零的道統法脈。

    而這幾條難成氣候的道脈修士,對玄都觀的恨意,半點不少於白玉京。

    道官年紀越大,尤其是經歷過那場戰事的老人,對玄都觀越難釋懷。

    偌大一個永州,一州諸國,無一例外,共尊國師。

    當年宋茅廬雖無立教稱祖之名,卻已有一教教主之實。

    這是一樁堪稱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壯舉。

    類似林江仙被人尊稱為“林師”,宋茅廬當年也被山上敬稱一聲“宋師”,而不稱呼其道號。

    宋茅廬與白玉京那位綽號“小掌教”的張海峰,曾被譽為天下雙璧。

    在外界看來,永州這一脈道士,雖敗猶榮。作為掌教的宋茅廬,雖死猶榮。

    宋茅廬寧肯身死道消,也不願苟延殘喘,被拘押在白玉京的那處鎮嶽宮煙霞洞。

    據說宋茅廬曾言,貧道真要去白玉京,既不做客人,也不當階下囚,只能是與你們問劍。

    孫懷中之所以會主動去往青神王朝,找到那個出身米賊一脈的王原籙,老觀主當時還玩笑說,是王原籙的老祖宗,其實在某種意義上,還真就全是玩笑。

    只是如今的米賊一脈,其實與當年的永州道士,已經大不相同,渾水摸魚居多,私籙駁雜。再加上此事是白玉京的禁忌,不被道觀和官家史書記錄在冊,歲月一久,以至於如今的米賊一脈年輕道士,根本就不知道自家法脈,明明修行的是道門正宗正法,為何就是“米賊”了?

    歷史是個健忘的老人,那麼史書就是個瘦子。

    所以相傳玄都觀裡邊,有條不成文的祖師堂規矩,只是代代口傳,不會記錄在冊,告誡觀內學道之士,與那幾條道脈的舊同門,哪天在路上遇到了,打不還手罵不還口,不管打得過還是打不過,反正都別動手。也算是獨一份的怪事了。

    玄都觀孫懷中,敢罵白玉京,敢罵天下人。

    唯有這幾條道脈的十數個宮觀、道院,哪怕是個剛入門的道童,都敢、也都會罵孫懷中。

    而兵解山,作為昔年與宋茅廬公開結盟的唯一頂尖大宗,雖說好像是事先得到了宋茅廬的提醒,臨時單方面撕毀盟約,故而兵解山並未元氣大傷,但是兵解山除了龍新浦之外,對孫道長和玄都觀的觀感都

    你孫觀主修道數千載,劍術通神,除了不痛不癢罵幾句白玉京,又做了什麼?你又敢做什麼?

    孫道長說道:“師姐,那件事,還是算了吧。”

    見師姐不說話,孫道長繼續說道:“師弟是師弟,我這邊,詹晴與狄元封兩個,再加上你那邊的兩位,就都各是各人了。我相信小師弟,也不願意我們如此大費周章,如果師姐沒忘記的話,當初我們幾個同門,曾經專門討論過此事,只有小師弟的想法,最為特殊,跟我們的見解距離最遠。”

    王孫背靠一棵桃樹,雙臂環胸,微微抬頭,直愣愣盯著孫懷中。

    好像在說,老孃辛辛苦苦忙活了足足千多年,事到臨頭,你跟我說算了?小孫你是欠揍還是找打啊,來,給句準話。

    這跟在茅廁拉完屎,你不要廁紙擦屁股有啥兩樣?

    只是這麼一想,王孫就覺得挺對不住小師弟的。

    孫懷中硬著頭皮說道:“師姐,聽我一句。”

    王孫還是默不作聲。

    孫懷中嘆了口氣,“師姐,我們做的事情,可能會讓小師弟更加不甘心,不值當,不痛快。”

    王孫收回視線,輕輕嗯了一聲。

    這下子輪到孫懷中吃不準了,小心翼翼問道:“師姐真能放得下?”

    “也沒啥。”

    王孫喃喃道:“就是突然發現,好像都快要記不清黃柑的樣子了,我有點傷心。”

    就是這麼一句話,讓老觀主立即轉過頭去,不敢再看師姐。

    王孫揮揮手,“別打攪我修行,一邊涼快去。”

    老觀主默默點頭,來到一座沒有主人已多年的書齋。

    書房內,懸掛有一副對聯,是小師弟的親筆。

    琵琶黃柑青李,孤鶴一衝上南天,當行萬古倫類中所當做之事。

    蓬萊瀛洲方壺,仙真乘風下北山,要作千秋天地間不可少的人。

    故人故事,說書人都已經不再年輕,更何況是那些書中人呢。

    老觀主拿起牆角那邊的掃帚和簸箕,開始打掃一塵不染的書房。

    關上門後,老觀主去往白也那邊的茅屋,也不跟白也客氣,竟然給自己煮了一鍋雞蛋。

    老觀主拿起一顆煮熟的白煮蛋,白也搖搖頭,老觀主就拿著雞蛋往桌上輕輕一磕,一口囫圇吞下,含糊不清笑道:“當年就數小師弟讀書最多,佛家的經律論都看了很多,可能他把整個青冥天下的佛家書籍都給看遍了,當然這跟咱們這兒佛家典籍不多有關係。”

    老觀主又拿起一顆水煮蛋,笑了笑,“破無明殼,竭煩惱河,解脫一切生老病死、憂悲苦惱。”

    白也只是坐在桌對面。

    老觀主吃了三顆水煮蛋後,拍了拍手,“一己之私,牽扯天下,非我所願。”

    老人神色淡然,停頓片刻,繼續說道:“可如果勢不可免,那就只能這樣了。”

    白也說道:“既然已經想了那麼多,還想那麼多做什麼。”

    老道長會心一笑,點頭道:“有道理。”

    當行萬古倫類中所當做之事,要作千秋天地間不可少的人。

    如果當做之事,與不少的人,必須二中取一,做個選擇,那就取前舍後。

    市井兒童,都玩過老鷹捉小雞的遊戲,尾巴上的孩子,就像是一座門派裡師父的關門弟子,師兄師姐們的小師弟。

    黃柑,宋茅廬。這對師徒。一個是上任觀主的關門弟子,一個是後者的關門弟子。

    偌大一座玄都觀,都未能保護好兩人。

    就算有苦衷,卻也不算什麼理由。

    這麼多年來,玄都觀在孫道長手上,其實相較於師尊清源道長,底蘊深厚極多。

    種了一棵可以讓後人乘涼的參天大樹,或是鑿出一口水井,建造了一座供人歇腳的行亭。

    不管是什麼,總得做點什麼,留下點什麼。

    老觀主笑道:“喝點酒?”

    白也說道:“我只喝一杯,孫道長可以隨意。”

    老觀主說道:“一杯足夠了。”

    老人取出一隻酒壺和兩隻酒杯,都是老舊之物,就連酒水都是,一直不捨得喝,珍藏多年了。

    白也扶了扶虎頭帽,喝著酒,結果一下子就滿臉通紅。

    老觀主笑得不行,這還是那位人間最得意的白也嗎?

    老觀主很快就喝完了一杯酒,轉頭望向屋外。

    少年遠遊,彷彿背過烈日,總是滿肩月光。

    好像少年們的每個今天,一雙眼睛總是望向前方,憧憬著明天,希冀著後天。

    好像所有的過往,都可以全部統稱為昨天。

    夢迴少年叢中,吾亦是少年。

    桌對面的白也。

    可能這位昔年浩然天下的人間最得意,自己都不知道,無法預料,自己的某些詩篇,就像是為自己而寫。

    比如,對於家鄉天下而言,曾經將道場建造在孤懸海外一處島嶼上的最得意,是那海客乘天風,譬如雲中鳥,一去渺然無蹤跡。

    又比如,對於異鄉青冥天下來說,會是劍花秋蓮光出匣。

    老人眯眼而笑,神色從容。

    飲盡一杯酒,問劍白玉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