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九百七十四章 一家團圓

    白玉京,最高處。

    頭戴蓮花冠的年輕道士,趴在欄杆上,眯眼而笑,反正閒著也是閒著,不如靜處閒看天下,落在下邊五城十二樓的姐姐妹妹們眼中,好歹還能跟仙氣兒沾點邊。

    陸沉望向一座高城宮闕,那邊有人領了一道掌教法旨,剛剛動身,奉旨御風前來上清閣這邊覲見陸沉,已經有仙君敏銳察覺到此人的“飛昇”軌跡,頗為羨慕此人的際遇,畢竟能夠登上上清閣俯瞰整個五城十二樓,是一種殊榮,表明已經進入了掌教法眼,大道可期。陸沉朝那道青色身影招招手,笑道:“楊小天君,這邊這邊。”

    年輕道士輕輕落地,站在廊道中,畢恭畢敬,與陸沉打了個道門稽首,“靈寶城楊凝性,拜見陸掌教。”

    陸沉笑眯眯,擺手道:“免禮免禮,說了多少遍,喊我一聲師叔即可。既然你與陳平安是稱兄道弟的好朋友,那就與我是至交好友了嘛,這裡也沒外人,客氣給誰看,是不是這個理兒?”

    這個楊凝性,出身北俱蘆洲崇玄署雲霄宮,通過五彩天下來到青冥天下,結果一步登天,才進白玉京,就成了餘師兄的記名弟子,而靈寶城又是餘師兄的證道之地,所以楊凝性如今就在靈寶城內修行,年紀輕輕的,輩分卻高到不能再高了。

    楊凝性依舊低頭,“不敢。”

    陸沉板起臉教訓道:“師侄別這樣,這樣就無趣了,還是那個三番兩次算計陳平安的黑衣書生,更可愛些啊。”

    楊凝性抬起頭,猶豫了一下,“不知陸掌教今日召見晚輩?”

    陸沉笑道:“沒什麼你以為的正經事,就是想帶你一起看看風景,盡一盡我這個師叔的職責。”

    楊凝性雖然一頭霧水,卻也不敢繼續多問。

    陸沉伸出併攏雙指,朝楊凝性眉心處屈指一彈,霎時間後者一雙眼眸變成金黃色,只覺得頭暈目眩的楊凝性,哪怕竭力壓下道心漣漪與整座人身小天地的震動氣象,仍是忍不住輕輕晃了晃腦袋,伸出手背抵住額頭,再一手按住欄杆,好不容易才穩住身形,陸沉笑道:“別緊張,幫你暫時開了天眼,能夠與白玉京借一點眼力,我看到什麼,你就看到什麼。”

    果然如陸掌教所說,楊凝性發現自己當下所見就是“楊凝性”。

    陸沉轉過身,望向一處高樓,在白玉京有那“天邊倚雲栽碧桃”美譽,一群青鸞翱翔在雲霧中,道官在林中,面如碧色。

    陸沉要看天下風景,其實再簡單不過,憑藉自身境界和坐鎮白玉京的地利,足可將天下人物、景象,盡收眼底,甚至是纖毫畢現,如同近在咫尺。可要具體到找某個人,精準找出對方的行蹤,尤其是還是那些精通遮蔽天機的得道之人,不至於說是什麼大海撈針,主動徒勞無功,卻也相當不易,極其費勁了,而陸沉又是出了名的懶散,再者白玉京有座仰觀樓,專門負責盯著一座天下山巔修士的動向,只不過也不是沒有紕漏,天底下的障眼法委實是層出不窮,玄之又玄。

    陸沉先是走了一趟驪珠洞天,在小鎮那邊擺攤十餘年,前不久再走了一趟劍氣長城和蠻荒天下,好像只是打個盹,外加一個眨眼功夫,青冥天下就愈發物是人非了。

    之後楊凝性“跟隨”陸沉的視線,快若箭矢,透過層層雲海,如疾掠飛鳥俯瞰大地,看到了一洲版圖的輪廓,然後是山河綿延如龍蛇蜿蜒,繼而是一座龍運濃郁的雄偉城池,最終是一座皇家敕建的青梧觀……

    “天下,幷州,青神王朝,青梧觀。天下漸小人漸大。”

    陸沉視線稍微偏移些許,微笑道:“那撥五陵少年就在這這邊,金玉道場道種窟,以後你出門遊歷,這個地方是一定要去的,米賊王原籙,武夫戚鼓都是從這邊走出去的。不過雅相姚清如今不在京城,去給朝歌、徐雋這雙神仙道侶護關去了。青神王朝也是極少數建造寺廟的地方,其中藏著一個劍術很厲害的紫衣僧人,也就是如今名聲鵲起的那個姜休,姜休劍術之高,完全可以跟你師父掰手腕,姜休此次現身,應運且順勢,大概是要為人間佛法與我們白玉京討要一個說法。”

    “這是汝州了,赤金王朝,鴉山。”

    “這赤金王朝就因為有個‘林師’,有座鴉山,武運昌盛,冠絕天下。林江仙來我們青冥天下做客,也不知道想要求個什麼。”

    聽到這裡,楊凝性好奇問道:“陸掌教,這位林師,會不會是一位練氣士?”

    來到青冥天下後,即便是在道官頗為自負的靈寶城,只要聊起林江仙,也是敬重有加。

    陸沉笑道:“只說這一世,林江仙不是練氣士,就更不是劍修了,卻是……一名劍客?”

    “玄都觀孫道長,之所以有那‘愧居林師之前”的說法,既是一種惺惺相惜,更非溢美之詞,而是林江仙此人,確實能打,很能打!其餘幾座天下,連同浩然天下的那位女子武神裴杯,這三個天下第一,與林江仙的第一,意思是不一樣的,青冥天下林師的第一,就真的只能是第一了,天下第二跟林江仙的差距,就像飛昇境跟十五境那麼大吧,張條霞與裴杯的差距,就遠遠沒這麼誇張。”

    楊凝性疑惑道:“劍客?”

    陸沉點點頭:“因為有無長劍在手,就是兩個林江仙。”

    “只可惜青冥天下習武之人千千萬,從沒誰有資格讓林江仙用劍罷了。”

    “再瞧瞧這個幽州,這兒每次下雪總是格外大,今年也不例外,都快雪花大如拳了,那處古戰場遺址,瞧見沒,煞氣重不重?都沖天而起了。若非地肺山華陽宮,聯手弘農楊氏各有高人,鎮守一方,不惜每千年消磨掉一位飛昇境修士的道行,早就出現百萬陰兵揭竿而起的動-亂了。據說前些年楊氏出了一個傾國傾城的絕代佳人,正值二八佳齡的大好歲數,你瞧瞧,水精簾下梳頭,她這慵懶坐姿,美,真美,你再瞧瞧貼著春凳的那種飽滿弧度……還有那條持境的胳膊多白啊,咦,怎麼看不真切她的面容,弘農楊氏做事情真不地道,這是防賊呢!”

    楊凝性到底做不來這等勾當,已經閉上眼睛,卻發現根本沒用,陸沉看到什麼,他就一樣可以看見。

    “楊師侄,聽師叔作為過來人的一句教誨,以後道法高了,這種勾當不要多做,太傷神,是修道大忌呢。”

    “我們看看雍州,這是青冥天下版圖最小的一個州,類似浩然天下的寶瓶洲,這是不是就很有意思了?這裡曾是吾洲早年的道場所在,如今又多出個魚符王朝,年輕女帝朱璇正在打造一座普天大醮,在那水中山脈之巔,建造有一座歷史悠久的藕神祠,祠內供奉有一件鎮國神兵,祠外一株老樟樹,可以占卜四州吉凶。”

    “這個朱璇,真是女子善變,她年少時還曾與貧道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變,說長大以後就嫁給陸哥哥呢,如今確實出落得亭亭玉立了,結果翻臉不認賬了,唉,莫不是好看的女子,都喜歡這麼說話不算話嗎?”

    “永州,兵解山,有個太上祖師龍新浦,最喜歡散佈歌謠、讖語,卻一直喜歡玄都觀的那個王孫,如此痴情,一點都不像個證道長生的練氣士了。就是這個永州,曾是米賊一脈的發軔之地,不過那會兒的這撥授籙道官,可不會被貶低為什麼米賊,聲勢最為鼎盛時,道官和那些若能按部就班、註定會授籙的候補道官,人數多達百萬,這還只是檯面上的,楊凝性,你知道這個數字,意味著什麼嗎?”

    翥州多羽客。

    蘄州,玄都觀。也是陸沉最常去的一個州,一座道觀。

    殷州,兩京山和大潮宗,就這麼聯姻了。那位道號復勘的朝歌姐姐,真是良配啊,為他人作嫁衣裳到了這種地步,捨得一身道法不要,不惜讓自己跌境不休,只為了那個可能性,讓鬼修出身的道侶徐雋,能夠有希望在十四境修士當中,率先佔據一席之地。

    大潮宗一處禁制重重的洞窟門口,姚清突然抬頭,面帶微笑,搖頭示意,好像在提醒陸掌教就別偷窺此地了。

    陸沉愣了愣,頓時氣急敗壞,跳腳大罵道:“天底下奇人異士那麼多,難不成就只有貧道會吃飽了撐著嘛!”筆趣庫

    幽州境內,有個踏雪無痕的紫衣僧人,正在大聲吟唱,“草菴內談玄玄,蒲團上講道德,此外萬事休提。”

    好似被僧人察覺到了蛛絲馬跡,轉頭微笑,遙遙望向白玉京那邊,僧人隨手一劃,天地間劍光轟然炸開,將那道視線當場斬斷。

    陸沉嘖嘖稱奇道:“師侄,瞧見沒,姜休的劍術很厲害吧,是不是名不虛傳?貧道看人的眼光,一向很準!你信不信姜休若是傾力出手,一條劍光可以直達白玉京?”

    楊凝性無言以對。

    一處僻靜山頭,白雪壓青竹,有個俊秀青年離開了鎮嶽宮的煙霞洞,就挑選此地,正在吃一鍋冬筍燉鹹肉,桌邊坐著兩位女子,其中一位肌膚微黑,頭別木釵,麻衣草鞋,另外一位就要更符合一般意義上的仙子姿容了,一身碧綠法袍,道氣盎然。

    陸沉笑著為楊凝性介紹起三人身份,“小掌教張風海,呂碧霞,當然也可以說是散仙聶碧霞了,還有個師行轅。”

    張風海突然放下筷子,用拇指擦了擦嘴角,微笑道:“陸掌教,多年不見。”

    片刻之後,張風海重新拿起筷子,顯然那道視線已經撤離。

    楊凝性視野所見最後一幕,是歲除宮,鸛雀樓。

    陸沉微笑道:“好個‘文學’高平,書生紙上談兵講武事,敗軍之將不敢言勇。”

    陸沉嘆了口氣,隨手一抹,撤掉那份暫借楊凝性的神通。

    呼吸水光飲山淥,兵氣銷為日月光。

    人間定婚店,天下撮合山,被後世譽為“月老牽紅線”的蔡道煌,曾經掌管著一部姻緣簿子。

    陸沉在驪珠洞天,親自確定過一件事,那部“說有用毫無用處,說沒用極其有用”的姻緣簿子,早就不在小鎮開喜事鋪子的那個老人手上了。不出意外,此事又是藥鋪楊老頭的幕後手筆了。

    其中半本姻緣簿子,早就落在了柳七手上,後者之所以與好友曹組聯袂遠遊異鄉,從浩然來到青冥,極有可能,就是奔著剩餘半本姻緣簿子來的。是那朝歌?畢竟這位女冠的戶籍,是那朝天女。

    柳七如此作為,倒也不算是白也在前的無奈之舉,

    柳七詞篇,最大特色,本就為天下所有有情人卻最終未曾成為眷屬的訴苦。

    那麼試圖憑藉“整部姻緣簿子”來為天下有情人牽紅線,確實契合柳七的大道。

    落魄山竹樓,寶瓶洲武夫崔誠,老人一輩子都以讀書人自居,最終只收了兩個弟子,還都是不記名的那種,結果一不小心就教拳教出了個兩止境。

    陸沉喟然長嘆一聲。

    非是武夫不自由,早有崔誠立上頭。

    日升月落,都是劍術。

    林江仙,舊名謝新恩,不過一樣是個藏頭藏尾的化名了。

    真正的名字,恐怕就在劍氣長城避暑行宮的秘檔上邊寫著吧。

    舊隱官蕭愻,新隱官陳平安。舊刑官豪素,新刑官齊狩。

    劍氣長城萬年以來,三個有官身頭銜的劍修之中,唯有至今不知所蹤、也不知死活的祭官,始終是舊不換新。

    發現陸掌教陷入沉思,楊凝性後退三步,打了個稽首,輕聲道:“陸掌教,晚輩這就離開此地?”

    陸沉回過神,笑道:“一起一起。”

    單手撐住欄杆,一個翻越,陸沉去向神霄城那邊。

    神霄城現任城主,已經是那個小道童模樣的姜雲生。

    上任城主,姚可久,道號“擬古”,最終未能返鄉。

    好花如故人,不飲杯自空,可惜故人不似花。

    在家鄉那邊的城頭上,有個名叫方艾的少年劍修,撿到了那根姚可久遺留的拂塵木柄。

    也只有他和董畫符,選擇留在五城十二樓中的神霄城,其餘七位劍修,都散入白玉京其餘城樓,很快就成為了正式道官,各有師承。

    這木柄,算是姚可久的唯一遺物。

    陸沉見舊物,如見故人。所以經常來神霄城這邊找那少年喝酒。

    今天酒桌上,方艾倒酒,非要讓喝了個滿臉微紅的陸掌教多喝一碗。

    陸掌教雙手持酒杯,轉過頭,口口聲聲別倒酒了,喝不了,再喝就要醉了,別別別,夠了夠了……

    得嘞,一來二去的,倒酒再慢,也給倒滿了。

    董畫符今天來這邊蹭酒喝,陸沉的酒水,值點錢的。

    至於方艾跟陸沉的這種倒酒和擋酒,董畫符見怪不怪了,兩人經常擺出這副德行。

    大概就像陳平安當年說的,喝酒不勸酒,多沒勁,不熱鬧。

    當然,這是因為那個酒鋪是陳平安跟疊嶂合開的,酒桌不多勸酒,酒水銷量怎麼能好。

    陸沉低頭看了眼滿滿當當的酒碗,哀嘆一聲,抬頭埋怨道:“瞧瞧,又給倒滿了,下次別再這樣啊,不然下下次我就不來了。”

    方艾點頭笑道:“下不為例。”

    剛到神霄城這邊的時候,方艾還是個貨真價實的少年郎。

    陸沉抿了一口酒水,打了個冷顫一哆嗦,趕緊眯眼而笑,“好酒好酒。”

    陸沉翹著

    二郎腿,斜靠石桌,問道:“方艾,以後想不想坐上神霄城的頭把交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