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九百八十三章 愁者解自愁

    陳平安主動致歉道:“這麼多年,我極少來衣帶峰這邊拜訪劉仙師,確實不太應該。”

    劉弘文灑然笑道:“沒什麼,陳山主不必計較這種事,正因為離著太近,好像就幾步路,反而不覺得非要著急見面,拖著拖著,山下多成遺憾,山上倒是無妨,若是經常見面,容易把話聊完,再見面就只能說些今兒天氣不錯的尷尬言語,反而不美。陳山主以後也不必刻意如何,照舊便是,如今兒一般,得閒了,起了興致,就來衣帶峰逛逛。”

    老人說得誠摯且隨意。

    顯而易見,這位金丹老修士,並沒有把陳平安的那些新身份看得太重,君子之交淡如水,只覺得再過個幾百年,

    在這西邊大山,當年通過金精銅錢購買山頭的仙家門派,撇開螯魚背那邊的珠釵島女修不談,恐怕除了阮邛的龍泉劍宗,就屬衣帶峰與落魄山關係最為親近。如今劉老仙師在整個寶瓶洲山上,都有了個“燒得一手好冷灶”的說法,算不得美譽,總之都對劉弘文和衣帶峰羨慕得很。

    老修士的住處,宅前有空地,小河界之,水清微甘,可以煮茶。

    繞屋設竹籬,種植各色草木百餘本,錯雜蒔之,不同時節的花開花謝,濃淡疏密俱有情致。

    石上凌霄藤每逢開花如斗大,是山中既有百年以上古物也。

    其中牆角有株鵝黃牡丹,一株三幹,極高茂,枝葉離披,錯出簷甃之上,可遮烈日,每逢酷暑時節,花影鋪地,清涼避暑。

    在陳平安眼中,衣帶峰劉老仙師,就是一個純粹的修道之人。

    修為境界興許不算太高,但是清淨修行一以貫之,從來眼中無是非,便是修道自在人。

    因為那場開峰典禮的關係,老仙師的孫女劉潤雲,得意弟子宋園,暫時都尚未返回山中,估計會跟陳靈均和郭竹酒一起乘坐渡船返回牛角渡。

    劉弘文取出山中自釀的一壺酒,兩隻出自龍泉郡燒製的青瓷酒杯。

    老仙師先幫著給陳平安杯中倒滿酒水,笑道:“我們都自飲自酌,要是覺得已經喝到門了,就不用硬喝。”

    看來老人是跟朱斂學了不少小鎮這邊的鄉俗土話。

    陳平安笑著點頭,雙手持杯,“就這第一杯酒,我得把多年餘著的禮數補上,敬老仙師一杯。”

    劉弘文只得雙手持杯,兩隻酒杯輕輕一磕碰,敬酒之人杯微低,各自仰頭一口飲盡酒水,陳平安幫忙倒滿,劉弘文笑道:“虧得陳山主願意從百忙中抽身,親自參加此次黃粱派的開峰觀禮,給了我一個好大面子,這不高掌門前不久回信一封,說他今年最晚在暮春時分,就會帶著幾位祖師堂供奉,一起來衣帶峰拜會我這個當師伯的。”

    反正知根知底,老修士就不用刻意在陳平安這邊假裝什麼師門和睦、關係融洽了。

    陳平安笑道:“高掌門管著偌大一個門派,在祖師堂坐頭把交椅的人,除了要照顧到自己的修行,方方面面和裡裡外外都需要權衡,想來並不輕鬆,很多事情,由不得他自己如何想就如何做。”

    劉弘文說道:“看來陳山主對高枕的印象還不錯。”

    陳平安玩笑道:“都是需要經常求人的人,就容易惺惺相惜。”

    劉弘文似乎解開了心結,如今提及高枕這個曾經與他相看兩厭的師侄,其實老人心裡邊早就沒什麼鬱氣了,故而聞言點頭笑道:“高枕當掌門,確實是最合適的人選,在這件事上,我其實從來不懷疑師弟的決定,要是換成別人來當掌門,我估計都不會來衣帶峰這邊,只會放心不下的,就算明知再惹人厭煩,我也要留在那邊滿嘴噴糞。”

    陳平安笑道:“哪天要是連罵都懶得罵,就真是失望透頂了。”

    劉弘文點頭道:“就是這麼個話糙理不糙的理兒。”

    回頭高枕這傢伙來山上,得教一教師侄這個道理。

    之後就是各自喝酒,一壺酒喝完,差不多是對半分的量,結果不勸酒的老人又去屋內拿了一壺酒過來,大概這才叫真正的勸酒。

    老仙師從袖中摸出一隻錦盒,放在桌上,打開後,是一枚硃紅絲線穿孔串起的白玉詩文璧,墜有一粒珠子,老人將錦盒輕輕推給陳平安,笑道:“不能光喝酒,忘了正事,這是我恭賀落魄山躋身宗門的禮物,說實話,一直捨不得送給落魄山,並非禮物本身有多珍貴,不值幾個神仙錢,實在是喜歡得緊,詩文玉璧這圈文字,刀工不俗,文字更好。收下,趕緊的,莫要說些君子不奪人所好的屁話,再跟我客氣……”

    好傢伙,不等老仙師繼續說下去,年輕山主已經道了一聲謝,落袋為安了。

    之後年輕劍仙竟然開始詢問修行事,老金丹便藉著酒勁,只管答以心中話。

    “敢問前輩,何謂修行。”

    “自己走路,獨過心關。”

    “何謂得道。”

    “大家都好。要說此語作何解?並非故弄玄虛,一句平常話而已,無非是出門有路,過水有橋,你來我往,無人阻擋。”

    “前輩肯定讀過很多三教典籍吧。”

    “不多。”

    “那就是前輩有古賢風範,看書吃透,絕不泛泛。”

    “這倒不算過譽。陳山主你也不差,讀書沒點悟性,豈能有今日造化,別人說你是福緣深厚,我卻說你是惜福。”

    “不如前輩多矣。”

    “你我至多相差毫釐,所以不必過謙,我這邊藏書頗多,以後隨便借閱。”

    最後劉老仙師又拿來一壺酒。

    最終陳平安喝了個微醺,滿臉通紅走下衣帶峰。

    閉戶觀書多歲月,種松皆老作龍鱗,揮毫落紙走雲煙,文字哪爭三兩句,胸懷要有數千年。

    等陳平安走到螯魚背那邊,在山腳溪澗那邊掬水洗了把臉。

    當年劉重潤跟落魄山簽訂一份山水契約,從書簡湖帶來十二位嫡傳弟子,她花了三十顆穀雨錢,跟落魄山租借螯魚背三百年。

    這當然是劉重潤哭窮的結果,做買賣不砍價,還是女子嗎?

    之後她再自己掏錢,重金聘請墨家匠人和機關師,打造出一系列連綿府邸,緊密攢簇若魚鱗,使得螯魚背這邊,由於山中建築連綿,加上材質特殊,每當日光照射或是月色灑落,山中建築群的屋脊熠熠生輝,一金色燦爛,一銀白若雪,美輪美奐。使得如今的螯魚背,無意間成了一處小有名氣的風景名勝。

    事實上,當時珠釵島就那麼幾個譜牒修士,很多宅子都空置著,劉重潤也不在乎,偏偏很願意在這方面一擲千金,更不願意將那些建築租借出去,事實上,很多在這邊擁有山頭的門派,都在這種事上賺了不少神仙錢,不少寶瓶洲門派和譜牒修士,都願意給出一筆價格不菲的租金,在這西邊大山的某個山頭,名義上擁有一座宅子,自家子弟或是山上好友來往遊歷,有個落腳地方,能夠在山中住下,怎麼都是個面子。

    那會兒陳平安不在家鄉,鄭大風還是看門人,不曾去往五彩天下,他就曾與劉重潤當面訴苦,重潤妹子,下次別這樣了,真的,只會欺負大風哥哥這種厚道淳樸人,算哪門子事嘛,山上這些建築就不止三十顆穀雨錢,你可以騙我錢,但是不可以傷我的心。

    要是一個不小心,讓天下少掉一個老實本分的好男人,多出一個浪跡花叢的風流漢,誰負責?重潤妹子,你要是願意負責,今兒咱倆就先把這樁親事定下來吧,我這就收拾包裹,去螯魚背住下……

    其實光是落魄山首席供奉“周肥”的手筆,就遠遠不止三十顆穀雨錢了。

    早年周首席財大氣粗,出手闊綽,自掏腰包,一口氣拿出了四件品秩不俗的山上法寶,作為灰濛山,硃砂山,蔚霞峰和螯魚背的壓勝之物,這些重寶落地生根,與山根水運緊密銜接,等到劉重潤打撈起那座故國遺物的水殿,與前者相得益彰,使得螯魚背的水運愈發濃郁。

    劉重潤就打算早些跟落魄山補籤一份新地契,珠釵島想要在在三百年的基礎上,再續簽……六百年!

    因為按照第一份契約的約定,三百年到期後,珠釵島修士搬遷離山,可是帶不走那些建築的,不能拆走那些作為棟樑的仙家木材、也不能遷徙山中的仙家花卉草木,屆時會全部自動轉為落魄山名下的產業。

    沒法子,這份契約,是朱斂做主籤的,白紙黑字,一條條,寫得一清二楚。

    珠釵島女修,當年對此頗有埋怨,若是那位青峽島的賬房先生,他親自來跟島主談買賣,怎麼可能會如此刻薄、錙銖必較呢,絕無可能。

    處州的螯魚背,若是再加上書簡湖的珠釵島,跟黃粱派差不多,也算有了上山和下山。

    作為幫忙在大驪王朝眼皮子底下打撈遺址的報酬,劉重潤送出一條龍舟給落魄山,此外還有個雙方五五分賬的口頭承諾。

    作為舊國藏寶之地,除了水殿、龍舟兩件仙家重寶,其實還有不少珍藏寶物,劉重潤的這筆收入,按照朱斂當時的估算,怎麼都有五六百顆穀雨錢。只不過當年朱斂故意對此視而不見,劉重潤也就樂得順水推舟,假裝沒這麼一回事。後來劉重潤願意主動提出擔任翻墨龍舟的管事,很大程度上就是因為這件事,算是投桃報李,幫著珠釵島補上了一份人情債。

    其中那件被仙人中煉的重寶水殿,如今就被劉重潤安置在祖師堂寶珠閣附近。

    今天落魄山的年輕山主,主動做客螯魚背,好像還是頭一遭的稀罕事,主要還是因為陳平安常年在外的緣故。

    最開心的,肯定不是一直為難如何開口續約的劉重潤,而是那些早就與青峽島賬房先生熟悉的年輕女修。

    前些年,落魄山主動示好,讓螯魚背這邊的劉重潤,挑選了幾個性格沉穩、資質出眾的嫡傳弟子,去往那座蓮藕福地潛心修道。

    十年為期,在兩處風水寶地,水運充沛到了一個堪稱誇張的地步,極其適宜修行水法的練氣士,簡直就是為她們珠釵島修士量身打造的最佳道場,它們自然大有來歷,都來自北俱蘆洲,一處是濟瀆靈源公沈霖贈送的一部分南薰水殿,還有龍亭侯李源贈送的一條溪澗。

    這些年,劉重潤由於已經躋身了金丹,再想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很難,所以曾經有過兩次外出遊歷,新收了一撥弟子。

    小門小派的,對於修道胚子的資質要求不高,收取弟子,其中能有希望躋身中五境的修道資質,就已經算是撿個不小的漏了。

    此外一些劉重潤的嫡傳弟子當中,又收了很多山下孤苦少女上山當侍女,名義上說是丫鬟婢女,其實也就是來螯魚背能修行就修行,有機會加入譜牒,不能修行的女子,就每個月領取一筆俸祿,山外若有家族和親人,平攤下來,約莫每個月能夠拿到幾十兩銀子,是想都不敢想的好事。

    女修加上各座府邸的婢女,近百人數,如此一來,鶯鶯燕燕,螯魚背便愈發熱鬧了幾分。

    苦出身的,未必就一定在發跡後善待甚至可能反而變本加厲,

    只是劉重潤管教有方,對門中弟子的修道資質要求不高,反而對心性極其在意,所以螯魚背這邊,不敢有任何欺下瞞上,門風是很好的。

    陳平安走在山路上,先前門房女修已經通報祖師堂。

    見到了那個青衫身影,一個喊一個的,陸續趕來三位女修,異口同聲道:“陳先生!”

    她們還是習慣稱呼對方為陳先生。

    陳平安笑著點頭,她們的名字都記得清楚,“流霞,管清,白鵲,你們好。”

    當然只是陳平安記性好的緣故。

    青峽島的賬房先生,是出了名的不解風情,言行舉止,一板一眼,只會大煞風景。

    何況當年在書簡湖,因為那個馱飯人出身鬼修的關係,當說客的陳平安在珠釵島渡口,吃了很多次閉門羹,別說見著劉島主,都沒辦法登山。

    其實這件事,在珠釵島內部的女子之間,是極被津津樂道的,呵,咱們珠釵島是小門派不假,但是我們山門的架子大啊!試問天底下,哪家山頭,能夠一次次攔著陳先生不讓登山?是那正陽山?還是神誥宗啊?肯定不行也不敢吧。

    不過劉重潤管束嚴,誰都不敢往外傳,因為一經發現,就會被島主直接剔除譜牒,驅逐下山,沒有任何餘地。

    陳平安跟三位女修閒聊幾句,就告辭離去。

    當年每次在珠釵島吃過閉門羹,去往青峽島朱弦府,陳平安可能還要被那個馬遠致拿言語戳心窩子,什麼咱倆是同病相憐的難兄難弟啊,在女子這邊,都吃了模樣不俊俏的虧,陳平安你以後常來我府上,見著了你,比我更醜,我心裡就好受多了……不然就是逼著陳平安發毒誓,你得跟我發個誓,朋友妻不可欺,你小子別人醜多作怪,千萬別心存歪心思啊,跟我來啥不客氣那一套歪理,即便長公主殿下如今還沒有被我娶進門,也是你未來嫂子,你見著了她,記得一雙眼睛給我規矩點,別亂瞥,大家都是褲襠裡帶把的男人,我還能不懂你……陳平安,你跟我說句心裡話,見著了長公主殿下,你有沒有啥想法?沒有?真沒有?好吧,信你一回,竟然瞧見了長公主殿下這種尤物中的尤物,都沒點綺念,呸,不是男人,真不是個東西……

    等到陳先生走遠,白鵲哈哈大笑,伸出手,“願賭服輸,都趕緊的,掏錢掏錢!”

    流霞是劉重潤的二弟子,白鵲是小弟子,當年她們幾個曾經拿陳平安當賭注,結果流霞輸掉了十顆雪花錢,白鵲還是當年一般的少女姿容,她就是當年那個唯一一個掙錢的,因為那次只有她押注陳平安可以登山,結果就是通殺!

    陳平安停步轉頭。

    那邊立即停下笑聲。

    畢竟今時不同往日,陳先生的身份多了,一個比一個嚇人。落魄山的山主,文聖的關門弟子,繡虎崔瀺的小師弟,五彩天下第一人寧姚的道侶,與曹慈問拳的止境武夫,四十來歲的玉璞境劍仙……以前她們能做的事情,如今再做,尤其是當面,就有點不合時宜了,結果還是被逮了個正著。

    陳平安站在原地,笑著打趣道:“管清,聽我句勸,第一,別跟白鵲師妹賭錢,她賭運是真好,第二,就算真要賭錢,也別跟流霞師姐一起押注,師姐押什麼,你就反著來。”

    她們一時啞然。

    等到那一襲青衫走遠,三位關係融洽的同門師姐妹才驀然大笑。

    性情古板的陳先生,偶爾言語風趣起來,還是很好玩的。

    就像當年流霞埋怨陳平安,害她輸了十顆雪花錢,陳先生就詢問一句,如果他說一句活該,還能去見島主嗎?等到流霞不情不願說可以,賬房先生果真就撂下一句,活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