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九百八十六章 武夫見我竹樓

    登山路上,小陌以心聲提醒道:“公子,謝狗性格喜怒不定,她如果留在落魄山,隨時隨地都有可能捅婁子,不如還是我來找個法子?”

    對純粹劍修來說,尤其是蠻荒妖族,看待自身之外世界的方式,其實很單一,就是仔細考量戰力,面對不同的修士,自己需要遞出幾劍。在白景眼中,哪怕是純陽真人這種暫時看不出道行深淺的隱世高人,她也是絲毫不怵的,若是在蠻荒天下,白景甚至早就主動啟釁問劍一場了,既然看不出道行深淺,那就打出個答案嘛。

    陳平安玩笑道:“法子?什麼法子,以身相許嗎?小陌啊,有你這麼當死士的嗎,竟然還需要出賣色相?”

    小陌欲言又止。

    陳平安說道:“我知道你的想法,跟她來個類似約法三章的規矩,告訴她如果行事過界,你就會祭出那把本命飛劍。你當然是認真的,白景也會相信你是認真的,但是我覺得沒必要。行了行了,你別總擔心這件事,我既然答應讓她回山,你就放寬心,只管好好練劍,他孃的,這個白景,先前說你資質不如她,唧唧歪歪一大堆,把我氣個半死,估計你也聽到了,所以小陌啊,要好好修行啊。”

    小陌無奈道:“跟隨公子這段時日,修行一事不曾懈怠片刻。”

    否則也不可能尋出一條躋身十四境的道路來,只是晚了一步而已。

    陳平安笑道:“先前道祖親臨小鎮,問我關於修道的見解,我曾經以蘇子一首詩篇作答,儋州雲霞錢江潮,未到百般恨不消,到得元來別無事,儋州雲霞錢江潮。”

    小陌會心笑道:“蘇子被譽為詞宗,此詩卻極有禪意,一個讀書人跟道祖聊這個,公子海內唯一人。”

    陳平安學自家先生的口氣,唉了一聲,埋怨道:“別瞎說,是你多想了,我可沒有這種較勁的念頭。”

    陳平安解釋道:“之所以聊這個,是想告訴你,男女情愛一事,很多時候也是這般道理,心心念念,求之不得的,其實都只是心目中的那份儋州雲霞錢江潮,牽腸掛肚,百般恨千種怨,怎一個愁字了得,可等到真正得手了,儋州雲霞錢江潮還是儋州雲霞錢江潮,心卻變了,風動耶旛動耶,心動而已。”

    “我現在不擔心謝狗會如何,只擔心你哪天真正喜歡她了,然後形勢倒轉,你自己也說了,白景性情不定,喜愛之心由濃轉淺,到時候就要輪到你開始還債了,有你苦頭吃的,我可不想看到你每天借酒澆愁,邋里邋遢,酒鬼似的。”

    “至於為何我對謝狗比較寬容,自然是覺得她能夠哪怕過了一萬年,還始終喜歡一人,一萬年之後,為了能夠重逢,主動跨越兩座天下來找這個人,我覺得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

    小陌默然。

    陳平安說道:“小陌,退一萬步說,即便仍舊不喜歡她,也要心裡有數,別隻是覺得厭煩,至少平時言語,稍微有點耐心。”

    小陌點了點頭,突然說道:“公子的這個道理,聽著確實有道理,只是好像公子來說,就沒什麼說服力了。公子與寧姑娘,你們從相逢相識相知到相思相親相愛,就從無變心。”

    陳平安動作極快,眨了眨眼睛。

    小陌疑惑不解。

    陳平安也沒有解釋什麼,只是拍了拍小陌的肩膀,重新雙手籠袖,緩緩登山。

    小陌啊,你跟謝狗能夠湊一對,不是沒有理由的,境界高,想法少,簡單來說,就是單純,好騙。

    這就叫說似一物即不中。就白景那一根筋的犟脾氣,不得跟我賭個氣,哪天你回心轉意喜歡她了,反而更喜歡你小陌?

    剛剛成為朋友的貂帽少女跟白髮童子,一起蹲在廣場邊緣的白玉欄杆上,一起伸長脖子,豎耳傾聽狀。

    白髮童子好奇問道:“謝姐姐,隱官老祖跟你男人聊了啥?”

    謝狗揉了揉貂帽,“兩個大老爺們之間的肺腑之言,罵我居多,所以真誠嘛,不過聽著教人感動,感動啊。”

    白髮童子好奇萬分,“到底聊了啥,給說說看唄。”

    謝狗突然說道:“不站不坐偏偏蹲著,姿勢不雅,瞧著像是蹲茅坑拉屎。”

    白髮童子哈哈大笑。

    謝狗突發奇想,“箜篌,咱們也組建一個小幫派吧,比如先拉上那條左護法入夥,官銜封號還不是隨便給?”

    白髮童子皺著眉頭,“斜封官,沒啥含金量啊,好像難以服眾。而且落魄山就這麼點人,很難騙人入坑了。唉,早知道我就答應隱官老祖,去桐葉洲那邊忽悠幾個不知底細的新面孔。”

    謝狗點點頭,“那就不著急,建大功成大業者,必須深謀遠慮,從長計議,回頭約個時間,咱倆好好商量商量。”

    白髮童子說道:“咱們讀書那麼多,你汗牛充棟,我學富五車,可別秀才造反十年不成啊。”

    謝狗揉著下巴,顯得有些愁眉不展,繼而舒展眉頭,以拳擊掌,“這就叫將謂偷閒學少年,君子居易以俟命。”

    白髮童子使勁點頭,“這話說得有點學問了,周米粒那個幫派,跟暫時只有咱們倆的小山頭,沒法比,差遠了!”

    “你為何對陳平安這麼親近?”

    “不管是什麼事情,明明很如何,偏要假裝不如何,都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比如陳平安,他是一個曾經只是聽說過宮柳島劉老成某個故事就能滿臉淚水、把心傷透的痴情種,所以他內心其實很憐憫我,卻從不憐憫我絲毫,這讓我很感激。”

    “是啊,此身原本不知愁,最怕萬一見溫柔。”

    白髮童子翻了個白眼,這句話要不是朱斂說的,我就吃屎去。

    “朱斂要是願意以真相示人,再舉辦幾場鏡花水月,我可以肯定,一年之內,至少有百餘個女修,願意更換門庭,跑來落魄山修行。”

    謝狗深以為然,點點頭,“如果只說相貌,我家小陌跟朱老先生,大概差了一百個陳平安吧。”

    白髮童子翻臉道:“謝姑娘,朋友歸朋友,我不允許你這麼貶低隱官老祖!”

    “那就只差十個?”

    “這還差不多。”

    一把本命飛劍悄然離開。

    謝狗咧嘴一笑,以為飛劍化虛,潛藏在那個臭牛鼻子老道留在山中的道意裡,如魚潛淵,姑奶奶我就猜不到你陳山主的手段啦?

    謝狗摸出一壺酒,是小鎮那邊按斤兩售賣的市井土燒酒,灌了一口酒,沉默許久,冷不丁問道:“無憂無慮無拘無束,變得不人不鬼不神不仙,你會心懷怨恨嗎?”

    白髮童子嘿一聲,神色淡然道:“山裡的草木,田地的莊稼,各有各命,想要如何,又能如何。”

    謝狗喝著酒,“不自由至極,會不會也是自由。”

    白髮童子沉默許久,突然揚起拳頭,振臂高呼,“我想明白了,勝敗在此一舉!”

    謝狗說道:“別咋咋呼呼的。”

    白髮童子壓低嗓音說道:“謝姐姐,要想後來者居上,風頭壓過裴總舵主、矮冬瓜那一脈,有個至為關鍵的勝負手!”

    謝狗問道:“朱老先生?”

    白髮童子搖頭,咧嘴笑道:“郭竹酒!”

    那邊,小陌發現公子重新拿出那隻養劍葫,抿了口酒,悶悶不樂的樣子。

    陳平安說道:“小陌,你說以後,比如一百年,兩百年後,或者歲月更久,落魄山也有了幾百號甚至千餘人的規模,我們再回頭看今天,會不會覺得有些陌生?”

    小陌笑道:“大概會,大概不會。”

    陳平安氣笑道:“閒人站著說話不腰疼。”

    之後小陌回宅子煉劍,陳平安去了竹樓那邊,繼續糾結某本拳譜的序文該如何落筆。

    有那本撼山拳譜珠玉在前,陳平安就一直頭疼此事,坐在書桌愣了許久,乾脆看書去。

    夜深人靜。

    陳平安開門去,踩著那幾塊跟崔東山一起鋪在地上的青色磚頭,來回六步走樁。筆趣庫

    再回屋子,脫了布鞋,萬事不想,倒頭就睡。

    陳平安豈會沒有私心,對待曹蔭、曹鴦的教拳,尚且如此認真上心,趙樹下是入了祖師堂譜牒的嫡傳弟子,自然只會更加用心。

    所以陳平安讓趙樹下從騎龍巷搬到了落魄山上。

    最終將教拳地點,放在竹樓二樓。

    自從喝過拜師茶,正式收取趙樹下為嫡傳,陳平安其實就一直在認真思考如何教拳一事。

    想要自己親自編一部訂拳譜,只是其中的一個環節而已。

    教什麼拳,是繼續傳授撼山拳,以及一些學自種秋樁架的“校大龍”,或是朱斂的拳樁,黃庭的白猿背劍術,演化自蒲山雲草堂六幅仙人圖的新架子,再加上箜篌贈予的那部拳譜,幫助趙樹下從低處往高處走,採百家之長,融會貫通,將來等到趙樹下躋身了五境,再在六境繼續打熬體魄……還是直接一口氣教給趙樹下神人擂鼓式在內、陳平安自創拳法劍術不分家的“花開”、“片月”等?何況具體如何教,陳平安是壓境,壓幾境?還是不壓境,就像在那艘鹿銜芝渡船上,給磨刀人劉宗喂拳一般?是揀選黃湖山、灰濛山這樣的藩屬山頭,學那青萍劍宗的雲蒸山,以趙樹下作為開始,專門用來培養純粹武夫,繼而形成一個落魄山武夫學拳的定例?還是選擇在竹樓二樓?若是地點最終選在竹樓,是繼承某種不成文的傳統,以前輩崔誠的方式來教拳,還是陳平安按照自己的法子來做嘗試?若是兩者都可,兼容幷蓄,那麼各自比例佔多少才最合適趙樹下……這些都是擺在陳平安眼前的很實在問題,他這個當師父的,總得心裡有數,先有個章法,才能正式為弟子教拳,陳平安這些日子就在反覆考慮,推翻了一個又一個的設想,不過剛好藉此機會,陳平安也對自己的習武生涯,做了一個回顧。

    今天清晨,天才矇矇亮,陳平安獨自在崖畔石桌那邊坐著,沒多久,暖樹就跟小米粒一起走來這邊,兩個小姑娘各自斜挎個包裹,還一起扛著個……木製衣架?

    陳平安給看樂了,站起身,笑問道:“你們這是做什麼?”

    周米粒哈哈笑道:“暖樹姐姐說了,這次回家,好人山主要長長久久待在山中嘍,昨夜咱倆一合計,就決定好好拾掇拾掇。”

    陳平安打趣道:“就把這麼個衣架都給拾掇過來了?看著像是老廚子的手藝,不會是你們連夜催促他趕工的吧?”

    小米粒趕緊抿起嘴。

    暖樹點頭笑道:“是我讓朱先生幫的忙。”

    小米粒立即說道:“一起,一起的。”

    其實昨夜是她出的餿主意,暖樹姐姐本來是想早上再說的,只是經不起她攛掇,就一起去半夜敲門了。

    唉,自己還是不夠鐵骨錚錚,難怪裴錢才是總舵主。

    暖樹解釋道:“朱先生說了,老爺如今的身份,需要經常待客,倒不是咱們需要看人下菜碟,就是有些個半生不熟又可登山的仙師,由衷仰慕老爺,老爺明明這麼相貌英俊,一等一的神仙風采,總是穿著青衫長褂,難免枯燥了些,偶爾換幾身不同裝束的衣衫、法袍,不說外人如何驚歎吧,也能讓咱們自個兒養眼提神,我和小米粒,都覺得朱先生說得在理……”

    小米粒使勁點頭,“是嘞是嘞,老廚子幾句話就道出我們的心聲哩。”

    暖樹眼神熠熠光彩,擺好衣架後,周米粒蹲在地上左看右看,說絲毫不差!粉裙女童便自顧自忙著打開兩隻包裹,取出一整套衣衫,明顯早就打好腹稿了,主動開口跟老爺討要那件青紗道袍。

    陳平安原本想說一句可拉倒吧,見暖樹和小米粒都是這麼個態度了,只好捏著鼻子不發表意見了,默默從咫尺物中取出那件青紗法袍,交給暖樹。

    暖樹一邊忙碌,從小米粒雙手捧著的包裹裡邊,精心挑選那些整齊疊放好的衣衫,一邊笑著說一定要搭配好,昨夜朱先生就說了,等著吧,如此這般裝束的老爺,回頭他朱斂再親手打造一頂絕不俗氣的金冠,屆時老爺甭管是手持一支白玉靈芝,還是手捧拂塵,再穿上小陌編織的躡雲履,呵,米劍仙瞧見了都要自慚形穢,只恨自己不是女兒身……

    陳平安默然無言。

    老廚子要是趕來這邊看熱鬧,那就可以直接去二樓那邊切磋切磋了。

    除了衣架,暖樹和小米粒還帶來了一些很用心的閒餘物件。

    比如去竹樓屋外簷下掛了一串鈴鐺,帶來了一隻青瓷花瓶,插有一枝剛折下的梅花。

    陳平安玩笑道:“暖樹,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啊。”

    暖樹笑道:“老爺可不需要擔心這個。”

    小米粒在旁小雞啄米,“”

    陳平安啞然失笑,坐在門外竹製廊道中,閒來無事,就讓小米粒幫忙搬來那隻竹編小籮筐,裡邊裝滿了邀請函,各色請帖。

    多是來自寶瓶洲和北俱蘆洲的,比如那個石毫國皇帝,就找自己敘舊了。也有幾封來自兩洲之外的書信,比較出乎意料,其中就有一位扶搖洲海外女子船主的請帖。

    崔東山那邊,擴張速度會很快,因為跟落魄山的作風截然不同,崔東山坦言青萍劍宗會大開門路,廣收弟子,與大泉姚氏在內幾個王朝,都開始搭上線了,各自國境內,但凡是劍修胚子,有幾個算幾個,你們出人再出錢,我仙都山來幫忙栽培。前不久就從雲蒸山吾曹峰寄來一份密信,說那個一分為三的大淵王朝即將重歸一統,自立為帝的袁礪和袁泌,都願意自降為藩王,尊奉袁盈為皇帝,此外汪幔夢跟錢猴兒,都對先生你仰慕得五體投地,趕都趕不走,非要哭著喊著加入我們青萍劍宗……至於那個武夫洪稠也不差了,小賭怡情沒能掙錢,就乾脆賭一把大的,投靠了皇帝袁盈,豪傑賭命報天子嘛。

    只是在這封信上,我們崔宗

    主又開始拐彎抹角詢問趙鸞的修行一事如何了。

    陳平安看著一封封邀請函。

    小米粒趴在廊道里邊,雙手託著腮幫,仔細數著崖外過路的白雲,今兒霧大雲就胖,一大坨呢,嗯,就是雲海。

    暖樹扯了扯小米粒的袖子,小米粒立即心領神會,打了一個滾兒,再一個鯉魚打挺,跳起身站定,好人山主,我得巡山去了!

    陳平安笑著點頭,忙去吧。

    將書信請帖都重新放回小籮筐,陳平安站起身,再次走到崖畔,看過了日出雲海,站起身,來到趙樹下在山上的宅子,敲開門,正在練習走樁的趙樹下還是習慣性喊了聲陳先生,陳平安也不以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