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一千零七章 觀書喜夜長

    李-希聖笑著說了句題外話,“淇水鯽魚,很美味的,絕對不比跳波河的杏花鱸遜色半點,你有機會一定要嚐嚐看。”

    陳平安點點頭。

    李-希聖喝了一口酒,問道:“走了趟天外,經此一役,有何感想?”

    陳平安想起劍氣長城城頭上的刻字,一橫,就好像一條山間棧道,稍微思量一番,說道:“好像天地間存在著一張張漁網,間距很大,凡夫俗子如小魚,鄰近漁網,倏忽穿梭網格中,彷彿來去自由,甚至能夠將那些繩線作為棲息之地,但是練氣士如大魚,境界越高,體型越大,反而無法穿網而遊,只能強行掙脫,比如成為陸地神仙,以及合道十四境。”

    “所見略同。”

    李-希聖會心一笑,放下酒壺,取出一個材質普通的麻繩圓環,然後將其打了許多繩結,笑道:“在白玉京青翠城散道之前,我覺得這就是我們所處的世道。”

    “只是後來我又覺得整個人間,就是一本書。但是底本,從來不在我們手中。”

    “就像有人可以隨便單獨摘出一頁紙,就能夠延伸出一系列的嶄新故事。讀書如樹木,翻書若乘涼。”

    聽到這裡,陳平安忍不住開口問道:“如今想來?”

    李-希聖笑著搖頭,“沒有頭緒啊。”

    陳平安晃了晃酒壺,不知不覺,已經喝完了一壺酒,又拿出一壺酒,李-希聖卻擺擺手,“你喝,我酒量不行,難得喝酒的。”

    若說人情反覆水,世事崎嶇路。那就喝酒,唯有喝酒醉鄉。

    李-希聖看著那個喝酒不停的陳平安,實在無法想象,當年的泥瓶巷少年,會變得如此好酒,笑問道:“已經想好了如何打磨兩把飛劍?”

    陳平安抹了抹嘴角,道:“除了一直吃金精銅錢,還需要不斷添磚加瓦。”

    “佛家說一塵含數剎,道家說一與萬物,殊途同歸。”

    李-希聖點頭說道:“籠中雀涵蓋天地十方,井中月成就光陰長河,集一千小千世界。”

    比如陳平安打算跟那位身為青萍劍宗客卿的青同道友,購買那些極為珍稀的梧桐葉。

    不過沒什麼把握,估計青同不會點頭答應的,至多就是不賣只送,而且肯定只願意送出幾張梧桐葉,不會超過十張,打發了自己了事。

    陳平安的心理預期,是最少三張樹葉,當然多多益善。

    至於如何回報青同,不是什麼難事。畢竟以後雙方是近鄰,打交道的機會,多了去。

    陳平安看得出來,青同明顯是想要開山立派的,只是比較心虛,根本不敢主動與文廟提及此事。

    之前在那舊錢塘長曹湧那邊的七里瀧,在徵得這位大瀆淋漓伯的同意後,陳平安將那些被地方誌記錄在冊的詩詞內容,總計數十萬字,從書上剝離出來,化做一條金色長河涌入袖中。

    此外,陳平安還曾在北俱蘆洲那處仙府遺址內,得到一本當年誰都沒有在意的書籍,上邊寫了許多悲歡離合,不同的人生故事。

    自古觀書喜夜長。

    陳平安在村子那邊當學塾先生,每晚都會親自書寫關於年輕遊俠跟啞巴湖大水怪的一系列山水故事。

    相信一定可以給小米粒一個驚喜,就跟看一場活靈活現的鏡花水月差不多,山山水水,人神鬼仙,走馬觀花都像真。

    一個年紀輕輕卻劍術超群的江湖遊俠,與擔任軍師和智囊的啞巴湖大水怪,並肩作戰,與各路妖魔鬼怪,鬥智鬥勇……

    不過這個長長的故事,只有竹樓一脈的那個小山頭,才可以陪著小米粒一起觀看,其他人就別想了。

    不同於那個不學無術的銀鹿,會覺得寫書太難,陳平安反而覺得有耐心長久看本書更難。

    李-希聖說道:“陳平安,準確說來,我們兩個還是同姓。”

    其實雙方都姓陳,卻是同姓不通鄉。

    陳平安當然是驪珠洞天本土人氏,李-希聖的祖籍家鄉卻是在那北俱蘆洲。

    陳平安點點頭,早就知道此事了。

    兄妹三人,李寶瓶,李寶箴,作為大哥的卻叫李-希聖。

    李-希聖站起身,清風拂面,微笑道:“古詩有云,功成何必藏姓名,我非竊賊誰夜行。”

    陳平安說道:“這句話,得記下來。”

    閒來無事,兩人並肩蹈虛,天風清涼,俱是心境祥和。

    逐漸恢復前身記憶的李-希聖,是在想念白玉京那兩位師弟。

    陳平安則是在擔憂阿良和師兄左右的處境。

    之所以沒有憂心忡忡,是因為直覺告訴陳平安,結果不是最好的那個,卻也肯定不是最壞的那個。

    只是不知為何,斐然、初升都已現身蠻荒,仍是沒有他們兩個的消息。

    臨行之前,鄭居中給了個古怪說法,一個在很久以前一個在很久以後。

    陳平安與師兄左右,撇開第一次短暫見面不說,其實就是在劍氣長城的那段歲月,才算勉強有點師兄弟的樣子。

    左右雖說也傳授給這個小師弟劍術,但是言語之中,陳平安可以明顯感受到一點,師兄對自己的劍修身份,是不太看重的。

    師兄左右更像是一位治學用功的醇儒,致力於追求讀書人的三不朽,立德立功立言。

    其實一開始陳平安就很好奇,只是礙於這位師兄的脾氣,不敢問。

    後來陳平安實在忍不住詢問一句,師兄的本命飛劍叫什麼。

    左右果然當場臉色就難看起來,只用一句話就把陳平安堵回去。

    先生在場的時候,你怎麼不問?

    陳平安哪敢繼續追問什麼,再問下去,肯定是要後果自負了。

    陳平安突然內心一震,隨即釋然,因為李-希聖已經告辭一聲,趕赴桐葉洲了。

    小陌身形落在小鎮,跟著的謝狗疑惑道:“不直接回落魄山嗎?”

    小陌說道:“找個路邊攤,吃頓宵夜再回。”

    謝狗皺了皺眉頭,有點不適應了。

    挑了個擺在小鎮主街的夜宵攤,小陌落座後,跟攤主要了兩碗豬肉薺菜餡的餛飩,從桌上竹筒取出一雙筷子,遞給謝狗後,輕聲問道:“什麼時候返回蠻荒?”

    謝狗默不作聲,用袖子擦拭那雙竹筷,就像在賭氣。

    等到攤主端來兩碗熱氣騰騰的餛飩,小陌這才拿了一雙筷子,說道:“別愣著了,趁熱吃。”

    謝狗單手各持一隻筷子,分別戳中一個餛飩,放入嘴中,腮幫鼓鼓。這麼難吃,不付錢啊。

    小陌細嚼慢嚥一番,緩緩說道:“我知道你並沒有剝離出魂魄,你一直是你,始終是白景。”

    簡而言之,所謂的“謝狗”,就是一種蹩腳的偽裝。

    謝狗板著臉哦了一聲。

    小陌繼續說道:“如果是一種遷就,我覺得沒有必要。如果是一種嬉戲人間的姿態,可以照舊。”

    謝狗問道:“那你覺得哪個更順眼些?”

    “說實話,都不順眼。”

    小陌一向以誠待人,停頓片刻,笑道:“但是我很佩服那個好像永遠在向前奔跑的白景,萬年之前是如此,萬年之後亦然。”

    遙想當年,他第一次見到白景,是遠遠看到一位劍修,身陷重圍,出劍凌厲,最終卻是她站在一具親手斬殺的神靈屍骸之上,身材修長的女子,長長的頭髮紮了個馬尾辮,環住脖子,高高揚起腦袋,不知道她嘀咕了什麼,身形一閃而逝,劍光如虹,在空中劃出一道極長的弧線,大地之上雷聲大震。

    謝狗神色複雜,只聽前半句,不覺得意外,但是小陌的後半句,反而讓她有幾分不自在了,便端起碗,喝了一口清湯。

    餛飩不好吃,湯不錯。

    等會兒結賬的時候,多給幾顆銅錢。

    謝狗悶悶說道:“我並不知道如何喜歡一個人。”

    這種狗屁倒灶的混賬事,比練劍難太多了。

    讓謝狗自己承認某件事不擅長,並不輕鬆。

    小陌說道:“別委屈了,你稍微設身處地,想想看我的感受?”

    謝狗咧嘴一笑。最後是小陌結的賬,她也沒搶著付錢。

    一起走在街上,謝狗顯然尾巴又開始翹了,嘿嘿說道:“小陌,我們要是有個女兒就好哩,嗯,就像小米粒那樣的,每天憨憨傻傻的,我們把她保護得好好的,不著急,一天天慢慢長大。”

    小陌無言以對,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自認足夠撇清關係的話語,“你開心就好。”

    貂帽少女雙手攤開,雙腳併攏向前跳著格子,自顧自高興著,“開心真開心。”

    小陌記得自己第一次見到白景的畫面。

    但是小陌卻沒辦法知道白景第一次見到自己,是何時何地。

    畢竟雙方第一次正式見面,就是白景直白無誤說要與他問劍一場,再結成道侶,看著一頭霧水的小陌,當時白景還補充解釋一句,誰問劍贏了誰睡誰!

    ————

    天外,陸掌教遠遠看過了熱鬧,便開始躺著御風,作臉龐仰天向後鳧水狀,確實是優哉遊哉。

    結果就要被一個老道士抬腳踩在臉上。

    陸沉趕緊一縮頭,躲過那即將壓頂的鞋底,翻轉身形再站定,嬉皮笑臉打了個稽首,“見過碧霄師叔。”

    老觀主站在原地,譏笑道:“這種明知結果的熱鬧,有什麼好看的。”

    有個小夫子,再加上那條青道的軌跡顯示,從一開始,蠻荒天下就沒想著跟浩然天下來個玉石俱焚。

    否則重返蠻荒的白澤,也不會眼睜睜看著那兩艘“渡船”交錯為一。

    明擺著就是那個周密在噁心文廟,再讓禮聖無法通過原先自身行走的那條老路,順利填補上至聖先師散道後留下的空缺。

    只見陸掌教眼神呆滯,有苦難言。

    碧霄師叔你很嚴於律人、寬於律己啊。

    老觀主說道:“我是來看老友的,跟你能一樣?”

    陸沉埋怨道:“這個小陌,也真是的,都不曉得主動來見一見師叔,就憑他跟我的交情,跨越天下遠遊又咋的,我親自去天幕迎接,誰敢攔著。”

    老觀主神色淡然道:“陸掌教記得自己今天說的話。”

    陸沉悻悻然道:“小陌來我們這邊做客,也別太大張旗鼓了,見過碧霄師叔,悄悄來悄悄走就最好了。”

    老觀主說道:“那個呂喦的大道成就,會很高。”

    陸沉使勁點頭道:“有幸與純陽道友同遊青冥,與有榮焉。”

    老觀主笑了笑,“至於白景,一旦被她躋身十四境,同樣不容小覷。”

    陸沉還是小雞啄米。

    都厲害,都厲害,一個個都牛氣沖天才好,反正貧道小胳膊細腿的,都喜聞樂見。

    老觀主冷笑道:“親眼見識過了陳平安的那兩把飛劍,再加上最後那合道一劍,陸掌教是不是想想就後怕,脖子發涼啊?”

    陸沉揉了揉下巴,開始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還好還好,我與陳平安是至交好友,見面只會喝酒,不會刀兵相見的。”

    陸沉先前活蹦亂跳返回青冥天下,因為陳平安沒有聯繫已經碰頭的鄭居中和吳霜降,算是逃過一劫。

    至今想來,陸沉還是心有餘悸,半點不誇張,一旦形成合圍之勢,真不是鬧著玩的。

    所以這位白玉京三掌教曾與老觀主“師叔”有過一番覆盤,按照老觀主的說法,關鍵所在,是對方如何拘押陸沉的夢境和心相。

    對付一位十四境,終究沒有任何捷徑可走。就像周密針對白也的那場扶搖洲圍殺,就只能是老老實實耗盡白也的心中詩篇,在那之前,白也手持仙劍,任你王座大妖數量再多,白也依舊等同於立於不敗之地。

    陸沉心知肚明,住持這場圍殺的,表面上是陳平安,幕後人卻是那頭陰魂不散的繡虎。

    而崔瀺與三山九侯先生學到幾種遠古“封山”之法,毫不稀奇,在此基礎上,以崔瀺的腦子,宛如於高原之上起高峰,再正常不過了,只說那類“繡虎自稱第二,無人敢說第一”的剝離神魂術法,一旦崔瀺與鄭居中私底下切磋過道法,再被後者學了去,最終陳平安負責先手,那撥劍修負責中盤,鄭居中和吳霜降負責收官,徹底困住陸沉的所有心相,並非是什麼不切實際的空想。

    當時老觀主說了句風涼話,“兩個白帝城鄭居中,一個歲除宮吳霜降,就是三位十四境了。再加上齊廷濟,寧姚,豪素,陸芝,陳平安。這種陣容,這麼大的排場,就只是為了對付一個十四境,你陸沉可以引以為傲,偷著樂了。”

    當時陸沉果真就背轉身去,擠出個笑臉,張大嘴巴,哈,哈,哈。如此這般,接連笑了三聲。

    老觀主瞥了眼陸沉,不管嘴上如何不待見這位白玉京三掌教,即便是眼光高如自己,還是不得不承認,陸沉的修道資質,尤其是道心,實在太好。

    真正敢說自己道心即天心的,陸沉能算一個。

    萬年以來,撇開類似蠻荒陸法言、大妖初升這些藏頭藏尾的十四境修士,還有女冠吾洲刻意隱匿行蹤,再加上白澤被文廟“囚禁”在雄鎮樓之內。於是就有了四位舉世公認最“能打”的大修士,白也,即便不是純粹劍修,依然殺力最大。

    落寶灘碧霄洞主,後來東海觀道觀的老觀主,道法最高。

    還有那個十萬大山驅使金甲力士、不知搗鼓個什麼的老瞎子,身份最為神秘,修為深不見底。

    此外綽號雞湯和尚的僧人神清,防禦最強,被譽為“金身不敗”第一。

    還曾被某人信誓旦旦,言之鑿鑿,對外大肆宣揚一番,說是除他之外的任何一位飛昇境劍修,砍上個三天三夜,都是給老和尚撓癢癢。

    不過老觀主和老瞎子,雙方的合道方式,至今還是雲霧遮山,尚無定論。

    由於被某人說成是“半個十四境修士的殺力,一個半十四境修士的防禦”。

    半個加一個半,如此算來,可不就是兩個十四境修士了。

    所以要他看啊,幾個十四境修士裡邊,還是你雞湯和尚最厲害。

    此話一出,天下震動。以至於老僧幾乎隔三岔五就要被人追著砍,這位原本只是以三場護道被山巔熟知的佛門龍象,修養和脾氣再好,也經不住這種層出不窮的騷擾啊,後來老僧好不容易逮住個機會找到那廝,非要讓口無遮攔的傢伙,通過各路山水邸報與外人澄清一下。

    不出意外,沒談攏。

    那廝堅決不改口,說我說話從來負責,一口唾沫一顆釘,讓我昧著良心說話,以後還怎麼混江湖。

    雞湯和尚只得“稱讚”對方兩句。

    阿良,你的加減法,這麼強的嗎?

    難道上學塾讀書那會兒,亞聖府邸裡邊,別人都在唸書,就你在吃書?

    那個臉皮厚到沒邊的傢伙,不怒反喜,雙手叉腰,只說這麼新穎的夸人路數,臉紅,臉紅了。

    老觀主問道:“有想過萬年以後的世道嗎?”

    陸沉反問道:“這是想了就有用的事情嗎?”

    老觀主說道:“那就瞪大眼睛看看眼前事?”

    陸沉笑道:“好像更沒意思了。”

    如果等到三教祖師散道之時,就立即評選出新的天下十豪,想必懸念不大,而且幾乎不會有太多的異議。

    反正就是從十四境裡邊挑選就可以了。

    禮聖,道老二餘鬥,陸沉,重返蠻荒天下的白澤,結束那場漫長“刑期”的兵家初祖。

    碧霄洞主,僧人神清,十萬大山的老瞎子,白帝城鄭居中,道號“太陰”的女冠吾洲。

    至於候補人選,如果只選四五個,再將時間線拉長到甲子或是百年後,可能爭議就多了,關鍵是變數不小。

    玄都觀孫懷中,歲除宮吳霜降,畢竟都屬於那種資歷較淺的十四

    境,而且他們兩個,擺明了是要與白玉京不對付了。

    道門散仙,純陽呂喦。

    以及目前在玄都觀修行的“新”白也,雖說他如今才是玉璞境,卻必然能夠躋身此列,佔據一席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