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一千零八十九章 有餘

一片生長在野水裡的蘆葦蕩,蔥蘢可愛,人過時常有不知名的鳥雀急急掠起,翠綠顏色,快若飛矢。有衙門中人帶著一隊流徙犯人走在泥濘道路上,後者全部帶著沉重的枷鎖,再被一根繩子串成螞蚱似的,在路上蹣跚而行。水上有一艘綵船,高三層,正在宴飲,翠袖殷勤勸酒,金盃錯落共飲流霞,玉手琵琶,鶯鶯燕燕,濃郁酒香混著脂粉,不知誰率先瞧見岸邊的景象,有貴公子立即命人拿來碎銀子,讓樓船靠近岸邊,讓女子砸向那些囚犯,只要砸中一人,可得黃金一錠。

餘時務問道:“馬研山?”

馬研山怔怔出神,聞言回過神,神色複雜道:“只有兩個,一人在船一人在岸。在馬府,是父子身份。”

餘時務便拿出四顆金精銅錢,與那位“背劍挽拂塵的中年道士”說道:“可以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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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後一位出身將種、卻生性善妒的皇后娘娘,在那嬪妃仙肌勝雪、宮髻堆鴉的帝王家後院內,只因為皇帝偷摸了一位宮女的手,第二天皇帝陛下便收到一隻匣子,裡邊裝著宮女的慘白雙手。她還曾讓健碩宮人將一位貴妃綁到跟前,剮出後者的雙眼,割了雙乳……將其活活折磨致死,尤其是最後一幕,那歹毒皇后讓一夥健婦拿來木椎……馬研山看得臉色比宮女那雙手還要慘白,差點就要當場嘔吐。

餘時務忍不住問道:“莫非時時刻刻,都是這般慘烈田地?”

道士說道:“也有些滋味寡淡的,只是擔心餘道友覺得花了冤枉錢,才有意挑揀出這幾幅畫卷。接下來就會是那位皇后娘娘遭了天譴,被謫化為一條巨蟒,佔山作祟,被一夥男女皆有的捕蛇人用煙燻之法,逼出洞窟,再被亂刀砍死,膽被剖出浸了藥酒。下輩子,依舊投胎為女子,暴斃,被一夥歹人盜墓開館,屍骨分離,賣給了海邊漁民,某部分白骨被用在船上,按照風俗,用以出海鎮潮。一報還一報,報應不爽。至於那位貴妃為何遭此劫難,自有她的前因後果,只是你們錯過了,想要看,可以將畫卷倒退回去。至於皇帝皇后與這位貴妃的身份,你可以詢問馬研山,這次肯定認得了。是繼續看下去,還是換一換?”

餘時務默不作聲,只是繼續掏錢。馬研山心神震動,早已汗流浹背,顫聲道:“換一幅畫,趕緊換一幅。”

要讓馬府上上下下,相互間仇恨對方。

可這還不止,還要讓某些人痛恨自己。

一處鄉野,孩子們經常在那片墳地放飛紙鳶,旁有一片矮樹林,嫩枝條上邊,不知是鵪鶉還是斑鳩在叫著啄著。

千山鋪雪,樹花呆白。有弱冠之齡????????????????的世家子坐一小車,從山中拖冰凌而返城。

在那豆棚瓜架下,有年齡差了一個輩分的女子在竊竊私語。“嬢嬢,你好看。”“我以前更好看。”

少女的清脆嗓音,像那枝頭的黃鸝。婦人的嗓音柔媚,像剛落地的花瓣。

有那高聳入雲的巍峨青山,簡直好像是從地裡長出來的,千萬年來一直就在那裡,此山中有一座歷史悠久的山上門派。仙府女子,炎夏酷暑時節,喜好戴水精芙蓉冠子,故而又名避暑冠。有一位面如冠玉的天才修士,下山歷練一趟再返山,便苦苦暗戀著一位仇家之女,這年桃花吹盡梅花,不知佳人何在。恍然一夢,客窗清明,驀見人家,背影昏鴉。

好像學問可以慢慢積攢,才分卻是一個人打孃胎裡帶出來的。有個天資卓絕的寒門子弟,依仗“聰明”二字,不諳半點人情世故,一邊牢騷著翻遍史書,哪個奸臣不是才子,一邊在各色人物那邊,自己都不曉得自己到底說錯了哪句話,只是抱怨著天妒英才,只得就此蹉跎半生,常去賒賬的飯館每次漲價,都要請他書寫菜單。他好酒,堪稱嗜酒如命,於色上倒是尋常。像那逛廟會集市,他不看女人,女人們也不看他。

餘時務一直在掏錢,幾疊高高低低的金精銅錢,“矗立”在兩人之間。

“如何?看過了這些場景,是不是都覺得無甚意思?當然,你們只要一路耐心看下去,還是有點嚼頭的。”

道士微笑道:“馬研山,想不想看原本屬於你的幾幅畫卷?放寬心,都是白送的,不收錢。”

馬研山如墜冰窟,趕緊搖頭。

只是難以遂願,道士一挽拂塵,便有畫卷攤開。

歷來多是老媼或是半老婦人,走在大街小巷,與各家各戶收買破爛舊衣。畫卷中,卻有一個衣衫不合身、露出腳踝的年輕男人,挽著籃子,在巷中吆喝,讓旁人瞧見了,難免覺得可惜。

“剩餘兩種人生,相對就要更跌宕起伏了,在一座福地當那天下無敵的江湖宗師,積攢了兩甲子內力,稍微催發內力,有劍芒數寸,被帝王將相和江湖豪傑,視為書上的陸地劍仙之流,然後離開了福地,遇到了一個下五境練氣士,起了點小紛爭,就給人隨手打殺了,看來劍芒不該出現在這本有神仙鬼怪的書裡。”

“第二種人生,貧道就偷工減料了,與那不喜女色的才子際遇重疊,只是讓你在中年歲數,更換了命理,得以與一位潛邸皇子相識相交,不出三年,立刻顯榮,在那天下大亂的世道當中,英雄殺梟雄,梟雄殺英雄,又或者英雄殺英雄,梟雄殺英雄。要不要看看你這種人生的最後幾年,會有不錯的轉折,以你的腦子,肯定意想不到。”

聽到這裡,馬研山問道:“陳平安,你能不能抹掉我的這些記憶?”

一旦所有人“夢醒”過來,而且保留了與之相關的全部記憶?以後的馬府眾人,豈是一句“互生怨懟,雞飛狗跳”這麼簡單的?

馬研山甚至開始擔心一旦都清醒過來,完全不用陳平安動手,就開始自相殘殺了,字面意思的那種。

道士抖了抖袖子,伸出手,託碗狀,便有一隻白瓷碗憑空出現手中,不知是水是酒,微微盪漾,“勉強是個聰明人。”

“餘道友,你這銅錢陣法還沒布好,能不能給句準話,還需要我等多久?”

“你們可能都知道我在年少時,在家鄉小鎮,曾被正陽山那頭搬山猿追殺過,不過我手刃蔡金簡一事,估計你們就不清楚了。”

“想要在陣法一道登堂入室,尚未墜地的驪珠洞天就是最好的‘手稿’,所以除了曾經身在局內的劉志茂幾人,必須跟他們補上幾場虛心請教,當年置身於小鎮,是如何被壓勝到不敢動用絲毫靈氣的,本來我選中了種昶,現在就只好勞煩餘道友‘順路’走一趟驪珠洞天了,好讓我勘驗效果一番,逐漸補上漏洞。”

“餘時務,誰借你的膽子,玉璞境練氣士,就敢坐在一位止境武夫身邊動手腳?”

“已經三次了,事不過三,小懲大誡到此為止。餘時務,且睡去。”

馬研山轉頭望向那根唯一的救命稻草。不知為何,根本不見“道士”有任何動作,餘時務竟然已經耷拉著腦袋,沉沉睡去了。

陳平安伸手一抓,手中便多出一隻裝滿沸水的水壺,遞給馬研山,“去,澆在那螞蟻窩上邊。”

馬研山被嚇得連連後退。

陳平安冷笑道:“就因為那些螻蟻有名有姓,與你沾親帶故,便於心不忍,不敢了?”

馬研山面無人色。

陳平安淡然道:“奇了怪哉,也沒見這些螻蟻做這類事情的時候,有半點惻隱之心。”

“好像你們眼中,在這世道上,什麼都有,唯獨沒有人。”

元嬰境老嫗蒲柳,已經分不清自己是那位年輕隱官的幫兇還是幫閒了。

沈刻還在玉宣國京城內鬼打牆,沈老宗師是個聽勸的,趕忙尋了幾件趁手兵器,殺得刀鋒都起捲了,只是殺來殺去,都是沈刻殺沈刻。那位陳劍仙不知用上了什麼陰損……神通手段,被殺之人的疼痛之感,沈刻都可以清晰感知,這就迫使沈刻為了自保,不但需要殺人,而且出手殺人的速度必須要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