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一千零九十二章 借拳



            

            餘時務沉默片刻,好奇問道:“你能夠操控這座天地光陰流逝的快慢嗎?”

陳平安默不作聲,霎時間,餘時務眼中所見,異象橫生,大雪驟然停歇,轉眼間便春暖花開,草長鶯飛,成群結隊的稚童在岸邊放飛紙鳶,梅雨連綿,夏汛暴漲,江上明月夜,水波不興,紋如畫線,有一渡客似神仙似精怪,身形瘦於孤竹,道衣白如野雲,只見他腳踩一葉扁舟,無需船伕撐蒿,衣袍飛動,飛越江面。秋風瑟瑟,有那村民鬧哄哄扛著兩隻裝有男女的竹籠來到水邊,最終又迎來一場天寒地凍時節的鵝毛大雪。對餘時務這個旁觀者而言,四季更迭的風景,各時風土人情,就像是一冊被看客快速翻頁的畫頁,在這個過程當中,餘時務這副體魄能夠完全感知到節令的冷暖變遷。可就在餘時務認定陳平安確能隨意控制光陰長河之際,陳平安突然抬起手,懸在餘時務眼前,打了個響指,“一葉障目,聽說過吧?”

言語之間,餘時務驚駭發現自己和陳平安如同置身於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夜幕中,陳平安笑了笑,“一葉障目,這片樹葉,既然可以讓人看不見什麼,當然也可以讓人看見什麼,無非是匠人於一葉之上微雕。相較於爭取辛苦經營出一座無缺漏無瑕疵的小天地,在你的視野上動手腳,會不會更省時省力省錢省心些?”

就在餘時務將信將疑之時,陳平安卻已經將餘時務拉回“原地”,伸手接住一片雪花,喃喃自語道:“先前參加文廟議事,在一處渡口,有幸與鄭先生結伴散步了一段路程,鄭先生期間說了一句怪話,讓我直到現在都不敢相信。他說‘我曾看到兩片完全一樣的雪花’。”

餘時務彎腰從岸邊撿起一些稍薄石子,朝水面丟去,打起了水漂,激一串串並不相連的漣漪,朵朵水花從大到小次第開。

就在此時,從水中姍姍然走出一位水霧瀰漫的妙齡女子,綠衣黃冠,亭亭玉立,言稱只要猜得到她的姓名,就可以入贅水府。

餘時務看了眼陳平安,本意是這是鬧哪一齣,猜燈謎?陳平安笑著提醒一句,“得水能仙,翠袖黃冠。不能提醒道友更多了。”

那位水仙滿眼希冀,痴痴望向餘時務,只是後者卻如不開竅的榆木疙瘩一般,她等了會兒,沒能等到答案,她只得幽幽嘆息一聲,“水中仙子來何處,翠袖黃冠白玉英。玉英惜與公子有緣無分,先行別過,後會有期。”

餘時務想要找回場子,指了指身邊陳山主,問道:“仙子為何厚此薄彼,不找我身邊好友問上一問?”

她微笑道:“吾好以貌取人。”

餘時務哈哈大笑。

陳平安神色自若。

等到那位水仙折返水中,陳平安打趣道:“餘道友以後要多讀書啊,這不就錯過了一樁姻緣?”

餘時務問道:“你什麼時候才肯恢復我的真身和境界?”

大致可以確定,自己當下這副皮囊,屬於一種不常見的“陰神出竅遠遊”,真身則被陳平安不知拘押、壓勝在某地了。

先前恢復記憶,就像……一副空皮囊如空水缸,被人從隔壁水缸勺水倒入其中。

陳平安笑道:“急什麼,心急吃不了熱豆腐。你就當我是個當鋪掌櫃好了。”

當鋪?

細究之下,還挺形象。確實是個不錯的比喻。

餘時務說道:“那就互換身份,換成你試試看?”

陳平安默然,轉頭笑望向餘時務。

餘時務心神震撼。

難道?

“我餘時務”才是陳平安,眼前“陳平安”才是真正的自己?

陳平安拍了拍餘時務的肩膀,忍俊不禁道:“別緊張,我暫時還沒有鄭先生的那份本事。”

餘時務沒來由有些焦躁,他倒是想要既來之則安之,但是這一路所見所聞,光怪陸離,匪夷所思,何止是一句“新天下耳目”可以形容的,何況總這麼拖著,手不著天腳不著地的,總是讓餘時務覺得不踏實。陳平安笑著安慰一句,放心吧,我不會在此久留,再帶你去看幾個地方,到時候你決定要不要跟我搭夥,聯手做點不一樣的事情,只要你點頭了,我就撤出此地了……聽到這裡,餘時務詢問一句“我要是始終不肯點頭呢?”陳平安便笑著回答一句,“我不是說了,心急吃不了熱豆腐,這句話對你管用,對我當然也是管用的。”餘時務滿臉無奈,這廝擺明了是要跟自己耗著,就看誰能熬過誰?之後餘時務見到了一幅畫卷,畫中一位負笈遊學、廟寓在此的年輕士子,挑燈看書至深夜,倦怠難支,伏案而睡,思緒如一片捲雲,於頭頂三尺如香菸冉冉升起,夢境內容如畫卷在雲中顯現,男子正夢見一位貌美的豆蔻少女,持響板而清歌,奇花異草雜生於屋側山石,下有驢子飲水於槽,旁有一棵參天高樹,樹梢懸一彎新月掛於空中,月內有一座小如芥子的廣寒宮,纖塵不染的天上宮闕內,又有清冷女仙,正在對鏡梳妝,鏡中除去仙子面目,猶有屋內牆壁上一幅畫卷的映像,正是一位士子伏案寤寐圖,恰似棋譜的三劫循環。

陳平安為餘時務解釋道:“這裡的弈棋高人,只需對照那幾千部棋譜落子就是了,大可以按部就班,如同照抄書本文字。不同棋力的棋手,就給他們配備不同水準的棋譜,你若是不親自入局對弈,足夠讓你連續看好幾年光陰都無破綻。至於市井常見的路邊攤賭棋,擺的都是象棋殘譜,全都是些看似刁鑽的定式,佈置起來就更容易了。當然,這些手段歸根結底,都是走在前人路徑上,抄了近路,取巧的捷徑。談不上別開心裁。”

餘時務皺眉問道:“假設我事先並不清楚進入了幻境,但是心中存疑,而我又是一個精通弈棋的高手呢?”

陳平安說道:“那你就不會進入這座天地。比如你可能會走入一處尚未出現圍棋的地盤,等你置身其中,若有閒情雅緻,就可以成為此道的開山鼻祖,這份歡愉,可能會打消掉你的一部分質疑?”

餘時務搖搖頭,“手民誤植,一字之差,歧義叢生。”

陳平安笑道:“碑帖臨摹,到底是學筆鋒還是刀鋒?”

餘時務轉移話題,“受限於你真身的底蘊,所以這些幻象天地的……品相都不高?先前出現騎鹿仙人和女子水仙,就已經是你的術法極致了?連同我在內,加上那些仙府遺址的舊主人,所有真相加在一起,得到的‘一’,註定不會高於你當下境界所儲藏的靈氣總量?那我可不可以這麼理解,我們這些‘人’,與山河萬物的合集,約等於你?”

陳平安笑道:“對也不對。”

餘時務好像抓到了一點靈感,自顧自追問道:“萬千佈置,籠統言之,就只是相當於一座由你人造的下等福地吧?”

陳平安說道:“拭目以待。”

市井,江湖,廟堂,最後才是仙氣縹緲的山上。就像一位營造匠人的練手,由易到難,循序漸進。

可如果技止於此,那撐死了也就是一座白紙福地的真跡下一等,在山巔修士眼中,自然難言“造化”二字。

於是餘時務很快就看到了一處好似天下龍脈起始的巍峨山巔,有個袒胸露乳的老者,面容被煙霧繚繞遮掩,只見其大腹便便,鼾聲如雷,每一次呼氣,都從嘴中吐出五彩絢爛的天材地寶,劃出一條條流光溢彩的軌跡,散落天地各方。

餘時務怔怔出神,感嘆道:“若非幻象,至少就是一座中等福地的規格了?你哪來這麼多的靈氣儲備?”

陳平安說道:“實不相瞞,我落魄山,家底不薄的。”

畢竟一趟跟隨禮聖遠遊天外之行,收穫頗豐。

餘時務鬼使神差冷不丁蹦出一句,“你如果,我是說如果,被你搜集到了整個人間的金身碎片,那你豈不是?”

說到這裡,餘時務自己晃了晃腦袋,太過異想天開了。一旦成事,陳平安豈不是可以重建一座萬年之前的天庭?

不曾想陳平安說道:“想過,僅限於想過了。不止是此事難度過大,幾乎註定是一場竹籃打水的空想,我還要擔心此舉陷入類似三劫循環的境地,就早早掐滅了這個不該有的念頭。”

餘時務雙手抱住腦袋。

陳平安說道:“從不懷疑世界真實與否的人,所處世界就一定真嗎?堅持質疑世界真實與否的人,所處世界就一定假嗎?”

“關於‘我’之真假,最想知道答案的,只說我認識的人當中,有兩個。”

“陸沉,鄭居中。”

“最有資格給出答案的,也是兩個。”

“佛陀和道祖。”

餘時務聽到這裡,小心翼翼問道:“那麼至聖先師呢?”

陳平安想了想,答道:“至聖先師好像不太計較這個。”

餘時務沉默許久,終於第一次敞開心扉,“我其實很早就知道自己的最終命運了。”

萬年之前,一場共斬。

餘時務就承載了一份不堪重負的因果。這對即便是修道天才的餘時務來說,也是一種苦不堪言,例如凡俗夫子的未雨綢繆,買把傘即可,等著下雨天,但是餘時務得有手段,讓老天爺不下那場雨,如何做得到?所以這麼多年以來,餘時務將身外事都看得很淡。就像那邯鄲道左的客棧內,所見一連串幻境中的某個人物,那個酒肆老闆娘的寡婦,她已經根本不在乎明天的命運是好是壞了。餘時務一想到她,就會想到自己,再想到酒肆外被風吹著的布幌子。

似乎這一切,都是陳平安對自己的暗示?是一種……算命?

大概是猜到了餘時務心中所想,陳平安說道:“你這就像自己給自己算命,接下來呢,就這麼等著了?那你知道市井坊間和凡夫俗子,他們找人算命的意義何在嗎?意義在於若是算出了好命,就只管放心前行,若是算出命不好,就得換路修行,得有轉念回想,要擺脫某些熏習,故而修道從來不止在山中。無緣不合,無債不來,如何將孽緣變成善緣,討債之人如何燒掉借據,還債之人如何了清債務,就是所有人的修行。”

餘時務聽聞此言,臉上愁容轉淡。

陳平安說道:“我還得問你一個問題,今身該不該為前身還債,今世需不需要為來世負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