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一千一百一十五章 寫一部少年書

拜劍臺茅屋,簷下一排小竹椅,其中有個貂帽少女,意態閒適,斜日支頤坐。自從老聾兒在拜劍臺結茅修行,這邊就熱鬧了許多,當然也有可能是白玄從下宗返回上山的緣故,白玄一回,陳靈均就常來這邊閒扯,再加上老聾兒一進山,就被陳山主賦予重任,需要時常跟謝狗打交道,而謝狗又被白髮童子拉著,與郭竹酒拜了碼頭,推為盟主,大概這就是所謂的風雲際會,高朋滿座,使得原本冷冷清

    清的拜劍臺,簡直就成了一處相互間交流情報的“村頭”。

    今天又是一大堆人擁擠在這邊,竹椅板凳都快不夠用了。奇怪的,是今天人手分到了一片甘甜西瓜,在山中溪澗中先放了個把時辰,小米粒蹲在水邊盯著,然後帶去老廚子那邊,菜刀直落,朱斂笑問從何而來,當下可不是此物時令。小米粒笑哈哈,說是好人山主出海一趟,從某個仙府小門派所在島嶼沙地裡偷來的,腋下各夾一個大西瓜,偷了就跑。約莫在那邊也是尋常物,無

    人看管,都沒誰發現好人山主的行蹤。

    當時朱斂點點頭,說很好啊。

    小米粒咧嘴笑著,大西瓜是瞧著就很好吃啊。

    扶搖麓那處私人道場,當了一遭蟊賊的陳山主,給自己留了一整個西瓜,坐在廊道中吃著。

    一旁坐著的丁道士早已辟穀,雖不眼饞這種尋常瓜果,卻也覺得陳先生過於獨樂樂了些。不似平時作風,非同尋常。

    陳平安吃得很慢,時不時走神。

    丁道士問道:“陳先生準備何時傳授飛昇法?”

    陳平安回過神,笑道:“等我吃完。”丁道士聞言頓時如臨大敵,立即穩了穩道心,盤腿而坐,雙手疊放在腹部,呼吸綿長。雖然在這邊住了一段時日,陳先生一直不曾步入正題,但是丁道士在這邊

    待著,心境祥和,哪怕整日裡無事可做,也不覺虛度光陰,按時煉氣,偶爾翻翻書,光陰悠悠,暮春閉門覓詩句,等著雪後看梅花。

    不來之前,總覺苦等,事到臨頭,就又緊張。

    丁道士忍不住多看了幾眼西瓜,怎麼看都是市井坊間不值幾個錢的俗子消夏解渴之物。

    而且那個陳山主,是個吃西瓜是不吐籽的,身邊堆積了一堆西瓜皮,抬手拍了拍肚子。陳平安抹了抹嘴角,微笑道:“修道無垢無瑕疵,修心時時勤拂拭。所謂問心,就是打掃一間屋子,將所有陰暗面,都掃到一個逼仄角落,沒有任何身形輾轉、回

    旋餘地。還要分得清什麼是掃帚,簸箕,塵垢。”

    吃過一整個西瓜的陳山主,神色從容,言語平淡,說的內容,也是些家常話,可是丁道士越聽越頭皮發麻,越來越心虛。

    說是一場傳道飛昇法,這位在旁護道和觀道的陳先生,這是要對自己下狠手、下死手了?!

    需知道書上,有些言語,故意說得很大,很嚇唬人,比如什麼需要死個人,才能得個活潑潑的道。

    什麼要從死中覓活路,自視身居千刀萬刃之中,當以大毅力大恆心,自闢一境於奇古中見力量也。

    以前丁道士對這類空泛道理,感觸不深,因為修道資質好,也就沒有這種……切身之痛。陳平安微笑道:“丁道士,先幫你開個小灶,千萬小心,萬千注意,用心記牢了。記得苟全性命於亂世,‘苟全’二字,便有無限功夫,尤須切記性命者,不獨是生

    命之所謂也。”

    丁道士看著那個語重心長叮囑自己的陳先生,總覺得陳平安眼中看見的自己是個死人了。陳平安神色變得和藹可親,笑問道:“若說人生際遇是一部書,丁道士想要一個怎樣的開篇?是家境貧苦一些的,還是起步高一些的?是人生起運早一些,還是晚

    一點?”

    丁道士嚅嚅喏喏不能言。

    陳平安自顧自說道:“這本書的名字,我都幫道友想好了,就叫《少年》。”

    丁道士心知不妙。

    陳平安眼神玩味,說道:“事到臨頭,避無可避。道心退轉,要不得啊。”

    丁道士毛骨悚然。

    頃刻間,撲通一聲,丁道士後仰倒地,這一覺,不知何時才覺。

    倒地不起,已經徹底睡死過去的丁道士,耳邊聽見最後一句話,殺氣騰騰。

    “臨陣收兵?按律當斬!”

    不看那已經被丟去證道的道士。

    “終於敢偷西瓜吃了。”

    陳平安低頭看了眼腳邊的西瓜皮,抬頭望向遠處,自言自語道:“大概我吃的是自由。”

    天外,兩個老頭一臺戲。

    於玄稱讚一句陳道友敢想敢做,老秀才說一句哪裡哪裡。

    老真人說一句文聖一脈當真要發揚光大了,老秀才說你們桃符山才算蒸蒸日上。

    道號仙槎的顧清崧,閒來無事,就瞎逛蕩,駕馭一條小舟遊歷星海,本來是想要去找那座古天庭遺址,與師尊的師尊,寒暄幾句,道一聲辛苦。

    可惜路途過於遙遠,顧清崧又不得其法,只好原路返回,由於心情不佳,就想要跟於玄聊幾句。

    結果就看到老秀才跟那於老兒,美滋滋喝著酒,哥倆好呢。

    老秀才趕忙擺手,招呼仙槎老哥一起喝點。顧清崧看了眼一言不發的於老神仙,擺擺手,“我境界低,也沒有老秀才的聖賢身份,這種加一起得有二十八境的酒局,高攀不起,跳起來,都夠不著於十四的酒

    桌面兒。”

    顧清崧撥轉船頭,撂下一句,“我撐我的破爛船,你們喝你們的身份酒。”

    白得一個“於十四”綽號的老真人,吃癟不已,貧道他孃的是不敢說話啊。

    等到那繃著一張臭臉的舟子撐船遠了,於玄感嘆不已,陸掌教不敢收此人為嫡傳,真不是沒理由的。

    老秀才輕聲笑道:“不這樣,顧清崧會擔心他師父更要忘記一個本就不記名的弟子了。”

    於玄點點頭,深以為然。

    於玄以心聲問道:“陳道友的那門飛昇法,貧道猜出個大概了。”

    老秀才猶豫了一下,說道:“在這件事上,先前在楊老頭的藥鋪後院,道祖說了幾句話,至關重要。”(注1)

    於玄這才鬆了口氣。

    老秀才笑呵呵道:“道祖所言,不屬於什麼啟發,只能算是一個對先前既有思路的精煉總結。道與路,兩相契。”

    於玄便又倒抽一口氣。

    跳魚山花影峰上,八個少年少女,對於那幾個傳道授業的不同師傅,評價也不同。

    那位據說是落魄山供奉的甘棠,甘老夫子授業認真,從不外談別處學問。將大道理說得深入淺出,極有傳道功力。

    道士梁朝冠上課授業,滿口軟糯鄉音,言語精煉,不用翻看任何書籍,滔滔不絕,引人入勝。白鳳語氣無抑揚高低,引人入睡。

    魯壁魚授課無風趣,比八個聽課的人還緊張,一開口發言便額頭汗水。

    但是在課外,八人跟他請教學問,便渾然一變,淵博雅緻,道理精到,落拓不羈,偶爾拉雜戲虐幾句,風采迥異於課堂。

    至於那個自稱道號白景的謝狗,她還自封了幾個類似大師傅、總教頭的名號,她教的東西,八人都聽不太懂,學不太會。拜劍臺這邊,分贓吃過瓜,今天好像比較犯困的謝狗,突然打了個哈欠,坐直身體,發號施令道:“甘一般,之前聽山主說了一嘴,你能夠躋身劍氣長城巔峰劍仙

    之列的緣起,貌似很不一般。關於此事,山主沒多講,幫你賣了個關子,說什麼一罈老酒越陳越香啥的,你就別藏著掖著了,給說道說道。”

    總是稱呼老聾兒為一般供奉,顯得自己官癮太大,謝狗就學那喜歡給人取綽號的白玄,就送了老聾兒這麼個說法。

    老聾兒心中腹誹不已,陳山主也太大嘴巴了。一張皺巴巴的老臉上,卻是笑開了花,“也沒啥值得說道的,就是年輕那會兒脾氣衝,在兩軍對壘之際,在大帳內三杯酒下肚,就不知道自己是誰了,再加上被一

    旁官巷老兒憋著壞,激了幾句有的沒的,我就單獨仗劍上了城頭,點名陳……老大劍仙,單挑一場。老大劍仙答應了。”

    白玄震驚道:“就沒被老大劍仙一劍砍死?”

    陳靈均更震驚道:“好問題!”

    尋常人哪裡問得出這種角度刁鑽的問題。

    白玄自顧自哦了一聲,“也對,砍死了,老聾兒就沒辦法在這邊裝大爺了。”

    白玄畢竟是白玄,伸出手掌擋在嘴邊,轉頭小聲問道:“謝次席,老聾兒是不是一頭陰魂不散的鬼物?”

    謝狗搖搖頭,“大活人。”

    白玄本想反駁次席供奉,老聾兒算什麼人,只是一想到謝狗也是蠻荒妖族出身,算了算了,免得誤傷。米裕冷笑道:“境界不夠膽識湊,上杆子伸長脖子,往老大劍仙的劍鋒上抹?還是請老大劍仙單手持劍朝前,卻不必遞劍,你自己就大步向前,往劍尖上邊衝,自

    己把自己捅個透心涼?”

    對於米大劍仙的風涼話,老聾兒置若罔聞,只是下意識挺直腰桿,雙拳虛握,放在膝蓋上,臉上流露出一抹緬懷神色。

    就像喝了一罈陳年美酒,酒勁實在太大,隔了一夜,飲酒者砸吧砸吧嘴,好像還有餘味。

    老聾兒終於捨得將這罈老酒揭了泥封,與人共飲。

    這次敘舊,對那位老大劍仙直呼其名。

    “很多年沒有與人問劍、更多年沒有被人問劍的陳清都,一抬手,要來了一把制式長劍,說是讓我儘管施展畢生最得意劍術。”

    “攻守五十餘手,期間陳清都遞了兩劍。當然是有意讓著我了。”

    “不管如何,在劍氣長城萬年曆史上,終究是獨一份的事蹟。”

    饒是白玄與米大劍仙這樣,素來不把老聾兒當回事的本土劍修,聽聞此事,也覺得老聾兒不孬。

    謝狗大概是唯一一個聽得興致缺缺的,只是甘棠在花影峰那邊,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她就沒說什麼。

    在白景、小陌都在人間仗劍遠遊的遠古歲月裡,當時的陳清都,其實沒有那麼強。

    不是說陳清都那會兒劍術不厲害,而是沒有辦法與人間劍修拉開一大段距離。

    再者好像陳清都身份特殊,許多同道劍修都在儘量遮掩陳清都的成長,尤其是刻意減少陳清都與遠古道士的問劍次數。

    此外,同時代,還有那位身份不明的劍道魁首,畢竟他才是代表人間所有劍修,躋身天下十豪之一的超然存在,故而他才是公認的第一人。

    而且陳清都當時身邊還有元鄉、龍君他們幾個,劍術都很高明,哪怕不如陳清都,差距卻並不明顯。

    由於登天一役,白景意氣用事,她傷勢不輕,不得不沉睡萬年,導致她錯過了很多事情。

    所以如今的謝狗,並不是特別理解萬年之後的數座天下,為何那麼推崇陳清都,簡直就是視若神明一般。

    陳靈均讚歎不已,拍掌叫絕,“龍聲老哥,你都有這種值得大書特書的豐功偉業了,為何如此……沉悶,擱我,早就敲鑼打鼓,扯開嗓子吼幾句了。”

    有些堪稱獨一份的壯舉,不是陳靈均不想跟人顯擺,是名副其實的“說不出口”啊。

    畢竟是寄人籬下,在落魄山當差了,老聾兒拗著性子,說了句場面話,“敝帚自珍,不當說的。”

    在那劍氣長城的城頭之上,單挑陳清都,以劍術對劍術。

    關鍵是陳清都竟然答應了這場實力懸殊的問劍。

    陳清都不是某個狗日的讀書人,不需要用各種法子來提升勝績,好跟人吹牛皮。

    那都不是什麼雖敗猶榮可以形容的了,如果不是老聾兒足夠劍心純粹,陳清都絕對不會賣這麼個天大的面子。

    老聾兒有此一戰,確實足可自豪。

    米裕,常年白袍玉帶,腰懸一枚名為濠梁的養劍葫。

    俊雅名士,劍仙風流,確實值得崔宗主為他專門開啟一場鏡花水月。劍氣長城有很多公認的美男子,容貌依舊年輕的齊廷濟,孫巨源,當然還有吳承霈,醉眠雲霞的米裕,吳承霈也與米裕一起被外鄉女修稱為“雙璧”。至於年輕一

    輩,又有龐元濟,陳三秋他們。

    身為編譜官的白髮童子,蹲在角落,她默默記下這一筆。

    陳平安突然現身拜劍臺,說自己可能需要真正閉關一段時日。

    近期扶搖麓那邊除了小米粒依舊巡山,其餘人等,就不用去那邊吃閉門羹了。沒有使用御劍或是縮地法返回扶搖麓,陳平安選擇徒步下山的時候,喊上了懶洋洋的貂帽少女,還有那個一路振臂高呼預祝隱官老祖閉關順遂、出關即飛昇的白

    發童子。

    見此景象,還得聽著那一聲聲的隱官老祖,老聾兒臉色如常,實則揪心不已。

    只是心湖中突然響起白景前輩的嗓音,“不白喝你的這罈老酒。回頭傳你兩門劍術,學不學得會,練不練得成,我可不管。”

    老聾兒感激涕零,正色起身,不言不語,與山路那邊低頭抱拳。

    白玄跟陳靈均面面相覷,最不開竅的老聾兒,為何變得如此識大體明事理,難道是被賈老神仙附體了?相較於稍晚入山的老聾兒,跟好兄弟一起來這邊湊熱鬧的武夫鍾倩,其實來到落魄山也沒幾天,論打架本事,與老聾兒差了何止千里萬里,但是光聽名字很容易讓人誤會是女子的鐘倩,藕花福地的武學第一人,鍾大宗師,在落魄山,就很如魚得水。之前在飯桌上,鍾倩就問過拜劍臺甘棠供奉的身份,境界若是相差不大

    ,是不是意味著自己也能當個供奉?結果老廚子說那老聾兒是個飛昇境劍修……鍾倩就多吃了兩碗飯。

    那天老廚子難得主動多炒了幾個下酒菜,拉著鍾倩喝了點酒,聊了幾句閒天。

    朱斂問鍾倩知不知道自己的優缺點,鍾倩說自己沒啥優點和缺點,混江湖嘛,就是個混。

    朱斂便笑著說世間有那心神緊張、好似身心蜷縮起來的人,就會有狀態鬆弛的自在人。門風如何,規矩重不重,往往是看一家之主的為人,是什麼性格。這也是為何許多家族權勢煊赫的膏粱子弟,在家裡,大氣都不敢喘,走路,說話,用餐,家塾求學,處處拘謹,半句話幾個字都不敢頂撞長輩。只要一出了家門,就會判若兩人,倒行逆施,狂悖無禮,性格陰狠暴虐,很大程度上,那是一種洩憤,是一種

    報復。更是一種不自知的補償。

    當時青衣小童和米大劍仙都在場,陳靈均笑得不行,伸手拍打桌子,說鍾大宗師聽不懂這些,老廚子你是媚眼拋給瞎子看了。

    鍾倩要是聽到這種話就生氣,那就不是鍾倩了,嘿嘿笑著,說景清懂我,懂我的人,都要打光棍。

    陳靈均當場就要跟鍾倩劃出道來,哥倆在拳上見高低。

    當然是划拳。

    米裕卻是若有所悟,打算不再一年到頭,故作慵懶姿態。

    朱斂接著說我們未必是一個好的傾訴者,同樣未必當得好一個傾聽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