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一千一百二十章 二十人與候補們(中)

日沉大江黑,月起萬山白。

  萬籟寂靜,大殿內篝火堆裡,偶爾劈啪作響。

  一起望向殿外那位風塵僕僕的男人,三十多歲的容貌,約莫是讀過幾本書的緣故,很有幾分氣定神閒的意態。

  青壤沒有說話,仙藻噤若寒蟬。看到仙藻一副見了鬼的樣子,本來還有幾分不確定的青壤,立即心中有數。

  此時此景,就像一尊廟裡吃香火的“泥塑偶像”,來到了他們眼前。

  說來奇怪,蠻荒那邊仰慕年輕隱官的妖族修士,不計其數,肯定要多過浩然天下,而且特別心誠。

  日升月落千回數,陳君大名萬遍呼。

  半點不誇張。

  畢竟浩然修士多是聽個熱鬧,而參加過大戰的蠻荒妖族幾乎誰都是親眼看過熱鬧的。

  要去浩然天下,就得先過那道被鑿出的“大門”,妖族只需一抬頭,就都會看見那件扎眼的鮮紅法袍。

  何況這個姓陳的,當年還宰掉了一位御風過他那邊城頭上空的玉璞境妖族,準確說來,是……手撕。

  再隨手將那屍體丟下城頭。

  要說這等行徑,蠻荒妖族自身來做,半點不稀奇,鬥法贏了,將落敗妖族當場大口嚼了,生吞了用來果腹都是常有的事。

  可是一個據說是來自浩然天下的聖人弟子,如此作為,便很新鮮。

  所以浩然天下的修道之人,大概永遠無法理解金翠城女仙清嘉,到了落魄山,她過牌坊時的複雜心情。

  外鄉身份的年輕隱官,寧姚的道侶,手刃離真者,單挑一座甲申帳,陳清都願意託付重任之人。劍氣長城最後一位刻字者。

  殿內無言語,殿外書生也不著急跨過門檻。

  佩刀女子身體緊繃,她深呼吸一口氣,站起身,伸手按住刀柄,死死盯住大殿門外那個好似負笈遊學的“文弱書生”,開門見山問道:“隱官是怎麼找到我們的?”

  她暱稱豆蔻,躋身託月山百劍仙之列,約莫是在異鄉待久了,是用的桐葉洲雅言。

  仙藻霎時間臉色慘白,被天打五雷轟似的。青壤卻是整個人依舊鬆弛,沒有半點如臨大敵的意味。

  至於那兩位依舊被矇在鼓裡的桐葉洲本土人氏,愈發摸不著頭腦,眼前這書生裝束的後來者,莫非在這邊的江湖上惡名昭彰?

  是那殺人如麻的一方強梁,還是有個好家世好師門的貨色?陳平安卻是用最醇正地道的蠻荒雅言,笑著回覆道:“書上不都寫一位寒酸書生進京趕考,露宿荒廟,得遇美人,這般姻緣,哪有什麼刻意為之,都是無巧不成書

  。”

  那尤物婦人吃吃而笑,大概是覺得此人言語風趣。瞧他三十歲出頭的模樣,雙手拄著一根青竹行山杖,就那麼站在皎皎月色中。

  陳平安望向那個化名豆蔻的女子,“既然是託月山百劍仙之一的年輕俊彥,名次還不低,為何在城頭那邊,我好像就從沒見過豆蔻姑娘?”


  這撥被蠻荒寄予厚望的年輕劍修,都曾在城頭練劍,時日長短不定,在那期間,時常有劍修在閒暇時過去“瞻仰”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美其名曰“看大門的”。

  幫咱們看家,陳隱官是個大好人啊。

  佩刀女子沉聲道:“與隱官離得很遠,我性格孤僻,不喜歡湊熱鬧,劍術高不成低不就,排名不高不低,即便見了面,估計未必能夠跟隱官說上話。”

  這是實話。他們煉劍處的半座城頭,也有幫忙“擋駕”的,周密的親傳弟子,流白還好,她不太喜歡說話。但是作為託月山大祖關門弟子的離真,卻是個滿嘴噴糞的,罵人的功夫一天比一天高,都不知道跟誰學的。對待那些想要湊個熱鬧的劍修,離真總喜歡譏諷幾句類似“你也配跟隱官聊天”的言語。此外那件灰色長袍,是舊王座大

  妖之一的龍君,一般劍修,沒點靠山,確實不敢造次。

  青壤大口嚼著麂子肉,神色無奈,含糊不清道:“以隱官如今的運勢,肯定找不到我才對,是我被她們中的誰連累了?”

  陳平安答非所問,微笑道:“道友還是一位相士,能看人運勢?若是萍水相逢,隔壁擺攤,說不定咱倆還能切磋切磋,搶一搶生意。”就是眼前這廝,單憑一己之力,就差點把桐葉洲大瀆開鑿一事給攪黃了,而落魄山與青萍劍宗在內的幾方勢力,為此投入的神仙錢,數以萬計,而且全是穀雨錢。韋文龍和種夫子做過一番粗略計算,因為這廝在大瀆沿途的幾次亂砸符,拖延大瀆開鑿進度不說,帶來山上勢力和山下諸國和各種反覆,因此帶來的種種折

  損,導致為此損耗的穀雨錢數額,在三千到四千顆之間。

  只說尋覓這廝蹤跡的上五境修士,連同米裕和黃庭在內,還有鐵樹山那位龍門仙君,幾乎到了雙手之數,依舊未能將其揪出來。

  要知道這廝如今才是個金丹境。

  先前於玄都未能憑藉崔東山帶回落魄山的殘餘符,將其順藤摸瓜找尋出來。

  只有劉羨陽才能在寤寐中遙遙砍上一劍,依舊不曾重傷這廝。

  一個蠻荒金丹境的符修士,牽扯出了多大的陣仗?

  至今陳平安才知道一個“青壤”,甚至都不知道是化名,還是道號。

  方才仔細翻檢自家心湖的書城一番,陳平安發現不管是避暑行宮的秘密檔案,還是中土文廟和大驪王朝的文書,好像都無任何與“青壤”的相關記錄。

  那就是一個對蠻荒各大軍帳而言、屬於“牆裡開花牆外香”的後起之秀了?

  大戰落幕這麼些年了,各洲修士在桐葉洲搜山不斷,不曾想這廝既造孽,又作死,還能活蹦亂跳到今天。

  陳平安好奇問道:“青壤,有無顯赫師承?還是故意留在這邊的大妖化身?當然,你可以不必回答。”

  “回答,為何不回答,樂意至極,能夠跟隱官多聊一句都是賺的。”

  那男子擦了擦滿是油膩的雙手,“趕巧,跟隱官一樣,都是螻蟻一樣的出身,當年誰踩死了我,可能都會嫌髒了鞋子。”沒有站起身,就那麼蹲著,伸出雙手烤火,一張稜角分明的木訥臉龐被火光照耀得異常明亮,“既然隱官能夠在蠻荒天下做大事,那我當然也能在浩然天下做點小

  事。”

  這位始終根腳不明的年輕女修,神色不再木訥,神采奕奕,“這會兒終於見了面,被隱官逮了個正著,是不是想將我這種無名小卒給剝皮抽筋,喝血吃肉?”

  陳平安搖搖頭,微笑道:“我口味沒有你說得這麼重。”

  道號仙藻的冷豔女修,硬著頭皮問道:“斗膽請教隱官,如今什麼境界?”

  陳平安微笑道:“境界不高,當初在搖曳河也沒能做掉緋妃,不過退一萬步說,宰個金丹,綽綽有餘。”

  仙藻

  青壤眼光更好,說道:“按照劍氣長城的說法,是一位貨真價實的劍仙。”

  仙藻哀嘆一聲,束手待斃。否則還能如何,就算她也學隱官,來個退一萬步說,陳平安只是個地仙,自己就能逃了?這廝在戰場是出了名的心臟手黑,詭計多端,同境廝殺,極有勝算。當年甲申帳精心設伏,竹篋、雨四和灘這撥天之驕子圍殺一人,結果若非斐然救場,還要

  被此人反殺幾個。陳平安好奇問道:“仙藻姑娘,你是不是還有個同胞姐姐,主管柳條部,好像道號叫銀粟?為何不跟著你姐姐一起返回家鄉,躲在廣寒城,繼續管你的雪霜部,過

  幾天躺在功勞簿上享福的日子?”

  廣寒城是緋妃手底下的三座宗字頭門派之一,諸部領袖,都是資質很好的地仙女修。

  相較於蠻荒甲申帳的那撥出身、資質、背景什麼都好的“貴人”,他們幾個,大概都算是些籍籍無名的小人物。

  道號仙藻的女修,論輩分,緋妃是她的太上祖師,但是這尊舊王座大妖,卻要敬稱甲申帳的“雨四”一聲公子。

  人比人氣死人。

  她與姐姐銀粟,雖然都是劍修,但是託月山百劍仙的門檻多高,實在是進不去吶。

  陳平安問道:“青壤道友,以你的天資,沒道理這麼豁出性命,富貴險中求的說法,不適合你這種人。”

  見那青壤不言語,陳平安繼續問道:“是有仇怨,心裡憋著一口氣,等不了,必須在桐葉洲這邊做個了斷?”

  她們都看了眼青壤。確實古怪,在桐葉洲碰頭之前,她們聽都沒聽說過青壤,如今何止是對他刮目相看。相處越久,越覺得青壤深不可測,再給他一百年,幾百年的修道生涯,此人

  成就之高,不可限量。

  沒理由在桐葉洲這邊搏命,而且還是專門針對陳平安和青萍劍宗。

  說什麼在這邊攢了軍功,活著回到蠻荒就能贏得一兩位王座大妖的青睞,騙鬼呢。

  也得活著返回家鄉才行。

  以青壤的天賦和心計,在有可能把性命交待在這邊的前提下,他根本不需要靠這種錦上添花的“虛名”。

  青壤沉默片刻,“確實有一點過節,但是真計較起來,仇怨不算大。也不怨隱官出手狠辣,各自身在不同陣營,必須各有擔當作為。”

  有個領他走上修行道路的忘年交,死在了陳平安手上。他是玉璞境,當年雙方身份、境界懸殊,卻毫無算計,肯將一身道學、能耐傾囊相授與青壤,卻依舊說自己沒資格當青壤的傳道人,會幫他尋個好師父,一定不比那竹篋、灘差多少的,理由是青壤你資質太好,若是師父道行不高,就是暴殄天物,容易耽誤前程。尤其是等你出了名,在山上引來注意,等到誰都知道了

  你的未來成就高低,沒有一位飛昇境和大宗門的庇護,很容易一下山就暴斃。

  青壤想起此事,下意識放慢速度,細細嚼著麂子肉。

  陳平安自言自語道:“菩薩聖賢畏因,我輩凡俗畏果。”

  青壤點點頭,“以前完全不懂這些,到了桐葉洲,看了點這邊的書籍,深以為然。”

  陳平安打開天窗說亮話,說道:“豆蔻姑娘,隱匿在藕花福地的蕭形,她見過你,而且記憶深刻,就等於我見過你。”

  接下來年輕隱官說了一句讓局外人仙藻都倍感毛骨悚然的話,“所以這些時日,很是‘掛念’豆蔻姑娘。”

  青壤長嘆一聲,果不其然,是被這個娘們連累了。只是青壤倒也不如何怨她。唯有那個仙藻,才是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