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一千一百三十七章 如書如句讀

    劉羨陽說道:“又好酒又旱菸的,滿身酒氣加煙味,寧姚都不皺個眉頭?”

    陳平安笑道:“她不管這些。”

    劉羨陽笑呵呵道:“當我沒去過劍氣長城啊?”

    陳平安面不改色道:“那些酒缸裡泡出來的醉話,不能當真,完全可以當反話聽。”

    劉羨陽拍了拍臉頰,“陳大劍仙,麻溜的,趁著扶搖宗還沒有創建護山大陣,再補上一份賀禮。”柳赤誠只覺得莫名其妙,柴伯符卻是聽出了言外之意,在白帝城那邊所謂的修道,反正除了跌境破境再跌境,就再沒什麼正經事可做,無聊了就翻看山水邸報和某些特殊渠道而來的機密情報,知道劍氣長城那邊流傳過很多的諧趣說法,比如什麼二掌櫃合道臉皮,比劍氣長城的城牆還厚,既然二掌櫃一拳就倒,那麼只要

    在城頭順勢拿臉貼地,蠻荒所有王座大妖一同攻城,恐怕都要乾瞪眼。柳赤誠一向將師兄的話奉為圭臬,不過這位師兄幾乎從不與柳赤誠說什麼道理,所以當鄭居中提醒他別去劍氣長城晃盪,柳赤誠就當做聖旨了,別說從無遊歷劍

    氣長城的心思,連倒懸山、雨龍宗都不去!於是柳赤誠就去了龍虎山地界,再於是就有了當代大天師的那場“下山降妖”。

    對於劉羨陽的戲謔言語,陳平安笑著沒說什麼,重新吧唧嘴抽起旱菸,雲霧繚繞起來。

    劉羨陽說道:“可憐傅山神。”

    中嶽儲君之山璞山的傅德充,以往在山上口碑不錯,只是一場大驪皇宮議事過後,如今就變得風評一般,很一般了。

    陳平安說道:“面子不如裡子來得實在。”

    劉羨陽揉了揉下巴,順帶著想起那個在家鄉擺攤算命的年輕道士。

    陳平安心湖思緒迅捷如鳥雀翩躚於枝頭。

    浩然劉饗,青冥辛苦,蠻荒晷刻,五彩元宵……

    自己跟寧姚,劉羨陽和賒月,斐然與晷刻,徐雋和朝歌,還有小陌跟謝狗……

    門外,還有一雙來自後山的年輕道侶,他們在今日扶搖宗祖師堂內,境界最低,都尚未結丹,但是座椅的位次不低。

    都是顧璨親自邀請而來的重要客卿,他們暫時在祖師堂內還沒有座位。大致地位,略遜色於落魄山的客卿趙著、或是青萍劍宗的青同。

    這兩位宗字頭譜牒修士,皆是英靈鬼物,與開山祖師爺的楊千古,差了七八個輩分。

    如今後山實在是香火凋零,否則參加宗門慶典這種事情,一座道場豈會讓兩位連地仙都不是的中五境修士前來道賀?

    不過作為飛昇境的祖師楊千古,如今已經離開功德林,後山便今時不同往日,後山儼然已是扶搖洲的山上執牛耳者。

    在道侶的鼓勵之下,女修終於鼓起勇氣,來到陳平安這邊,她正猶豫如何與之對話,陳平安便已經站起身,將煙桿繞在背後。

    女修鬆了口氣,先自報山門和道號,再輕聲問道:“陳山主,認得曹慈麼?”

    柳赤誠樂得不行,這話問的,浩然年輕一輩武夫雙絕頂,白衣曹青衫陳,誰會不認識誰?

    這一句開門見海的言語,當真是寒暄客套,而不是當面挑釁嗎?

    大概是過於緊張,此話脫口而出,女修也覺得不像話了,微微紅臉,醞釀許久的第二句腹稿,便被嚇跑了。

    陳平安點點頭,微笑道:“認得。問拳一直輸給他,想要假裝不認得都不好意思。”

    一旁柴伯符心有慼慼然,陳山主胸襟不差,能夠自嘲者可解千愁。

    女修趕忙補救一句,道:“陳山主別誤會,只因為我有幾位師姐妹,她們都是曹慈的擁躉,十分關注曹慈的動向。”

    陳平安說道:“上次文廟功德林一別,我就沒有見過曹慈了。”

    女修愈發無地自容,畢竟還是難免緊張,便說了一句此地無銀三百兩的言語,“武夫切磋,拳腳無眼……”

    陳平安保持微笑,“感謝你們的理解。”

    柴伯符佩服不已,陳山主委實臉皮不薄。

    實在是沒辦法繼續聊下去了,心中懊惱自己嘴笨口拙的女修,伸手拉住身邊道侶的胳膊,試圖讓他救場幾分,她說道:“陳山主,我夫君對你仰慕已久。”

    年輕男修明顯要比道侶更心平氣和幾分,行了一禮,說道:“不單是我,其實我們後山的男子,都很仰慕隱官。”

    劉羨陽打趣道:“如此一來,豈不是兩大陣營,涇渭分明?”

    年輕男修點點頭,“故而我們後山道侶之間,不能提任何一人。”

    柳赤誠終於一個忍不住,大笑起來。

    那艘夜航船還在等待陳平安一行人,劉羨陽聽說有船可以搭乘,躍躍欲試。

    下山途中,陳平安與顧璨說道:“以前是山道難行,現在就得有平路難走的感受了,一個階段有一個階段的心境。”

    顧璨點點頭,“記住了。”

    顧靈驗神色古怪,記什麼記,你昨夜不就剛好在感嘆這句話嗎,何必假裝頭回聽說此理?

    到了山門口,陳平安說道:“逆水行舟不進則退……”

    說到這裡,陳平安改口道:“大道理你都懂,總之以後遇到事情多加體會,以平常心看待無償事,事理互參,別有滋味。”

    顧璨點頭稱是,猶豫了一下,以心聲說道:“總是被沈刻這類人事拖累,你修道真能用心專一,真能勢如破竹?”

    陳平安微笑道:“每頓一下,就是竹節。無竹節何以為竹,無竹子如何勢如破竹。”

    顧璨說道:“保重。”陳平安想起先前顧璨那句心裡話,停下腳步,轉身幫著顧璨理了理衣襟,以心聲說道:“首先,顧璨肯定不會成為青冥天下的邢樓。其次,餘鬥也不是那麼好當的,在我看來,他跟鄭居中,陸沉,都是人間萬年獨一份的超然存在,不可有二,不可無一,不論敵我,該有的禮敬還是得有,不耽誤做該做的事就行了。最後,

    我們三個都好好修行。難免聚少離多,各自珍重。”

    顧璨說道:“偶爾也偷個懶,什麼都不必想。”

    陳平安笑道:“會的。”

    陸地浩蕩萬川注海,皆歸於平。

    南海,廣袤水面靜如碧綠琉璃。

    一位扎靈蛇髮髻的女子,與一位白衣青年並肩御風,去往一處去往蠻荒的歸墟通道。

    她笑問道:“劉幽州都給你發了請帖,我們勉強也算順路,為何不去湊個熱鬧。”

    曹慈搖頭說道:“已經給他回信婉拒了。”

    竇粉霞調侃道:“就這麼不把他當朋友?”

    曹慈說道:“我不合適出現在那邊。”

    竇粉霞點點頭,“到了全椒山,肯定要跟那傢伙碰頭,再贏一場,就剛好湊出一手之數了。”

    曹慈說道:“如果再有切磋,就是拳在別境了。”

    竇粉霞問道:“怎麼講?”

    曹慈說道:“很難說清楚。”

    竇粉霞就不繼續追問,她突然咦了一聲,伸手擋在眉間,“張條霞怎麼會出現此地?另外那個,是何方神聖?”

    約莫百里開外,有人好像就在等他們路過。難道是某個能入張條霞法眼的武夫宗師,想要攔路跟曹師弟問拳?

    曹慈說道:“師姐你先留在這邊,我單獨過去一趟。”

    竇粉霞毫不猶豫點頭,“你自己小心。”

    曹慈點點頭,深呼吸一口氣,身形掠空而去。

    曾經的浩然天下武道第一人,張條霞,中途轉去修道,兼修術法,道號龍伯,在那之後,老人就再不以純粹武夫自居了。

    張條霞近百年來,極少出現在各洲陸地,形單影隻,出海釣魚,海上的煉氣士才能偶見蹤跡。

    但是今天張條霞卻是站在一片距離海面不過丈餘的雲海中,拋竿垂釣的,是一位身材魁梧、披頭散髮的赤腳男子。

    曹慈其實早就認出此人的身份,所以才會讓竇師姐留在身後。

    那男人笑道:“曹慈,又見面了。”

    曹慈身形落在雲海邊緣,遙遙抱拳道:“曹慈見過兩位前輩。”

    張條霞擺擺手,示意曹慈不必客氣。

    男人一手持竿,一手輕拍腳邊某物,道:“如今世道,都說道止陸沉,詩止白也,符止於玄,拳止曹慈。”

    曹慈說道:“暫不敢當。”

    張條霞會心一笑。年輕人就得有這份心氣。

    男人點點頭,“你小子這脾氣,果然還是更對胃口些,不像某人。”

    曹慈頗為疑惑,猶豫了一下,還是問道:“前輩受傷了?”

    男人點頭道:“小傷,不礙事。”

    曹慈問道:“前輩是專程找我?”

    男人說道:“算也不算。”

    張條霞剛要說話,那男人便身體微微後仰轉頭望向這位神到一層的止境武夫,張條霞立即收回話頭。

    今天沒有他張條霞說話的份。

    剎那之間,曹慈便來到竇粉霞身邊。

    附近一道身影則悄然去往雲海之上。

    竇粉霞心絃緊繃,臉色陰沉,她竟有一種鬼門關打轉的感覺。

    曹慈說道:“沒事。”

    男人揉著下巴,“好個白衣曹,我怎麼不知道一個武把式,可以如此……龍伯道友,怎麼說來著,風度翩翩?”

    張條霞苦笑無言。

    這雲海垂釣處,一位女子憑空站在男人身邊,她一腳將某物踹入水中,埋怨道:“裝什麼大爺。”

    竟是一顆頭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