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一千一百四十章 這天公

路邊攤,一張桌子四位食客,老秀才早早從竹筒裡抽出一雙竹筷,眼巴巴看著,等到熱氣騰騰的粉絲砂鍋端上桌來,捲了一大筷子,吹了幾口氣,低頭嗦了起來。

 

    老秀才一頓狼吞虎嚥,抬起頭,含糊不清問道:“謝姑娘,與你請教一事,姜赦是怎麼個人?”



    謝狗想了想,先尊稱一聲文聖老爺,“那傢伙脾氣時好時壞,得挑人。看對眼了,才剛剛涉足修道的煉氣士,他在路上遇見了,也能稱兄道弟,真心實意視為道友,沒眼緣的話,可就不好說了,  陳平安心中瞭然,那位尚不知名的新十四,之所以被兵家初祖找上門去再將其斬殺,果然絕不止因為言語冒犯這麼簡單。

    男人搖搖頭,“其實修道根骨還算湊合,就是道心太弱了,只因為曉得天會塌下就早早趴在地上等死的貨色,落得個百斤重的漢子挑不起百斤擔。”

    餘時務滿臉苦笑。這位兵家祖師爺的言語,好像與先前陳平安所說是差不多的論調。

    男人說道:“論韌性和氣魄,你連陳平安都不如。”

    餘時務無言以對。陳平安則無可奈何。

    畢竟輩分高,還被關了一萬年,刑期剛滿釋放,多說幾句便是。

    按照之前的約定,兵家初祖從餘時務這邊取回三份武運,但是要保證不傷及餘時務的神魂和記憶,至於肉身,能保全就儘量保全,若是此事為難,也不強求。

    男人微笑道:“小子,叫餘時務是吧?要遭受一點皮肉苦頭,你吃得疼麼?”

    餘時務頭皮發麻,頓感不妙,下意識轉頭望向陳平安。

    陳平安倍感無奈,看我作甚,這種事情,能替你扛嗎?男人嘖嘖笑道:“我看這小子孱弱得像個娘們,等會兒我取回武運,人身天地的動靜,不大也不小,可別一個遭不住,就道心當場崩潰了,豈不是害我違約,陳大劍仙,醜話說前頭,屆時餘時務魂飛魄散,算誰的?我倒是有一門神通,取名架橋,可以牽引和轉嫁神識,一個仙人境,一個元嬰境,保守估計,陳大劍仙至少

    可以幫助餘時務分擔三分之二的感受。”

    陳平安目瞪口呆,自己心相天地內的一粒心神之心聲,也能被聽了去?

    餘時務已經開始抱拳致謝,完全不給陳大劍仙說不的機會,“感激涕零,在此謝過。”

    陳平安盯著餘時務,只是嘴唇微動,貌似沒說什麼。

    餘時務看得懂,是在罵人。只需假裝不懂便是了。

    男人一抬手,雙指一勾,便從餘時務眉心處扯出一條拇指粗細的金色繩線,雙指一晃,便丟到陳平安那邊去,再提醒道:“你們倆都準備好了?”

    餘時務雖然提心吊膽,依舊是步罡踩鬥掐道訣,屏氣凝神,悄悄調動全身靈氣護住一座座關鍵氣府。

    陳平安挪動右腳,拉開身形,擺起拳樁,便開始閉目養神。

    只是遲遲沒有動靜,餘時務自然不敢多問,陳平安卻開口道:“前輩,還在等什麼?”

    男人大笑一聲,大步跨出,驀然間來到餘時務跟前,抬起一腳橫掃,就將餘時務給攔腰打斷。

    緊接著男人手掌作刀,頃刻間砍中將餘時務脖頸處,一顆頭顱高高拋起。

    男人隨手一揮,那腦袋便墜向橋外河水中。

    再伸手按住無頭餘時務身體的肩膀,分別將兩條胳膊給硬生生扯下來。

    餘時務雖然被強行兵解了,但是奇了怪哉,一顆腦袋也不沉水,隨波飄蕩在水面上。

    咦?竟是半點不疼?這門名為架橋的拳法?道術?反正真是好大神通!妙不可言。

    男人出陽神,看似只有一丈金身,卻雄渾凝練得無以復加,堪稱字面意義上的那種真正……止境!

    這尊金身陽神將餘時務那一截身軀和兩條胳膊,當場大口嚼爛,生吞活剝,連皮帶骨和血肉悉數嚥下,半點肉渣都沒有浪費。

    男人站起身,打了個飽嗝,伸手擦拭嘴邊血跡,霎時間陽神歸位,終於恢復一具完整真身。

    背後大道顯化出一輪刺眼的金色光暈,原本並不銜接成圓的兩截弧形,由於剛剛補缺三段,終成一圓。

    五座天下,天地齊鳴。萬年沉默,終於迎來雷鳴一般的迴響。陳平安的這座心相天地,哪裡承受得住這份龐大道韻的劇烈衝擊,無數無形屏障崩裂響起碎如瓷器的清脆聲,無垠青天悉數炸開,黃地萬里龜裂如蛛網,千百條

    河流瞬間改道,山河陸沉,海水倒灌,十餘張還沒怎麼捂熱的梧桐葉化作齏粉,慘不忍睹……距離男人不過幾步遠的陳平安耳膜已經被震碎,眼眶處滲出血絲,身形搖搖欲墜,全身皮開肉綻,若非陳平安臨時將真身“請神”來此,當場道心崩潰、魂飛魄散

    的就不是餘時務,而是他這個大大方方“引賊入室”的東道主了。

    男人笑眯眯道:“地基不牢靠,就要有大魄力,全部推倒重來,能破而後立者,才是真豪傑。”

    陳平安咬緊牙關,顫聲道:“必須賠老子一大筆神仙錢!”男人不予理睬,只是一招手,將餘時務那顆腦袋召回橋上,頹然倒地的下半截身體自行立起,頭顱和下半身之間,無數條金線蔓延開來,上下交匯,霎時間便編織出五臟六腑等的雛形,雙臂自然生長開來,何止是那白骨生肉的仙家術法,尤其是一顆粹然金色的心臟,每次跳動帶起的聲響,便有一撥撥道韻流淌至全身,

    一副暫時無皮的骨架,正是道家語所謂的金枝玉葉……

    男人笑道:“代管三份武運這些年,你小子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既然沒有當武夫的好命,那就退而求其次,送你一樁仙家道緣好了。”看著陳山主的悽慘模樣,餘時務終究是良心不安。男人猜出餘時務的心思,嗤笑道:“我給的東西,是你能想不收就不收的?不信的話,你小子就試試看,等過幾

    天,隨隨便便躋身了上五境,再看如何剝離這份機緣。能成,就算你本事。”男人斜睨陳平安,“你要只是純粹武夫,收益只會比餘時務翻倍,哪怕兼是道士,再傳你幾門道法便是,可你既然是‘書生’,可就不好說了。好人有好報的好人,

    誰不樂意去當?既然攬下這件事,就得有斷手斷腳的覺悟。自認是讀書人,喜歡與天地講道理,不付出點代價,怎麼行。”

    陳平安默不作聲,長呼出一口氣。一雙眼眸逐漸轉為金色,一場道心拔河,再非辛苦維持的那種均勢,似有為山九仞、功虧一簣的跡象。

    整座天地泛起一種粹然金色,此為道化。

    見此詭譎場景,男人滿臉無所謂,萬年之前,什麼大陣仗沒見過?何況遠古歲月裡,好幾場真正的大陣仗,他或是參與者,或是發起者。

    男人輕抖手腕,手中多出一件兵器。

    此物一出,一艘夜航船竟然當場沉入海底,好似一團棉花墜鐵塊。

    青冥天下那座建造在水底的藕神祠,萬年之前,道祖親自佈陣,以大瀆水運鎮壓武運,同時禁錮神兵,一杆長槍“破陣”。男人輕輕抬腳踩地,抬起胳膊,以槍尖指向一雙金色眼眸的陳平安,微笑道:“速速現出一副幾近大道圓滿的真身便是,我就在等這一刻,殺新十四境,熱手罷了

    ,不過是一碟開胃小菜,我真正想要殺的,就是你。落魄山的半個一!”

    “我踏足此地之時,光陰長河就已經倒流,現在出現了光陰停滯的水中漩渦,我倒要看看,誰來救你,誰能救你?”

    逆轉光陰,道法高如道祖,離開青冥天下,也只能讓浩然一洲光陰長河倒流,這一洲山河,還得沒有幾個十四境坐鎮。

    可要說只是帶著一個仙人境劍修一起倒走光陰長河片刻,對於剛剛恢復大半勢力的兵家初祖而言,並非難事。

    “等到之祠補缺,來個關門打狗,就該老子登天,重走一趟天庭,道祖幾個,得還舊債,我卻是異類,手刃周密,捨我其誰。”

    兵家初祖言語之際,陳平安的心相天地之內,又被隔絕出一座大火炎炎的天地,“編造鳥籠者終究淪為籠中雀。”天外七曜,兵家初祖就被囚禁在古稱“大火”的熒惑之中,星辰呈現出鮮紅顏色,人間各國欽天監,都要年復一年盯著這顆主掌兵戈的星辰天象。歷史上不少皇帝國君頒佈的罪己詔,至少表面上都由熒惑產生的異象天文而起。老百姓不太理解一份罪己詔的嚴重程度,說的通俗一點,身為九五之尊的“天子”,等於是昭告天

    地,自認德不配位,是那……私生子了。

    兵家初祖微笑道:“用兵之道攻心攻城,正合奇勝。用在這裡,對付你,真是再合適不過了。”

    一槍洞穿陳平安身上數件法袍,戳中心臟,長槍去勢後勁十足,槍尖瞬間透出後背心。男人輕輕擰轉持槍手腕,攪動一顆稀碎心臟,調侃道:“腦子一團漿糊了,小子思來想去,好像我怎麼都不該對你倉促出手?那我就看在你喊了幾聲前輩的份上,

    無償教你一個萬千遠古求道之士用性命換來的道理,有些事,哪有道理可講,講道理本身就是沒道理。”

    陳平安紋絲不動,只是低頭看著那截槍身的古篆銘文,好像是一部完整道書的行氣篇?男人嘖嘖稱奇,“不愧是無心的神靈,又是高位,不被徹底打掉金身、崩碎神道,斷絕香火,淪為無源之水,否則就會依舊毫髮無損。配合兩把天衣無縫的本命飛

    劍,怎麼養出你這麼個……怪物。再給你漲些道力,多些殺招,放出去亂跑,還了得?難怪鄒子要盯死你,一抓到把柄,就要讓你落個萬劫不復的下場。”

    男人眼神複雜,深意言語一句,好像很難確定褒貶,“陳平安啊陳平安,你太知道如何愛惜自己了。”

    餘時務一咬牙,想要攔上一攔。

    卻只是被男人看了一眼,餘時務便化作一陣劫灰,就那麼悄無聲息,飄然天地間。

    下一刻,灰燼如復燃,一粒火光重新聚做一團,餘時務在河邊重塑身軀,想要再往橋上衝去,魂魄再散,重新聚攏,餘時務再作那蚍蜉撼樹的舉動……

    陳平安朝餘時務搖搖頭,示意不必如此白費功夫,只管暫時保全自身即可。

    幾位被拘押在此的妖族煉氣士當中,只有蕭形試圖往橋上靠攏,被男人遙遙一彈指,砰然一聲巨響,當場血肉粉碎。

    此外劍修豆蔻,女修仙藻都在神道臺階那邊遙遙觀望。就她們的境遇,以及跟隱官的關係,沒有趁火打劫就算很謹慎了。

    化名於磬的女子,想要暗中聯繫那位頭戴蓮花冠的“年輕道士”,無果。她便不願親身涉險,在水邊遠眺長橋。

    由於兵家初祖畫地為牢,陣法隔絕天地,一個嗓音無法破門而入,如在屋外激盪迴旋。

    是那劉羨陽氣急敗壞的暴喝聲,與兵家老祖直呼其名,“姜赦,你當老子死了嗎?!立即收手!”

    陳平安想要以心聲提醒劉羨陽幾句,但是心聲言語,被迫大道顯化而生為一串文字,彷彿碰壁而碎,化作金光四散。

    這邊男人神色自若,笑道:“劉家小子,身為劍修,竟然拿個婆姨要挾別人,手段會不會下作了點?”

    劉羨陽一下子就露出混不吝的脾氣,“狗東西,有你這麼當客人的?要點臉!你家劉爺爺讀書不多,脾氣不太好,你敢殺陳平安,我就敢做掉你的道侶。”男人倒是不至於如何緊張,自家道侶,修為不差的,興許殺力不夠,保命功夫卻是一流。他只是難免心有疑惑,奇了怪哉,白景幾個,都不該知曉這邊的動靜才

    對。

    飛昇境都被矇在鼓裡,怎的會被那才是地仙的劉羨陽洞察了真相?

    小陌是陳平安的死士,白景算是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兩位劍修便聯手佈置了一座陣法,讓姜赦無法知道那邊的真實景象。

    “倒是交了個好朋友。”

    姜赦神色玩味,“你該去唸幾天書,換他去專心練劍的。”

    男人揉了揉下巴,劉羨陽年紀輕,做事莽撞,可以理解幾分,可要說是白景和小陌與之聯手,那這件事,沒完。

    靈犀城虹橋廊道那邊,白景最為尷尬,就數她裡外不是人,兩邊不討好,雙手拉住貂帽裝啥都不知道,破天荒的事情。方才劉羨陽莫名其妙暴跳如雷起來,當場拔出佩劍,擱放在那婦人的肩膀上,撂下一句狠話,“姜赦起了殺心,我暫時無法破陣,就只好借你腦袋一用,作為敲門

    磚了。”

    小陌無動於衷,開始默默引氣,準備提起遞出一劍。

    我可不管你誰。

    萬年之前就是如此作風,萬年之後更沒理由破例。

    謝狗背對著他們幾個,自顧自唸唸有詞。婦人沒有任何驚懼神色,反而滿臉笑容,她抬起雙指,將那肩膀上的長劍往脖頸處移了移,“山巔廝殺,切磋道法,毫釐之差謬以了千里,等會兒劉劍仙一劍橫掃

    ,割下了頭顱,提頭去見那傢伙,可別將頭頂髮髻間的花簪弄丟了,這是我與他的定情之物,。”

    劉羨陽眯眼笑道:“為死者諱,都好說的。”

    劍意與殺心,都絕非作偽。

    婦人好奇問道:“姜赦這個名字,是幾座天下的共同忌諱,照理說不該被你知曉才對。”

    劉羨陽笑道:“山上道人,誰還沒點壓箱底本事?比如你的那門蟬蛻神通,我追殺起來就比較棘手。”

    婦人故作驚訝道:“這種秘事都曉得?你家先生,莫非是至聖先師,或是小夫子?”

    劉羨陽說道:“這世道,不比你們萬年之前,學問遍地都是,多知道一點,不稀奇。至於劍術,全憑琢磨。”

    謝狗悶悶道:“五言,不要掉以輕心,劉羨陽的劍術很古怪,在道不屬術的。”

    謝狗說道:“劉大哥,都是朋友,也分先來後到。”

    劉羨陽笑道:“理解。只要白景今天能夠兩不偏幫,以後我與謝狗就還是朋友。”

    直到這一刻,婦人才收斂那份隨意心境,感嘆道:“甚是懷念當年。”

    萬年之前,人間大地之上的遠遊道士,各自身負道氣,如星星點點,火光閃爍,大多就是這般快意恩仇。

    路上相逢,話不投機,道不相契,或就此別過,或打生打死,都很爽利。若是投緣,三言兩語,便可託付性命。姜赦抽回那杆長槍,抖了個槍花,隨便震散那些殘留的神道氣息,“自我介紹一下,我叫姜赦,道號元神。我那婆姨,叫五言,道號陸地仙。她與白景關係很好,

    緣起於道號,不打不相識。”陳平安胸口處的窟窿自行縫補,一雙金色眼眸,死死盯著這位氣勢渾然一變的兵家初祖,微笑道:“那我也與前輩介紹一二,姓陳名平安,祖籍大驪龍泉,道場落

    魄山,化名曹沫,竇乂,陳好人,預備了個道號無敵手,打算以後走別處江湖再用。”

    姜赦笑了笑,是神性使然,還是這小子本來面貌,就如此活潑?姜赦眼角餘光瞥向一處,“兩處秘境,連你這尊道外身的棲息之地都一覽無餘,殺手鐧都被迫顯露出來了,竟然還有閒心,護著那處道場?咦,還是個正經道士?

    看架勢,觀其道氣流轉,是於玄一脈的徒子徒孫?”

    “受人所託,忠人之事。”

    陳平安左手負後,右手握拳,手指輕輕搓動掌心,“何況直覺告訴自己,好像沒到需要豁出性命不要的時候。”

    “獅子搏兔當用全力,沒必要鈍刀割肉,漸次剝削敵方實力。前輩真要殺我,必然一擊斃命,速速得手就走。”

    “前輩,這座天地也被你的‘合道’,給牽連得稀爛了,我如今道心也看得差不多了,現在是不是可以打開天窗說亮話了?”

    終於順利收回全部武運,男人神采奕奕,自言自語道:“繡虎崔瀺,你幫我省去好大麻煩。承情!”

    浩然兵家祖庭的大殿祠廟裡邊,那個姓姜的,高居武廟主位,吃了神道香火近萬年光陰,其實沒有那麼好對付。

    他總不能一路打上山去,拆了那座武廟。

    白景有意無意,沒有給那叫劉羨陽的年輕劍仙解釋,萬年之前為何人間十四境道士那般神通廣大,玄妙只在“香火道果”四字。

    如今世道人心蕪雜,各大祠廟所敬之香幾乎只為己,何來純粹一說,更何談萬千嫋嫋香火匯聚一縷,結出一顆顆無上道果來?

    姜赦這尊兵家初祖,如今跟武廟和祖庭的關係,有點微妙。

    某種意義上,姜赦是被架空了。天下武運,屬於名予實不予。

    這就是一道防止洪水決堤的大壩,防止萬年刑期一滿,姜赦一現世,就等於立即完全掌控了……小半座人間。姜赦到不還不至於小心眼到抱怨此事,腹誹幾句。換成他是三教祖師的話,設身處地,當年都要斬草除根,什麼功過不相抵,關上一萬年?直接徹徹底底打死,

    永絕後患才對。

    青冥天下那邊的兩份,白玉京,準確說來,就是二掌教餘鬥沒有阻攔此事。

    明知他到了自家地盤,餘鬥甚至從頭到尾都沒有現身,只是帶著那幫歷史上的名將“道官”,忙自己的。

    餘鬥反而事先通知那座藕神祠,算是下了一道白玉京法旨,意思半點不含糊。理當物歸原主,若是不願交出,記得後果自負。

    若是餘鬥早出現個三千年,遠古天下十豪和四位候補,估計就要至少多出一位候補了。

    當年所謂候補,小夫子和三山九侯先生幾個,並非他們道力不濟,而是有些事,屬於先到先有,先佔先得,此物是謂人間功德。

    而那十位躋身豪傑之列的道士,相互間也無名次高下之分。當初確實就沒誰在意這個,上士得道,死則死矣,還計較這個?

    想到這裡,姜赦幸災樂禍道:“惹誰不好,偏要招惹餘鬥,怎麼想的?依仗身份,意氣用事,以卵擊石,好玩嗎?”

    陳平安淡然說道:“局外人不說棋盤事,觀棋不語真君子。”

    姜赦笑了笑,“這場問劍,萬分期待,拭目以待。”

    陳平安問道:“這裡就不管了?”

    姜赦反問道:“主人款待客人,再天經地義不過,難道還需要客人幫著收拾桌面碗筷,清掃殘羹冷炙?”

    陳平安面無表情,說道:“聽上去很有道理。”

    姜赦說道:“廢話少說,換個地方繼續聊,除了這樁買賣,另有大事相商。”

    看來這位兵家初祖打定主意,要以一句輕飄飄的破而後立,就算打發了耗費材力、心血無數的東道主。

    姜赦一揮袖子,那蕭形恢復原貌,後者心有餘悸。陳平安朝她點點頭,蕭形咧嘴一笑,能睡於磬麼?

    沒搭理她,收斂一粒芥子心神和一副真身,陳平安撤出心相天地,重返夜航船靈犀城那間潔淨屋內。

    姜赦與陳平安,幾乎同時告訴各自道侶和摯友一句沒事了。

    婦人嫣然而笑,雙指輕敲劍尖,“劉劍仙?”

    撤回長劍,劉羨陽抱拳,嬉皮笑臉道:“前輩,多有得罪。”

    婦人問道:“你的劍術,真能破解蟬蛻法?”

    劉羨陽哈哈笑道:“吹牛皮不打草稿,能不當真就別當真。”

    謝狗說道:“追本溯源,逆流而上,守株待兔,預先躲好,一劍砍出,劈頭蓋臉,防不勝防,一命嗚呼。”

    劉羨陽一驚一乍,“狗子你擱這兒顯擺成語呢?”

    婦人心中細細思量片刻,疑惑道:“狗子?”既然沒有真正打起來,謝狗就如釋重負了,雙手叉腰,得意萬分,哈哈笑道:“是我家郭盟主幫忙取的江湖諢號,當時小米粒和景清道友幾個都被震驚得無以復加

    ,一個個跟挨雷劈似的,可想而知,是多麼的既覺親暱,又顯霸氣了。”

    小陌微笑道:“我們都去公子那邊坐一坐?”

    謝狗開始找理由想借口。

    虧得劉羨陽懶洋洋道:“我就不去湊熱鬧了,今天前輩二字喊得次數不少,耗神太多,得補一覺,睡個回籠覺。”

    謝狗使勁點頭,“一起一起。”

    劉羨陽擠眉弄眼,謝狗恍然大悟,趕忙補救一句,“小陌,別誤會啊,我跟劉大哥是清白的……”

    小陌無奈道:“都什麼跟什麼。”

    婦人會心一笑,看來白景就快要得手了。

    夜航船十二城之一的靈犀城,地名很是應景。

    姜赦重新落座,莫名其妙詢問一句,“道法能借,心能借嗎?”

    陳平安心情不佳,沒好氣道:“對不住前輩了,等我養好傷再來打機鋒。”坐姿慵懶的姜赦輕輕拍打椅把手,說道:“聽說陳清流對你起了殺心?先有周密差點砸了你的山頭,聽說前不久一頭陰冥鬼物的十四境候補,鐵了心要殺你,還有一位鬼鬼祟祟的十四境偷襲你好幾次了,緋妃得到白澤指點大道,剛剛躋身十四境。你自己算算看,才是地仙而已,就招惹了多少欲想將你殺之後快的厲害仇家

    ?”

    碧霄道友確實不是一般的耳目靈光。

    陳平安說道:“在水府與斬龍之人對上,這種山上的大道之爭,如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一場大道之爭,便是無路可退,註定無道可讓,誰輸誰贏,生死勝敗,誰都怨不得誰。姜赦搖頭道:“那就是你小覷這位斬龍之人的胸襟了。果然被碧霄道友一語言中,最聰明的人與頂聰明的人,考慮事情和解決問題的風格,太像了,往往成為不了

    真正的朋友。”

    “究其根本,他是覺得與你們落魄山還算投緣,有幾分香火情,更覺你與他年少機遇頗為相似,就想讓你這個勞碌命的年輕人,在這誰都擋不住的大爭亂世當中,能夠退一步,置身事外,隔岸觀火幾百年,以你如今打下的修道、武道兩份底子,攢下的家底,哪怕淪為一頭兵解過後的鬼物,三五百年之後,無論虛的聲名還是實在利益,該是你的,還會是你的,遠比以身涉險,朝不保夕,連累道心,不是進三退二,便是進二退三,來得輕鬆太多了

    。”

    陳平安皺眉沉思。姜赦笑道:“外界都覺得你是被各種形勢推到某個位置上去,比如齊靜春對王朱寄予希望,你作為師弟,就必須護著她,就又不得不擋在陳清流身前,類似這樣的

    事情,還有很多,你只會比我更有數。但是我的看法,跟絕大多數人都不一樣,我倒是覺得你,很自由。”

    耷拉著眉眼的陳平安雙手籠袖,受傷不輕,自然精神不濟,聽到最後一句話,陳平安挑了挑眉頭,笑道:“知己之言。”

    姜赦說道:“現在是不是理解我為何要說那句話了?”

    陳平安點頭道:“那句話好得就像一隻裝酒的碗。”

    碗有了,酒呢。大概就是我們各自的人生和故事。

    一個知道如何真正愛自己的人,絕不會是自私的人。

    貪杯的酒鬼,與好酒之人,似是而非。

    只有小陌去往那間屋子,喊了聲公子,看也不看那姜赦,挑了張椅子坐在門口。

    姜赦笑道:“道友睡了個飽覺,醒來之後,有沒有跟小夫子再幹一架?不能慫啊。”

    小陌置若罔聞,只是正襟危坐,閉目養神。姜赦當年好友遍天下,與碧霄洞主就經常一起喝酒,暢談道法。某次造訪落寶灘,喝酒之外,還需聊點正經事,據說眼前這個更換成黃帽青鞋裝束的傢伙,當時

    前腳剛走,離開落寶灘道場,就與碧霄洞主撂下一句,那小夫子,打架本事再高,頂天了也是個人,怕他個卵……

    婦人也姍姍然走到這邊,劉羨陽則放心不下,憑空現身。

    於是就只有謝狗真的去靈犀城找了家砂鍋攤子,想著要不要給小陌打包一份帶回去。

    陳平安問道:“要商量什麼事?”

    姜赦丟了個眼色給道侶。

    五言默不作聲,對他惱火瞪眼,你還是不是男人?!

    姜赦神色尷尬道:“該怎麼說呢。”

    早知道就先談這件事,再取回武運。

    小陌說道:“你們夫婦二人,沒想好怎麼說就別說,什麼想好了再來打攪公子。”

    姜赦難得如此憋屈萬分。劉羨陽無奈道:“行了行了,總這麼大眼瞪小眼算什麼事。我來起個頭,姜赦與無言他們曾經有個無比寵溺的心愛閨女,是個極好的修道胚子,一位極為年輕的地仙,資質之好,堪稱出類拔萃,大道前程無量,她雖說心比天高,但是性格溫柔,待人接物,大概能比姜赦好一百倍吧。登天一役,姜赦他們就將女兒託付給好

    友白景,看顧著點。”

    婦人愈發好奇,這位年輕劍仙,好像十分熟稔那些無人問津的老黃曆?

    陳平安問道:“是在這場戰事中,出了問題?”

    白景既然是某條道路第一個登天的煉氣士,是殺得興起,白景渾然忘記了還需要照顧那位女子?小陌記起一事,搖頭說道:“問題不在那場最為兇險的登天之役,而在後邊的那場內訌,具體內幕和過程,我不清楚,只知道她身死道消了,就此失蹤。白景為此

    受傷不輕,大道折損頗重。”姜赦說道:“也就是某些老妖族死得早,不然嚼碎真身補道行的事,輪不到周密來做。還好,留下個道號初升的老不死,還沒死,這道號,本就不該由它投機取巧

    繼承了去,早該換人。聽說如今在蠻荒那邊混得很風光,很好,很好!”

    婦人傷感,輕聲道:“魂魄皆已支離破碎,所幸有僧人出手相救,幫忙聚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