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一百一十七章 人間有個老秀才(下)

    崔瀺後撤一步,微微低頭,宮裝婦人趕緊側身施了一個婀娜多姿的萬福。

    它死死盯住婦人。

    一個清脆稚嫩的孩童嗓音響起,“宋正醇說了,讓你去長春宮結茅修行,什麼時候躋身上五境了,才可以離開長春宮返回京城。但是在此期間,不禁任何你跟任何人的交往。同時,你即刻起,將手中竹葉亭所有檔案轉交給崔國師,你只需要安心修行便是。”

    崔瀺彎腰作揖道:“謝陛下隆恩。”

    它扭轉頭顱,望向這位大驪國師,“宋正醇說讓你下不為例,當年與你說過的事不過三,要你珍惜。”

    崔瀺點了點頭,沒有任何多餘的言語。

    宮裝婦人只問了一個問題,“能否讓睦兒、和兒,時不時去長春宮探望我。”

    它點頭道:“當然。宋正醇還說了,宋和要留在養心房繼續讀書,你若是覺得在山上一人孤寂,可以攜帶宋睦去往長春宮修行雷法。一切由你自己決定。”

    婦人眼神遊移不定。

    它依舊有些不耐煩,“宋正醇最後要我告訴你,大驪因為那人而國力受損,這件事情,是他自己的決定,與你無關,你不用多想。”

    宮裝婦人泫然欲泣,抬頭望向宮城方向,這一刻真是風情萬種,嬌柔顫聲道:“陛下……”

    它驟然間嗓音尖刻起來,“臭婊子爛婆娘狐狸精,還不快滾出京城,老子忍你很久了!”

    宮裝婦人笑問道:“這句話也是陛下說的?”

    它冷哼一聲,振翅高飛,轉瞬即逝。

    等到這頭金色鷹隼離去,宮裝婦人一個踉蹌,雙手撐在城牆上,臉色煞白。

    竹葉亭是她苦心經營出來的諜報結構,是大驪王朝的一根影子棟樑,幾乎是她的第三個兒子。

    崔瀺有些兔死狐悲。

    殺人不過頭點地,誅心之痛萬萬年。

    但是崔瀺如今哪怕手握竹葉亭的生殺大權,仍是半點也高興不起來。

    因為原本已經恢復心意相通的那副少年身軀,好像徹底消失了。

    就連那個楊老頭都選擇視而不見,竟是一點消息也不願傳回大驪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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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衝澹江那段激流險灘,無異於老百姓眼中的鬼門關,故而船伕舟子每次攜客歸來,必然收穫頗豐,囊中鼓鼓,系舟於貫穿小鎮的河畔,下船便是鶯歌燕舞的青樓酒樓,夾雜有眾多販賣廉價低劣散酒的小酒肆,多是貌美婦人招徠生意,以供船伕一醉方休。船伕若是能夠說服乘船的士子,順勢去往他們相熟的酒肆青樓,檯面下更會有一筆額外的不菲收入。

    今天就又有人僱傭了一位船伕,去遊覽那段石林森嚴如槍戟的河段。

    船伕是個身材敦實的漢子,約莫五十歲了,可依舊身體雄健,雙臂肌肉鼓漲,且健談,僱傭小船的客人是個老先生,滿身寒酸氣,出手倒是湊合,給了不多不少的十兩銀子,看上去最少也是花甲之年的高齡,卻還要獨自出遊,這讓船伕有些納悶。筆趣庫

    小船在激流之中隨波起伏,不斷有浪花濺射到兩人身上,船伕看著老先生側過身、雙手死死抓住船舷的樣子,心裡有些發笑,讀書人不管歲數,好像都這樣。像船伕就實在不明白那些個水裡的石頭,到底有啥可看的,是會說話啊,還是能比咱們紅燭鎮兩岸的婆娘更好看啊?掏錢買罪受,讀書人腦子真是拎不清。

    小船駛出險灘後,來到衝澹江的平穩水面,船伕大略說過了那座娘娘廟的老掉牙故事後,隨口問道:“老爺子,你是外鄉人?哪兒的啊,不過咱們的大驪官話,說得還湊合。”

    “我啊,家鄉是在老遠的地方,就是喜歡遊覽風光,走走看看,無牽無掛的,舒坦。”

    “你老看著年紀不小嘍,可得悠著點。”

    “還行還行。”

    “老爺子,問你個問題,你走南闖北的,肯定去過很多地方了,那你覺得咱們大驪的風光如何?”

    “很好很好,人傑地靈。”

    “那咱們紅燭鎮的酒好不好喝?”

    “好喝好喝,就是稍稍貴了點。”

    “那咱們皇帝陛下是不是很厲害?”

    “厲害的。”

    “咱們大驪國師的棋術是不是比大隋那些人更高?”

    “應該是吧。”

    “我們大驪是不是北方最強的?”

    “肯定啊,必須的。”

    其實除了第一個問題,後邊的一連串問題,都是船伕故意在逗這個老先生呢,因為他發現老先生真是個老好人,好好先生,什麼事情都喜歡點頭說對。

    快上岸的時候,再次看到滿臉誠懇、使勁點頭的老先生,船伕實在忍不住笑了,“老爺子啊,你這人脾氣好,可也太好了點,哪有你這麼只說好話的。我以前見過的讀書人,大大小小老老少少,怎麼都有百來號人了,那可都是說話文縐縐酸溜溜的,讓人聽不懂,讓人覺得很有學問。唉,只可惜我悟性不好,又沒上過學塾,更沒有先生教書指路,便是想要插嘴說話,也難。”

    “有心就好,萬事不難。”老人哈哈大笑,然後問道:“對了,你可曾聽說過山崖書院的齊先生?”

    船伕猶豫了一下,輕輕嘆息,最後搖頭道:“不曾聽說。”

    老人點點頭,笑眯眯道:“大驪是有點不一樣啊。為什麼呢,我途徑一座只有兩個人的邊境小烽燧,結果有仙人落下,討要吃食。要是換成別的國家,那還不得跪下磕頭雙手奉上啊,可你們大驪的邊卒不一樣,是挺直腰桿跟仙人說話的,當然了,心裡打鼓是不可避免的。”

    船伕呦呵一聲,笑道:“敢情老爺子你還看過神仙吶?那這麼多路,可沒白走,比我強,那些個外鄉遊客,都說我們衝澹江下邊有水鬼河婆什麼的,可我撐船三十年了,一次也沒見著古怪玩意兒。”

    老人笑道:“可不是,我真見過,就是那些仙人的脾氣差了點,那兩名烽燧戊卒,就一人捱了一巴掌,飛了出去,桌子凳子全給砸得稀巴爛了。不過有位仙人,吃飽喝足後,臨走前丟了金錠在地上。”

    船伕嘖嘖羨慕道:“那豈不是發大財了,換成我,別說一巴掌,十巴掌也成啊。”

    老人點頭讚許道:“你倒是心大天地寬,好事,好事啊。”

    船伕突然擔憂問道:“對了,那些神仙沒為難老爺子你吧?”

    老人看著神色誠摯的船老漢,開懷笑道:“沒為難沒為難。”

    船伕放下心後,又想逗一逗這個有趣的老先生,問道:“老爺子,想不想喝酒?”

    船伕眨了眨眼,辛苦忍住笑,小聲道:“是花酒,我可以帶路。”

    老人瞪大眼睛,憋出三個字來,“貴不貴?”

    船伕爽朗大笑,打算不再戲弄這個老先生,“老貴了!”

    老人一番天人交戰,“沒事,上岸之後你等我,我去跟人借錢去,說不定能借個二三十兩銀子。”

    船伕愣了一下,到底是心性憨厚之輩,自然不忍心帶他去那花錢如流水的銷金窟,“老爺子,我跟你開玩笑呢,花酒那東西,沒勁,想著一杯酒下肚就喝掉了二三兩銀子,心疼死,喝酒都顧不上滋味了,咱們別去了。你要是真想喝酒,我帶你去個岸邊的小酒肆,地道的紅燭鎮自釀土燒,價錢還算公道。”

    小船緩緩靠岸,窮酸老先生站起身後,拍了拍船伕的肩膀,笑呵呵道:“口言善,身行惡,國妖也。”

    體魄雄健的船伕頓時臉色發白,想要後退,卻根本無法動彈,想要一躍入水,現出原形迅速遠遁,更是奢望。

    老人繼而又笑著說道:“口不能言,身能行之,國器也。希望你能夠堅守本心,向善而行。”

    船老漢好似心胸之間,憑空湧出一股莫名其妙的浩然之氣,想要說話,卻一個字都說不出口。

    那老秀才登岸後,緩緩離去。

    這名船伕熱淚盈眶,等到終於能夠動彈的時候,立即躍上岸,對著老人的背影,撲通一聲跪下,行那三跪九叩之大禮。

    相傳天地有聖人,口含天憲,言出法隨。

    老秀才一路詢問,走到了枕頭驛門口,問那個叫陳平安的少年還在不在。

    驛卒問他是誰。

    老秀才想了想,說是那少年的半個先生。

    結果驛卒讓他滾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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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為何,一個眉心有痣的清俊少年,這些天一直老老實實待在一座老舊學塾,每天就是捧書看書讀書。

    更奇怪的是,少年經常讀著讀著,就哭得滿臉鼻涕淚水一大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