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四百六十五章 有沒有陳平安的落魄山

    竹樓二樓。

    陳平安盤腿而坐,雙拳撐在膝蓋上,氣喘吁吁,滿臉血汙,地板上滴答作響。

    所幸竹樓無比玄妙,本身就相當於一張滌塵祛穢符,不用擔心會影響到竹樓的“清雅”。

    不過聽說粉裙女童經常提著小水桶,來二樓這邊擦拭地板,日復一日,因此她也是唯一能夠進入二樓的“外人”。

    喂拳告一段落。至於所謂教拳和切磋,真相如何,看一看狼狽不堪的陳平安,氣定神閒的光腳老人,一清二楚。

    可陳平安還是覺得有些古怪,不比當年老人的打熬筋骨,陳平安從頭到尾只能受著,如今再次學拳,似乎更多還是磨礪技擊之術,再就是有意無意,幫助他鞏固那種“身前無人”的拳意,老人偶爾心情好,便唸叨幾句還挺押韻的拳理,至於時不時就給一拳撂倒的陳平安能否聽到,分心聽到了,又有無本事記在心頭,老人可不在乎。

    這會兒陳平安忍不住問道:“怎麼不需要錘鍊肉身體魄和三魂六魄了?”

    崔誠嗤笑道:“教了稚童拿筷子夾菜吃飯,已是少年歲數了,還需要再教一遍?是你痴傻至此,還是我眼瞎,挑了個蠢貨?”

    陳平安欲言又止,將信將疑,習武之人,錘鍊“純粹”二字,照理說每一境都需要,跟練氣士得了仙家秘術後,講究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還不太一樣。

    崔誠似乎不願在此事上就趁,問道:“聽說你以前經常讓朱斂以金身境,與你捉對廝殺?”

    陳平安點點頭,“應付得很艱難。”

    崔誠搖頭道:“火候差了太遠,朱斂不敢殺你,你又明知朱斂不會殺你,好似一雙痴男怨女的打情罵俏而已,你撓我一下,我摸你一回,豈能真正裨益武道。”

    陳平安聽得頭皮發麻。

    崔誠說道:“從明天起,把朱斂喊來二樓,我來盯著你們的相互喂拳。”

    陳平安疑惑道:“不也一樣?”

    崔誠冷笑道:“一樣?朱斂膽敢沒有殺心,不敢殺你,我就一拳打死他,你覺得還能一樣嗎?記住了,好好與朱斂說清楚,別不當回事,我可不想到時候對著一具屍體,重複這番言語。”

    陳平安笑了笑,“前輩對朱斂還是看上眼了?”

    崔誠扯了扯嘴角,“什麼時候把這傢伙的一身機靈勁和富貴氣都打沒了,打得點滴不剩,才能勉強入我法眼。”

    陳平安搖頭道:“我跟故意壓在金身境的朱斂切磋,從來沒有一次能夠重傷他,每次他都猶有餘力,只要聽他喂拳後的馬屁,就知道了。”

    崔誠笑呵呵道:“你沒有,我有。”

    陳平安會心一笑。

    天底下不怕吃苦的人,多了去,吃了苦就一定有回報的好事,卻不多。

    雖然陳平安不知道為何朱斂在落魄山待了三年,始終沒有跟老人學拳,但是隻要老人開了這個口,對於自身拳架與武道境界兩個瓶頸都極難破開的朱斂而言,就是天大的好事。幾乎所有事情,陳平安都會跟當事人商量,從無執意對方一定要如何做,隋右邊去不去玉圭宗,石柔願不願意接受仙人遺蛻,皆是如此,但是朱斂登上二樓習武一事,萬一朱斂不知為何,不太情願,陳平安也會多勸,多磨一磨。

    崔誠突然說道:“念著身邊人的好,自然是不錯。可是你要記住,習武登頂,拳出無敵,終歸是一件很……孤單的事情。兩者,你要拎清楚了。”

    陳平安點頭道:“我曾觀棋,悟出了一門紙上談兵的劍術,就是講切割與圈定,在書簡湖靠這個,走過很多難關……”

    不等陳平安說完自己的肺腑之言,老人嘖嘖道:“不愧是揹著劍仙劍的劍客啊,學拳平平,練劍竟是如此天資卓絕……看來是給我耽誤了你成為大劍仙,這可如何是好?”

    陳平安心知不妙,就要拍掌地面,讓自己以坐姿倒滑出去,好躲避老人那不講理的洩憤出拳。至於起身躲避,是想也不用想。

    果不其然。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老人一跺腳,竹樓為之震撼而晃,身體剛剛後仰幾分的陳平安,竟是整個人彈向空中,高大身影轉瞬即至,若是鐵騎鑿陣式也就罷了,被一拳打暈,疼痛只在剎那間,可老人顯然沒打算就這麼放過陳平安,是陳平安最熟悉不過、最喜歡拿來對敵的神人擂鼓式,之後足足十四拳,陳平安如柳絮飄蕩,飄來蕩去,始終沒能落地。

    可憐陳平安墜落之際,就是暈厥之時。

    給神人擂鼓式砸中十數拳的滋味,尤其是還是此拳老祖宗的崔誠使出,真是能讓人慾仙欲死。

    陳平安即便暈死過去,已經完全失去神智,可是身體竟然依舊在滿地打滾。

    老人觀看片刻,點點頭,似乎比較滿意,這意味著這小子的拳意真正“活”了。

    真正的武道宗師,夢寐酣睡之時,即便遇到頂尖刺客,只需要感知到一絲殺氣,依舊可以牽動拳意,起身出拳斃敵於瞬間,即是此理。

    可是老人仍是沒有放過陳平安,以腳尖踹中陳平安體內那條若火龍游走的純粹真氣,一腳將其精準攔腰打斷。

    如一支精騎的鑿陣,硬生生鑿穿了戰場敵方的步陣。

    陳平安的身軀處處關節,頓時如爆竹炸響,如沙場點兵鳴金之聲,由於老人罡氣點到即止,“騎軍”鑿陣而過,並無滯留,故而陳平安的純粹真氣很快就聚攏。

    老龍城一役,杜懋本命之物的吞劍舟,當初一擊就戳穿了陳平安腹部,之所以對陳平安產生後患無窮的病症,就在於很難消弭,不會退散,會持續不斷蠶食魂魄,而老人這次出腳,卻無此弊端,所以江湖傳聞“止境武夫一拳,勢大如潮水摧城,勢巧如飛劍穿針眼”,絕非誇大之詞。

    武夫一口純粹真氣的藕斷絲連,卻依舊不傷“純粹”二字,就是金身、遠遊、山巔這煉神三境的看家本領之一。

    而金身境之下的武夫,真氣一斷則全斷,換新氣就是露破綻,如何能夠與大修士長久廝殺?

    不過這種喂拳方式,並非適用所有晚輩武夫。

    就像尋常人捧碗接飯,碗飯滾燙如火炭,摔了碗不說,還會燙傷手心。

    落魄山的岑鴛機也好,楊家藥鋪的窯工女子也罷,也算武學天才,但註定就要受不住這份打熬。

    只不過她們自有自己的武學機緣便是了,武道一途,看似是一條羊腸小道,可一樣各有各的獨木橋可走。

    女子習武,有利有弊,崔誠曾經遊歷中土神洲,就親眼見識過不少驚才絕豔的女子宗師,例如一個巧字,一個柔字,登峰造極,饒是當年已是十境武夫的崔誠,同樣會歎為觀止,而且比起男子,經常陽壽更長,武道走得更加久遠。

    崔誠人生中有幾樁大遺憾,其中一件,就是不曾與中土那位女子武神對敵。

    就只能希冀著腳下這個小子,別讓自己失望了。

    不是老人瞧不起世間豪傑女子,可是四座天下的武道山巔,讓一個女子獨佔了,俯瞰群雄,總歸是讓老人心裡有些不得勁兒。

    至於陳平安暫時遜色於那個名為曹慈的同齡人,老人反而半點不急。

    陳平安最出彩之處,在於韌、悟二字,韌性好,悟性高。那曹慈是千年不遇的武運天才又如何,讓他先到了九境十境又如何?終究還是要在十一境這道天險關隘,乖乖等著宿敵來爭一爭。當然,如果陳平安走得太慢,也不成,說不定曹慈就要轉頭去與他師父爭了,若是如今她已是傳說中的十一境了,那曹慈就會是與那個喜歡在雲海釣鯨的老傢伙,搶上一搶。

    事不過三。

    真正站在了另外一座高山之巔的修道之人,不會眼睜睜看著一位接著一位的純粹武夫,紛紛為那斷頭路架起長橋的。

    當年道家掌教陸沉來竹樓見自己,將他崔誠拉入陸沉坐鎮的天地中去,難道就為了好玩?

    崔誠嘆息一聲,蹲下身,伸出拇指,輕輕幫陳平安擦拭臉上的血跡。

    吃苦一事,確實比自己孫子當年強上太多。

    豪門貴子,品行好一點的,經世濟民,青史留名,都認為是天經地義的事情,性情差的,嬉戲人生,覺得生來享福就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寒庶出身,有抱負的,光宗耀祖,沒本事的,戾氣十足,無論如何,都更吃吃得住苦。

    老人坐在陳平安身邊,輕輕拂袖,竹門大開,山上清風,不請自來。

    陳平安的呼吸已經趨於平穩。

    純粹武夫的休養生息,講究一個深睡如死。

    陳平安這些年在書簡湖,就最缺這個。

    事實上在老人眼中,陳平安幾次遠遊,都欠缺了睡意沉穩的美覺,唯有練習劍爐立樁的時候,稍稍好些,不然弓弦緊繃,不被在江湖上給人打死,武學之路也會瑕疵橫生。但是老人依舊沒有點破,就像沒有點破武道每境最強的武運饋贈一事,有些坎,得年輕人自己走過,道理才懂得深刻,不然就算至聖先師坐在眼前唾沫四濺,苦口婆心,也未必管用。

    崔誠舉目遠眺,自言自語道:“不過話說回來,世族也是從寒族爬起來的,只是權貴之家,害怕那句君子之澤五世而斬,貧苦人家,則擔心那句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兒打地洞。落魄山一旦以後有了自己的門派,憂患之處,會與許多世族豪閥和仙家府邸不太一樣,不是爭執誰對誰錯,而難在誰更對。那種麻煩,說小極小,說大,可就比天大了,就看你陳平安到時候能否服眾了,那種心境上的磨礪,與書簡湖面對親近之人的大錯特錯,會是兩種風景。”

    崔誠轉頭望向酣睡之中的年輕人,笑道:“怕死是好事,年紀輕輕,千萬別死,大好河山,光是一座浩然天下就有九洲,你小子如今才看過了多少?”

    老人似乎突然心情大好,笑了起來,“以五境對五境,當然還是我勝,可難免要挨你小子好多拳,如此一來,勝也是輸了,要我面子往哪兒擱?”

    老人哈哈大笑,“小兔崽子,走了幾趟遠路又如何,你還嫩得很呢。”

    笑過之後,老人沉聲道:“也該破境了。你只要別被那曹慈拉開兩境差距,死死咬住,將來總有一天,莫說是找回場子,連贏三場,只要被你追上然後趕超,到時候就是贏他三十場都沒問題!”

    老人突然有些神色鬱郁,雖然這小子的未來成就,值得期待,可一想到那會是一個極其漫長的歷程,老人心情便有些不痛快,轉過頭,看著那個呼呼大睡的傢伙,氣不打一處來,一袖子拂過去,怒罵道:“睡睡睡,是豬嗎?滾起來練拳!”

    陳平安被那陣罡風吹得翻滾出去,撞在牆壁上,迷迷糊糊清醒過來,崔誠已經站起身,臉色陰沉,一步跨出,一腳重重踩下。

    陳平安一個側向翻滾,這才堪堪躲過那一腳。

    崔誠開口道:“什麼時候能夠從容對付一個金身境武夫,在生死之戰當中,輸得不至於太慘,你才可以下山,那之後是去寶瓶洲中部見朋友,還是去北俱蘆洲浪蕩,都隨你,可要是做不到,就老老實實留在這棟竹樓享福吧,不然也是給人送去一身家當,這樣連小命也一併送出去的善財童子,想做一做?”

    陳平安搖頭道:“不能死!”

    崔誠問道:“憑什麼?憑你陳平安的性命比別人更金貴?”

    陳平安沉聲道:“憑教我拳的前輩,姓崔名誠!”

    老人愣了愣,輕輕點頭,欣慰道:“這句話倒真不是什麼馬屁話,就衝這句漂亮話大實話……不賞一記老拳,都對不起你陳平安!”

    老人身形與氣勢,如山嶽壓頂,陳平安眼前一黑,便一拳給打得當場暈死過去。

    老人一腳跺下,癱軟在地的陳平安一震而起,在空中剛好驚醒過來,老人一腿又至。筆趣庫

    又是毫無懸念的暈厥。

    如此反覆。

    陳平安叫苦不迭,疲於應付。

    老人則是樂此不疲。

    貼衣發勁,擊響見物。

    自然不是尋常江湖把式,追求自家拳譜上所謂的“練拳不出響,行船沒有槳”,實在是崔誠袖中拳罡太盛,每次出拳太暢快。

    最後老人一記鞭腿,掃中陳平安脖頸,陳平安旋轉數圈後,落地後,踉蹌數步,但是力道大不如之前,所以並未倒地不起。

    以倒行六步走樁的拳架,輔以猿形拳意,躬身後退數步,陳平安沒有絲毫懈怠,死死盯住老人。

    被打得慘了,其實拳架也好,拳意也罷,都在晃。

    可是陳平安身上有一種模糊不清的“意思”,始終巋然不動,如老僧入定。

    崔誠笑道:“行了,今天到此為止。再敲打下去,你小子的骨頭就要散架。”

    陳平安一動不動。

    崔誠點頭道:“不錯,可以少挨一拳。自己走下樓去吧。老規矩,在藥水桶裡浸泡著,切記,不同以往,不可以讓水涼透,什麼時候你能夠以真氣煮沸藥水,才可以離開,不然就乖乖留在水桶裡邊,就當練習鳧水好了。魏檗已經備好了藥材,下了樓,讓粉裙小丫頭燒水去。”

    陳平安這才撐著一口氣,出了屋子,跌跌撞撞走下樓,走樓梯的時候,不得不扶著欄杆,頗有年少時入山燒炭、上山不累下山難的感覺。

    粉裙女童已經在樓下開始燒水。

    趁著空隙,陳平安沒有立即返回一樓屋內,而是去了崖畔石桌那邊坐著,練習劍爐立樁。

    等到粉裙女童來打招呼,才起身去往屋內。

    半個時辰後,陳平安換上了一身素雅青衫,正是紫陽府吳懿所贈之一。

    粉裙女童熟門熟路忙碌起來,收拾殘局。

    陳平安坐在簷下的竹椅上,笑了笑,朝她道了一聲謝,小丫頭展顏一笑,好似她做這些雜務,比修道破境更有成就感。

    陳平安雙手抱住後腦勺,背靠著椅背,雙腿伸出。

    原來不捱揍,就是神仙日子。

    遠處朱斂帶著少女岑鴛機緩緩而來。

    陳平安轉頭望去。

    朱斂拿了竹椅坐在一旁,岑鴛機束手束腳站在這位老神仙身後。

    朱斂微笑道:“少爺,岑鴛機習武一事,有無個章程?”

    陳平安無奈道:“你來領著她入門就行了,要不要那師徒之名,是你的事情。”

    朱斂趕緊搖頭道:“這哪裡成啊,老奴與人打生打死還算湊合,教人拳法,遠遠不如少爺,為人師一事,少爺年輕,卻已經有那大家風範……”

    岑鴛機心中哀怨。

    可惜朱老神仙這般英雄好漢,竟然淪落到給這位年輕山主當奴做僕。

    陳平安輕聲問道:“鄭大風有沒有想法?”

    朱斂遺憾搖頭,“那大風兄弟,如今一門心思撲在如何打造山門茅屋的事情上,既要瞧著好看,不能丟了落魄山的面子,又不能耗錢,讓少爺你白白破費銀子,大風兄弟實在是無法分心。”

    陳平安有些頭疼。

    崔誠走出二樓,“先練個二十萬遍撼山拳的走樁,再來談學武。”

    陳平安有些猶豫。

    朱斂則覺得可行,轉頭對岑鴛機笑道:“真是天大福氣,這個拳樁可是世間罕有的絕學,大巧若拙,蘊含無窮拳意。岑丫頭,從今天起,就必須心無旁

    騖,一遍遍走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