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四百九十六章 自古劍仙需飲酒

    崇玄署雲霄宮的建立過程,簡直就是一部大源王朝其它道統和那佛門勢力的衰落史。

    拆慶新宮天官殿為崇玄署天元殿,取嘉靈觀巨木大料以造雲霄宮老君堂,破雲海寺寶華殿材料以造崇玄署牌坊樓,又拆甘露寺取料以為雲霄宮家祠,林林總總,大源王朝開國前期,歷朝歷代皆有這類事情,如此豪制,此後的各位大源盧氏皇帝仍嫌崇玄署鄙陋,歷史上下令數位宗室親王親自主持,大興土木,為崇玄署和雲霄宮次次擴充規模,京城之內,任何有礙崇玄署風水的建築,一律拆除,在廢墟遺址上分置雲霄宮旁支道觀,以鎮氣運,道觀名稱,皆是大源王朝歷史上所用之年號,全部交由雲霄宮道人住持事務,大小道觀內的任何糾紛,朝廷官府都不可插手。

    這大源王朝崇玄署的雲霄宮,儼然一洲道脈之首。

    可事實上,那位已經南下滯留寶瓶洲多年的天君謝實,才是一洲道統的真正執牛耳者。

    陳平安有些好奇,這兩者之間的關係,是相看兩厭,只是勢力旗鼓相當,於是老死不相往來?還是各自視為眼中釘肉中刺,除之後快?

    陳平安抬頭望去,河水翻滾依舊,水聲極大。

    那書生還是沒有返回。

    但是陳平安突然站起身,掠向河畔。

    水勢變得近乎兇險,不斷有河水漫過河岸。

    好重的血腥氣。

    片刻之後,黑河遠處,書生躍出河面,一手拽住一位魁梧女子的脖頸,拖拽前行,那女子披頭散髮,身上披掛鐵甲破碎不堪。

    書生踏波而行,如履平地,見著了陳平安後,抬手揮動,“好人兄,久等了。”

    書生離得祠廟近了,將手中奄奄一息的女子隨手丟在岸邊,一陣翻滾,那女子仰面到底,滿臉血汙。

    書生來到陳平安身邊,笑道:“一頓好找,方才水底一戰,險象環生,虧得我默唸了幾句好人兄保佑,這才化險為夷,不然差點就要給這娘們擄去當了壓寨夫婿。”

    陳平安瞥了眼那個閉眼裝死的覆海元君。

    書生一袖揮去,打得那頭小黿直接陷入大坑當中。

    書生嘖嘖道:“這位水神娘娘,真是好興致,水底洞府之前,專門開闢了一座美其名曰妾意臺的地方,上邊擺放了一副副白骨,都曾是有幸成為她夫君的可憐蟲,每具白骨身邊,還點燃一盞魂燈,好一處燈火輝煌的盛景,好一個郎情妾意綿延千百年。若非我在洞府外邊,威脅要將這座高臺打爛,這位水神娘娘還真未必肯出來見我,事實上,便是我闖入其中,她要真鐵了心躲藏,還真未必找得到她。”

    陳平安問道:“那些本命魂燈,給你打滅了沒有?”

    書生點頭笑道:“自然,這也是一樁不小的功德。比起殺了那位避暑娘娘,勝過多矣。好人兄,你真是我的福星。”

    陳平安蹲在那座大坑旁邊,裡邊的女子已經坐起,抬頭尖叫道:“天受日月星辰,地受水潦塵埃,有情眾生受苦受難!這是那些男子命裡該有的劫數!”

    書生聞言大笑,朝她伸出大拇指,“天花亂墜,說得我都差點信了。”

    陳平安看著那位女子,問道:“那你自己的劫數,算到了嗎?”

    那女子厲色道:“我們父女,與大圓月寺有舊,你們敢殺我?!”

    陳平安沉默不語。

    書生以心聲告之,“不急動手,咱們拿她釣大的。這位水神娘娘還算好找,那老龍窟,傳說千曲百彎,太難找到老黿的蹤跡了。”

    陳平安輕輕點頭,聚音成線,問道:“她的老巢,沒有搜刮一通?”

    書生依舊是以心神漣漪與陳平安言語,遺憾道:“這傢伙也心狠,見機不妙,給我擒拿之前,直接運轉神通關閉了洞府大門,破也破得開,就是太消耗光陰,沒個把時辰,很難打開。歷來水底的大小龍宮,修士最怕這個,難找又難開,實在是與山根水運牽連太深,很容易取寶不成,一個不小心就是天崩地裂,水運一炸,江河翻滾,反而闖禍。若是人多的地方,那就是動輒淹死幾千幾萬人的慘事了。這裡自然無此憂慮,等會兒釣出那頭老黿,咱哥倆再去水底探寶,有好人兄你那把神兵利器,只會更快開門。”

    陳平安始終凝視著那位黑河精怪,笑道:“我在水底可支撐不了多久,不像你,有闢水法寶在身,我的靈氣消耗太快,一旦全力出劍劈砍洞門,你再給偷偷我來一下,飛劍紫芝刺幾下,銅印砸兩下,再變出幾張雲霄宮殺伐符籙來,我豈不是要葬身魚腹。木茂兄,你說對不對?”

    書生一臉正氣道:“好人兄莫要以好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陳平安說道:“稍後你只管自己去水底那座府邸取寶,既然我沒有出半分力,那就三七分,你七我三。”

    書生嘀咕道:“這也能分去三成?”

    陳平安微笑道:“我在河面幫你望風,你沒有後顧之憂,只管安心搜尋寶物。不過事先說好,你有咫尺物在身,我無法知道你到底找到多少寶物和錢財,事後分賬,全憑你的良心了。”

    書生問道:“那八二分賬,如何?”

    陳平安答應下來,“可以。”

    見陳平安如此乾脆利落,書生反而狐疑起來,試探性問道:“莫不是你將洞府家底,與那廣寒殿地庫做了個大致比較,到時候覺得分到手少了,你就要惡從膽邊生,與我撕破臉皮了?”

    陳平安會心一笑,道:“這可是你說的。”

    書生蹲在地上,唉聲嘆氣。

    那女子見這兩個男人似乎在以心聲默默交流,瞅著不像是要立即殺她,便愈發驕橫,怒道:“還不趕緊放了我,饒你們不死!不然等我爹來了,教你們死無葬身之地!我那被毀去的妾意臺,重建之日,就要先拿你們兩個挨千刀的,來點水燈!”

    陳平安轉頭望向那樂不可支的書生,開口道:“你騙了這種貨色主動出門,沒什麼值得自滿的吧?”

    書生擺擺手,“我可不是什麼自滿,就是覺得好玩而已。換成真正的山水神祇,品秩再低,只要活了這麼一大把歲數,怎麼都不會這麼說笑話的。這鬼蜮谷不成氣候,死活打不出去,給就那麼點人手的披麻宗硬生生壓在這螺螄殼裡邊,終年不見天日,看來是有理由的。”

    陳平安和書生幾乎同時望向河面某處。

    書生笑道:“客人來了。”

    一位老儒生模樣的水族精怪從河面探頭探腦,猶豫了半天,才畏畏縮縮湊近。

    仍是不敢上岸靠近兩人,就站在河水中,顫聲道:“黑河大王要我捎話給兩位仙師,只要放過了覆海元君,覆海元君的洞府珍藏,任由兩位仙師取走,就當是結了一樁善緣。”

    坑底女子低下頭去。

    書生調侃道:“你這老爹,真是不憂心你的死活啊,就派了個蝦兵蟹將過來應付咱們?”

    那女子只是低頭不言,先前氣焰全無。

    那精怪戰戰兢兢道:“兩國交戰,不斬來使。不管兩位仙師答不答應,都應該讓我去老龍窟回話的。”

    書生給逗樂了,轉頭望向陳平安,“怎麼講?”

    陳平安笑道:“那你回吧。就說我們答應了這個條件。”

    書生補充道:“這位覆海元君,得先留下。”

    那精怪哀嚎道:“黑河大王要我務必將元君娘娘帶回去啊。”

    陳平安說道:“辦事不利,只是有可能死在黑河大王手上,可總好過必然死在這裡好吧?”

    精怪縮了縮脖子,立即轉身遁水而逃。

    書生說道:“我這就去強攻水底洞府大門?”

    陳平安指了指坑底女子,點頭道:“我守住洞府附近的那段河面,你將她帶在身邊便是,說不定半路被你說通了,她還能自己打開大門,省去許多麻煩。”

    雙方都沒有任何拖泥帶水,書生再次將那魁梧女子攥住脖頸,拖拽在手中,陳平安跟隨書生一起往上游趕去。

    最後書生入水不見。

    陳平安站在河邊。

    一刻鐘後。

    陳平安心中冷笑,這頭老黿,還真是果決狠辣,竟然完全不顧女兒性命了?

    只見整條黑河,原本渾濁不堪的河水,變成墨色,然後從遠處上游開始,河水迅猛冰凍起來。

    看來是打定了主意,要將已經入水探寶的書生斬殺於河中。

    不但如此,遠處天幕,有一道渾身閃電交織的壯碩壯漢,氣勢洶洶殺來。

    是積霄山的敕雷神將。

    不過除了這位,似乎並無其餘妖物參與圍剿,搬山大聖在內,要麼藏匿更遠,要麼按兵不動。

    陳平安有些奇怪,難道是這位積霄山妖物,得知有人挖走了那幾條金色雷鞭,無處宣洩怒火,才得了老黿的通風報信後,拋下其餘盟友,願意獨自前來廝殺?

    老黿駕馭本命神通,將一條黑河冰封百里,這等異樣,陳平安有心無力。

    不過那頭積霄山妖物,還是要攔一攔的。

    那位自封敕雷神將看來是動了真火,在地湧山那邊身軀四周不過是兩塊令牌環繞,如今又多出三塊,寫有雷法敕令,多半是金色雷鞭煉化而成。

    他懸空而停,嘶吼道:“小賊,是不是你竊走了我那雷池?!”

    陳平安愣了一愣,笑道:“我如果有那通天本事,在地湧山你們還能活?”

    他已經近乎失去理智,只是咆哮不已,渾身電光綻放,“你這該死的蟊賊,敢壞我根本,定要將你千刀萬剮,抽出魂魄,雷罰百年千年!”

    他往黑河之畔一衝而來,同時在空中現出半截精怪真身,一顆金雕頭顱,丈餘的人身。

    三枚令牌,隨之散開。

    他一拳向陳平安砸去。

    陳平安沒有拔劍,一拳相對。

    妖族不愧是以肉身堅韌著稱於世,陳平安在地上倒滑出去數丈,那金雕妖物大步向前,三塊令牌相互間有金色閃電相互牽引,不斷有胳膊粗細的閃電朝陳平安激射而至,軌跡十分紊亂,不分敵我,只是閃電砸在那頭妖物身上後,非但沒有阻滯它的身形,反而瞬間蔓延全身,最終凝聚在手臂之上,它的第一拳,拳頭佈滿金光,整條胳膊如同盤踞十數條金色小蛇。

    陳平安有意近身廝殺,不但未用劍仙,連養劍葫內的初一十五都沒有動用。

    雙方拳拳到肉。

    那妖物殺得興起,獰笑不已,每次出拳,裹挾雷電聲勢,渾身金光大盛。

    先前在那地湧山,此人狼狽逃亡之時,給那頭搬山猿不過是一錘就打得嘔血不已,臉色慘白,身形踉蹌不已,這點孱弱體魄,也敢與爺爺我對拼肉身堅韌?

    那頭小貂說得沒錯,這傢伙是個劍修,但是揹負長劍,興許是品相太高,無法完全駕馭,每次動用,都會消耗大量靈氣,而且短時間內肯定無法補給圓滿。

    難怪先後只敢找那廣寒殿和這小黿的麻煩!

    不過若是換成那個術法多變的書生,它都不敢如此託大,與人近身搏命。

    壯漢雙拳齊出,嘶吼道:“還我雷池!”

    陳平安以雙掌抵住那兩拳,這一次他身形紋絲不動。

    雷電閃耀和罡風吹拂中,那金雕頭顱的妖物看到了一張換了面容的臉龐,以及本該熟悉卻又陌生的眼神。

    他驀然心中一緊,竟是急急退後。

    陳平安一腳重重踏地,瞬間來到那頭妖物身前,一拳輕輕飄飄遞出。

    那妖物迅速掂量一番,傾力一拳轟出,顯然是要與這個傢伙以傷換傷!

    對方一拳果然不痛不癢,大概相當於鬼蜮谷外五境武夫的勁道,可是自己這一拳,卻結結實實砸在了對方面門之上。

    但是對方怎的腦袋動也不動?

    不對勁!

    第二拳已至。

    太快。

    妖物一咬牙,繼續與其換拳。

    數拳之後,這位敕雷神將驚駭發現,自己已經想要與他換傷,都已是奢望。

    而無論是先前幾拳,還是三道本命令牌的雷電轟砸之下,此人只是渾然不覺,莫不是個半點不怕疼的瘋子?

    十數拳後。

    妖物頭顱被一拳打爛。

    丈餘高的無頭身軀向後倒去。

    不知是否垂死掙扎的最後一擊,三道令牌綻放出璀璨金光,使得陳平安周圍方圓十丈之內,盡是雷電,如同一座積霄山那座小雷池的顯化。

    陳平安被無數條雷電繩索拘押其中,一時間不得脫身,身上那件青衫法袍出現了一條條裂縫。

    但是陳平安的視線,卻在那具屍體上。

    果不其然,頭顱粉碎的屍體緊貼地面,迅速後掠出去,然後起身站在一塊令牌附近,脖頸扭轉幾下後,又生出一顆金雕頭顱來。

    他一手掐訣,一手猛然握住那塊令牌,沉聲道:“好傢伙,原來在那地湧山,你一直在假裝廢物!不愧是山上最該死的劍修,體魄不輸武夫。”

    積霄山附近雲海滾滾,然後瞬間沉寂。

    下一刻,這座雷池上空,一道粗如井口的雷電朝陳平安直劈而下。

    陳平安一拳遞出。

    雷電碎去,但是那些崩裂開來的一條條雷電,四處流竄入雷池當中,使得雷漿電精濃郁幾分。

    那妖物來到第二塊令牌處,再次握住,冷笑道:“一個劍修,別的不學,學什麼拳法,繼續出拳,只管出拳。我倒要看看,你這副皮囊,能夠在我雷池中支撐多久!”

    又一道粗壯雷電從頭頂墜落。

    被困在原地的陳平安依舊是一拳向高處遞出。

    被打碎的雷電依然是瘋狂湧入雷池當中。

    妖物幾乎同時來到第三塊令牌處。

    駕馭第三道積霄山雲海天雷憑空墜地後。

    他手中還多出了一根雷電長矛。

    在那人一手出拳抵禦天雷轟頂之時,他已經將手中雷矛一擲而出。

    這頭妖物心絃一震。

    只見那人向前伸出一掌,竟是就那麼擋住了雷矛的矛尖。

    長矛不斷向前衝去,金光四射,寸寸碎裂,而那人手掌只是懸在原處。

    陳平安最後握拳,將僅剩最後一小截雷矛攥在手心,隨手丟入雷池當中,微笑道:“再來。”

    金雕妖物突然喊道:“老黿!先別管水底那小子,快來助我殺敵!先殺一個是一個!”

    黑河源頭那邊,河水冰封,有一位黑袍老者懸停在河面之上,學那僧人一手豎掌在身前,一手雙指彎曲,輕輕敲擊,竟然響起一陣陣寺廟木魚聲,氣機漣漪緩緩盪漾開來,一圈圈擴散出去。

    每一次敲擊,隨著那些漣漪,便會有一串串墨色的佛經文字,紛紛飄入黑河冰面當中。

    在積霄山妖物出聲之時,剛好是黑袍老者唸完一部佛經之時。

    他稍作猶豫,應該是覺得那敕雷神將所說不差,雙肩一晃,變化出真身,果真是一頭大如山丘的老黿。

    老黿朝陳平安這邊狂奔而來,四足每次踩地,都是地動山搖的動靜。

    陳平安冷笑道:“木茂兄,再這麼隔岸觀火,可就壞了兄弟義氣了。”

    一陣爽朗笑聲震天響。

    書生從河面破冰而出,掠向高空,抖露了身上無數冰塊,碎屑如雪飄落。

    書生朝那現出真身的老黿拋出那螭龍鈕銅印,小小法印,風馳電掣,一閃而逝之後,啪一聲,清脆無比,銅印貼在老黿規模如山坪的巨大黑殼之中,兩者相比,大小有天地之別。

    但不知為何,老黿哀嚎一聲,龜背如突然負有一座雄山大嶽。

    竟是不堪重負,瞬間四腳趴開,腹部緊貼河面,冰面轟然碎裂。

    書生拍了拍手掌,“先立一功。好人兄,該你了。”

    陳平安背後劍仙,鏗鏘出鞘,哪裡管什麼雷電交織,如仙人握劍一斬而去,直接將那頭金雕妖物從頭到腳,劈成了兩半。

    一顆凝聚有所有魂魄的拳頭大小金丹,從半片血肉中一掠而出,飛快遁走。

    三塊雷法令牌也隨之瞬間消逝,化作三粒金光,與那顆金丹融匯。

    飛劍初一迅猛追上,將其一刺。

    叮咚作響。

    金丹之內的魂魄哀嚎,頓時響徹黑河冰面。

    只是金丹並未就此碎裂,逃遁速度微微凝滯,飛劍初一與金丹撞擊之後,被一彈向後,很快旋轉一圈,劍尖再次直指那顆妖物的金丹,一閃而逝,飛劍在空中帶出一條雪白刺眼的長線。

    金丹不得已改變軌跡,偏移幾分,躲過了那條白線。

    兩次撞擊之後,剛剛與那劍芒雪白的飛劍拉開一段距離,

    終於硬生生拼出了一線生機,看到那一絲劫後餘生的曙光。

    一抹幽綠劍光從高空筆直落下。

    將那顆金丹從中一穿而過。

    書生拍掌而笑,“兩劍配合,天衣無縫,真是妙絕。”

    那顆金丹即將崩碎,而書生在說話之前,就已經丟出一頁絹帛材質的紙張,將那金丹裹挾其中,再一探手,就將書頁連同金丹一起抓在手中。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劍仙歸鞘,好像還有些意猶未盡,不情不願。

    初一和十五也陸續掠回陳平安手中的養劍葫內。

    陳平安別好養劍葫,腳尖一點,去往那頭趴地不動的老黿附近。

    書生也落在河畔。

    陳平安停下身形。

    書生突然哀嘆一聲,“好嘛,打了小的,來了老的,打了老的,來了更老的。好人兄,怎麼辦?這下子是真的棘手了。”

    一位枯瘦老僧憑空出現在老黿身邊。

    相較於山丘一般的老黿,老僧實在是可以忽略不計。

    但是落在陳平安眼中,老僧氣象之巍峨,老黿才是小如芥子的那個。

    老僧雙手合十,佛唱一聲後,問道:“兩位施主,能夠讓老僧將此黿帶回大圓月寺內?”

    書生笑道:“我無所謂,得聽我這位兄弟的,他點頭了才作數。”

    老黿開口哀求道:“和尚救我,救我,我知錯了,以後一定在寺內安心修行佛法,千年萬年,都不敢擅自離開了。”

    老僧望向陳平安。

    陳平安一樣只是與老僧對視,問道:“知不知錯,我不在乎。我只想確定這老黿,能否彌補這些年的罪孽。”

    老黿想要說話,卻發現自己根本無法言語。

    老僧始終雙手合十,點頭道:“貧僧可以代為保證,以後老黿之修行,補救之後,會行善事,結善果。只比現在殺它了事,更有益於這方天地。”

    陳平安不再言語。

    老僧面露笑意,點了點頭,然後望向對岸,佛唱一聲,默唸了一句回頭是岸。

    當這位身材矮小卻袈裟寬大老僧轉身之時,老黿與他已經不見了蹤跡。

    書生則隨手馭回那方沒了“立足之地”的下墜銅印。

    陳平安站在原地,陷入沉思。

    書生笑道:“好人兄,你真是膽子大,知不知道這位高僧的根腳?”

    陳平安搖頭道:“不知。《放心集》上並無記載,我也是路過那片桃林,才第一次知道鬼蜮谷有一座大圓月寺。”

    書生雙手揉了揉臉頰,感慨道:“如果崇玄署秘錄沒有寫錯,這位老僧,是咱們北俱蘆洲的金身羅漢第二、不動如山第一,老和尚站著不躲不閃,任你是元嬰劍修的本命飛劍,刺上一炷香後,也是和尚不死劍先折的下場。換成是我,絕不敢這麼跟老和尚討價還價的,他一出現,我就已經做好乖乖交出老黿的打算了。不過好人兄你的賭運真是不差,老和尚竟然不怒反笑,咱哥倆與那大圓月寺,總算沒有就此結仇。”

    陳平安緩緩道:“能證此果,當有此心。”

    書生頭疼不已,哎呦喂一聲,“好人兄莫說這些,我是道家子弟,最聽不得這些。”

    陳平安突然吐出一口血水,走到沒了老黿術法支撐、有融化跡象的冰面上,盤腿而坐,抓起一把冰塊,隨意塗抹在臉上。

    仍是七竅血流不止。

    陳平安怔怔出神,臉上有些笑意。

    書生蹲在不遠處,瞪大眼睛,輕聲問道:“好人兄,這般魂魄激盪、筋骨震顫的處境了,都不覺得半點疼?”

    陳平安扯了扯嘴角,眺望遠方,“我說是撓癢癢,你信嗎?”

    書生使勁點頭,“信!”

    內心則腹誹不已,道爺我信你個鬼。

    書生開始默默計數,想要看一看,那傢伙臉上的鮮血到底什麼時候停止流淌。

    陳平安轉頭問道:“那覆海元君?”

    書生笑道:“給我捆在了一根捆妖繩上,隨叫隨到。”

    陳平安眼神古怪。

    書生笑眯眯道:“只許好人兄有縛妖索,不許我楊木茂有捆妖繩啊?”

    書生伸出一隻手,手中浮現出一根雪白繩索,輕輕一抖,極遠處的冰封河面之下,魁梧女子被甩了出來,然後彷彿被人拽著頭髮一路狂奔,幾個眨眼功夫,就給書生拽到腳邊。

    陳平安眼皮子微顫。

    這傢伙身上到底有幾件“壓箱底”的法寶?

    書生問道:“怎麼處置她?好人兄你發話,我唯馬首是瞻!”筆趣庫

    陳平安說道:“只要她願意自己打開洞府,就可以活。”

    書生點點頭,對那小黿笑道:“聽到沒?”

    但是那女子卻做出一個古怪舉動,看了一眼陳平安後,轉頭望向書生,“我要你發個毒誓,才去開門。”

    書生大笑不已,伸出手指,收斂了笑意,咳嗽幾聲,一本正經道:“好好好,我楊木茂對天發誓……”

    女子突然放聲痛哭起來,“我知道自己必死無疑了,你們都是騙子!大騙子!”

    陳平安眯起眼。

    書生神色微變,突然一笑,“算了,饒過她吧,留著她這條小命,我另有他用,大源王朝正巧少一位河婆,我若是舉薦成功,就是一樁功勞,比起殺她積攢陰德,更划算一些。”

    陳平安伸出手。

    書生愁眉苦臉,從袖中掏出那包裹有即將碎裂金丹的書頁,“這張書頁老值錢了,真不能送給好人兄,可是書頁一旦打開,這位敕雷神將的金丹就會轟然崩開,威力之大,興許就是相當那元嬰一擊,這可不是什麼小事,咱哥倆離著這麼近,可都要吃不了兜著走。”

    陳平安說道:“洞府收益,從三七變成五五分,一成是我幫你擋災,一成是這顆破碎金丹。”

    書生猶豫一番。

    陳平安說道:“四六分。我六你四,這顆金丹再碎,也是金丹……”

    書生收起書頁和金丹,斬釘截鐵道:“五五分賬!”

    陳平安說道:“我受傷太重,走不動路,你去取寶吧。”

    書生哦了一聲,微笑道:“咦?好人兄怎麼不暈血了?”

    陳平安笑道:“自己的,不暈。”

    書生恍然大悟。

    然後書生要那女子跪地,站在她身前,書生一手負後,雙指併攏,在她額頭處畫符,一筆一劃,割裂頭皮,深可見骨。

    女子到底知道一些輕重,咬緊牙關,不敢出聲。

    書生收起手後,一腳踹在她腦袋上,“帶路。”

    陳平安笑道:“早去早回,若是一去不回,也是可以的。”

    書生爽朗大笑,那女子運轉神通,消融冰面,與書生一起潛水遊曳向那老巢。

    離了陳平安很遠後。

    她突然小心翼翼說道:“仙師為何不趁著那人虛弱,殺了省事?”

    書生五指如鉤,一把抓住她頭顱,怒道:“道爺我還需要你教做事?!”

    只覺得頭顱就要炸裂開來的女子哀嚎不已,苦苦求饒。

    書生將其拋開,嘀咕道:“他孃的如果可以殺掉那傢伙,要我付出半條命的代價都願意……可是大半條命的話,就不好說了,更何況……萬一死了呢?”

    有些心煩意亂,書生一巴掌拍去,將那個前邊帶路的覆海元君,打得了個狗吃屎,又一腳將其狠狠踹向前方。

    在水中翻滾不已的女子,好不容易停下身形,都沒敢起身,只覺得生不如死。

    書生這才罷休,說道:“還不快快趕路!”

    書生一拍腦袋,面露苦笑,手中多出一顆並未含在嘴中的闢水珠。

    露出馬腳了。

    不過也無所謂了。

    反正那傢伙從頭到尾,就沒想著跟隨自己入水,自己需不需要隱藏親水的本命神通,已經毫無意義。

    河水冰層融化越來越快。

    陳平安站起身,返回岸邊。

    環顧四周。

    寒冬時節,天地蕭索。

    陳平安緩緩吐納,調養生息。

    約莫小半個時辰後,書生獨自返回,陳平安也不問那覆海元君的去向。

    “明人不說暗話,那賤婢還要收拾一下家當,是些不好挪動又不甚值錢的物件,以及讓她去麾下嘍囉那邊狠狠敲詐一番,與好人兄相處久了,我也該學一學好人兄的生財之道。”

    書生笑道:“走,咱哥倆去祠廟那邊分賬,在這兒顯不出氛圍。”

    陳平安並無異議。

    兩人走入祠廟後,在主殿外的臺階上,相對而坐,書生一揮袖子,大小物件嘩啦啦落地,琳琅滿目,堆積成山。

    書生邀功道:“知道好人兄是位雁過拔毛的英雄,我便無論貴賤,只要是稍稍值錢點,就都給拎回來了。裡邊法寶

    一件,靈器十二件,至於神仙錢,真不是我扯謊,都在老黿那邊洞窟了,這位就要名正言順當那水神娘娘了的小黿,窮得令人髮指,總共才給我搜羅出八百顆雪花錢,不然憑藉它在黑河流域的搜刮程度,萬萬不止這麼點神仙錢,好人兄,我是真用心了,你是不知道,我差點沒把那一對大條屏都給打碎了搬來,給那娘們看得差點沒把眼珠子瞪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