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五百二十八章 寶瓶洲的現在和未來

    崔東山語不驚人死不休,“當年你和趙繇,其實齊靜春都有饋贈,趙繇呢,為了活命,便與我做了樁買賣,舍了那枚春字印,其中得失,如今還不好說。至於你,是齊靜春留給你的那些書籍,只可惜你小子自己不上心,懶得翻,其實齊靜春將儒、法兩家的讀書心得,都留在了那些書裡邊,只要你誠心,自然就可以看得到,齊靜春不是那種不知變通的人,對你期望不低,外儒內法,是誰做的勾當?若是你得了那些學問,你叔叔與我,可能就會讓你衣服上多出一爪了。”

    宋集薪神色如常。

    崔東山點點頭,“心性是要比趙繇要好一些,也怪不得趙繇當年一直仰慕你,下棋更是不如你。”

    崔東山指了指條凳。

    宋集薪端坐長凳上。

    崔東山始終趴在桌上,就像是與人拉家常,笑道:“宋煜章死得真是不值當,先帝當初建造廊橋的手段,見不得光,畢竟死了那麼多大驪宋氏的龍子龍孫,宋煜章這個督造官,非但沒有見好就收,趕緊與你劃清界線,好好在禮部頤養天年,反而真把你這位皇子當做了自己的私生子,這如果還不是找死,還要怎麼找?”

    宋集薪腮幫微動,應該是微微咬牙。

    崔東山哈哈大笑,嘖嘖道:“你宋集薪心大,對於坐不坐龍椅,目光還是看得遠,可心眼也小,竟然到現在,還沒能放下一個小小落魄山山神宋煜章。”

    宋集薪雙手握拳,默不作聲。

    崔東山笑問道:“馬苦玄對你的婢女糾纏不清,是不是心裡不太痛快?”

    宋集薪點點頭,“我知道稚圭對他沒有想法,但終究是一件噁心人的事情。所以等到哪天形勢允許我殺了馬苦玄,我會親手宰掉這個杏花巷的賤種。”

    崔東山擺擺手,微笑道:“賤種?別說這種不知天高地厚的大話,你這大驪宋氏子孫,所謂的天潢貴胄,在馬苦玄眼中,才是賤種。何況真武山肯定是要死保馬苦玄的,除此之外,馬苦玄的修行速度,一洲練氣士都看在眼中。所以你所謂的形勢,可能越往後拖,你就越沒有。”

    宋集薪搖頭道:“鋒芒太盛,物極必反。我既然是世俗藩王,身份難改,反正就不需要與他捉對廝殺。世間殺人,拳頭之外,還有很多。”

    馬苦玄在朱熒王朝,連殺兩位金丹劍修,一次是步步為營,戲耍對方,一次是近乎搏命,選擇以層出不窮的壓箱底手段,硬撼對手。

    馬苦玄在先後兩場廝殺中展露出來的修道資質,隱約之間,成為了當之無愧的寶瓶洲修行第一天才。

    在馬苦玄之前,有此山上公認殊榮的天之驕子,數百年間,只有兩個,一位是風雷園李摶景,一位是風雪廟魏晉。

    李摶景若非為情所困,山上一直有個傳言,一旦被他躋身玉璞境劍修之後,有機會順利躋身仙人境,甚至是飛昇境!到時候神誥宗都壓制不住風雷園,更別提一座正陽山了。所以李摶景當年的恩怨情仇,其實內幕重重,絕對不止是正陽山牽扯其中。只不過這些真相,隨著李摶景兵解離世,皆成過眼雲煙。風水輪流轉,被李摶景一人一劍壓制許久的正陽山,終於揚眉吐氣,開始反過來穩穩壓了風雷園一頭,若非新園主黃河開始閉關,讓各方勢力不得不等待他出關,只有一個劉灞橋苦苦支撐的風雷園,應該早就被正陽山那撥憋了一肚子火氣的老劍修們,一次次問劍風雷園。

    崔東山以手指輕輕敲擊桌面,陷入沉思。

    宋集薪沒有任何急躁。

    他從來不覺得當了大驪藩王,就有資格在此人面前挺起腰桿,事實上哪怕換了件衣服,坐了龍椅,也一樣。

    崔東山望向屋外,沒來由說道:“在籠子裡出生的鳥雀,會以為振翅而飛是一種病態。”

    “雞啄食於地,天空有鷹隼掠過的身影一閃而過,便要開始擔心穀米被搶。”

    宋集薪細細咀嚼這兩句言語的深意。

    崔東山嘆了口氣,“不談這些有的沒的,這次前來,除了散心,還有件正經事要跟你說一下,你這個藩王總不能一直窩在老龍城。接下來我們大驪的第二場大仗,就要真正拉開序幕了。你去朱熒王朝,親自負責陪都建造一事,順便跟墨家打好關係。一場以戰養戰的戰爭,如果只是止步於掠奪,毫無意義。”

    宋集薪輕聲問道:“敢問國師,何謂第二場?”

    崔東山笑道:“沒有修復和重建能力的破壞,都是自取滅亡,不是長久之道。”

    宋集薪很聰明,有些理解這位國師的言下之意了。

    崔東山繼續道:“大驪鐵騎的南下之路,打碎了一切舊有規矩、王朝法統,這只是馬背上的戰場。接下來,翻身下馬的大驪武夫,如何將我們的大驪律法頒佈下去,才是重中之重,法規是死的,就擺在那邊,所以關鍵在人,法之善惡,半在文書半在人。北邊做得如何,南方做得如何,就是你這位藩王和皇帝陛下之間的一場考驗,別把大驪關老爺子在內的那撥上柱國當傻子,一個個都瞪大眼睛瞧著你們倆呢。”

    宋集薪沉聲道:“謝過國師點撥。”

    崔東山笑了笑,“知道為何先帝明明屬意你來當皇帝,他卻在去世之前,讓你叔叔監國?非要擺出一副皇位以兄傳弟的架勢?”

    宋集薪臉色微變。

    崔東山扯了扯嘴角,伸手指了指宋集薪,“以前是先帝和藩王宋長鏡,現在是新帝宋和,藩王宋睦。”

    宋集薪嘴唇微動,臉色泛白。

    崔東山說道:“當皇帝這種事情,你爹做得已經夠好了,至於當爹嘛,我看也不差,最少對你而言,先帝真是用心良苦了。你內心深處怨恨那位太后有幾分,新帝不一樣有理由怨恨先帝幾分?所以宋煜章這種事情,你的心結,有些可笑。可笑之處,不在於你的那點情感,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很正常的情感。可笑的是你根本不懂規矩,你真以為殺他宋煜章的,是那個動手的盧氏遺民,是你那個將頭顱裝入木匣送往京城的孃親?是先帝?分明是也不是嘛,這都想不明白?還敢在這裡大放厥詞,依靠形勢,去殺一個好似天命所歸的馬苦玄?”

    宋集薪站起身,再次作揖而拜,“國師教誨,宋集薪受教了!”

    崔東山斜瞥他一眼,說道:“齊靜春留給你的那些書,他所傳授學問,表面看似是教你外儒內法,事實上,恰好相反,只不過你沒機會去搞清楚了。”

    宋集薪重新落座,一言不發。

    崔東山擺擺手。

    宋集薪站起身,告辭離去。

    與婢女稚圭一起走出巷子。

    崔東山來到門檻那邊坐著,打著哈欠。

    那位被他隨手拎在身邊一起逛蕩的老掌櫃,跑到院子中,諂媚問道:“崔仙師,那人真是大驪藩王宋睦?”

    崔東山說道:“那小子騙你的,逗你玩呢。”

    琉璃仙翁一臉尷尬,信還是不信?這是個問題。

    崔東山揮揮手,“繼續當你的掌櫃去。”

    琉璃仙翁趕緊離開院子。

    崔東山換了個姿勢,就那麼躺在門檻上,雙手作枕頭。

    當年綵衣國胭脂郡一事,只是眾多謀劃中的一個小環節。

    以入魔的金城隍作為線頭,牽動綵衣國,是明面上的小小謀劃之一,他和老王八蛋的真正所求,更加隱蔽,他是要用一種合乎規矩和大道的婉轉手段,放出白帝城那個被天師符籙壓勝千年的那個可憐傢伙,如今應該是叫柳赤誠了,暫時不得不依附在一個書生魂魄中。這個人情,對方不想還,也得還。至於什麼時候還這個恩情,就看崔東山什麼時候找他柳赤誠了。

    寶瓶洲這盤棋局上,還有很多這樣不為人知的妙手。

    不過對於他們兩個人而言,其實不算什麼妙手,正常下棋罷了。

    例如青鸞國那邊,老東西相中的柳清風和李寶箴,還有那個韋諒,三人在一國之地所做之事,就意義深遠,甚至有可能將來的影響,都要超出寶瓶洲一洲之地。只不過三人如今自己都不太清楚,到最後,率先明白意義所在的,反而可能還是那個都不是修道之人的柳清風。

    偏居一隅,百餘年間,做了那麼多的瑣碎事情。

    崔東山有些時候也會捫心自問,意義何在,如果聽之任之,山崩地裂,換了乾坤,浩然天下是不是也等於吃夠了教訓,最終結果,會不會反而更好?筆趣庫

    崔東山睜大眼睛,望著頭頂咫尺之地的那點風景。

    隨波逐流的,是絕大多數的世人。

    再聰明一點,為人處世,喜歡走捷徑,尋找省心省力的方便法門,萬事求快,越快達成目的越好。這沒什麼錯,事實上能夠做到這一點,已經殊為不易。

    只不過就如先賢所說,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故而又有先賢又說,世之奇偉瑰怪,種種非常之觀,常在於險遠,人跡罕至,唯有志者可以慢行而至,得見壯觀。

    崔東山嘆了口氣。

    世間萬事一路推敲下去,好像到最後都是“沒勁”兩個字。

    被陸沉從棋盤上摘出又重新落子的馬苦玄。

    十境武夫宋長鏡。

    風雪廟劍仙魏晉。

    朱熒王朝那位因禍得福、身負殘餘文武國運的年輕劍修。

    破而後立、夢中練劍的劉羨陽。

    書簡湖那個秉性不改只是變得更加聰明、更懂規矩運轉的顧璨,絕對有機會成為一位比劉老成還要老成的真正野修。

    生而知之的江湖共主李柳。

    阮秀。

    風雷園黃河。

    神誥宗精心呵護、祁真親自栽培的那枚隱藏棋子。

    福緣深厚的謝靈。

    還有一些尚未脫穎而出或是名聲不顯的年輕人,都有可能是未來寶瓶洲洶洶大勢的中流砥柱。

    崔東山坐起身,又發了一會兒呆,繼續去八仙桌那邊趴著。

    視線轉移,桌上那那本攤開的江湖演義小說,是當年從大隋山崖書院帶出來的,崔東山無所事事的時候,就會翻看幾頁,批註幾句。

    當下攤開書頁上,其中寫書人有寫到“提劍攝衣,躍而登屋,瓦片無聲,時方月明,去如飛鳥”一句,便有他這位翻書人的硃筆批語,“真乃劍仙風采也”。

    崔東山挪開鎮紙,往指尖吐了口唾沫,捻起書頁輕輕翻過,又重新翻回,瞥了眼批語文字,不忘讚揚自己,“好字好字,不愧是先生的弟子。”

    崔東山抬起頭,旁邊房間那邊站著一個渾渾噩噩的無知稚童。

    崔東山笑眯眯繞過八仙桌,彎下腰,摸著小傢伙的腦袋,眼神慈祥道:“小高承,要快快長大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