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六百九十五章 碎碎平安

    中土神洲一處禁制之地,方圓百里之內,山清水秀,風景宜人,唯有一座高兩層、面闊三楹的建築,好似從富貴門庭孤零零摘出來的小書齋。

    匾額不大,但是意思極大,鎮白澤。

    居中大堂,懸掛有一幅至聖先師的掛像。

    如果不是那匾額透露了天機,誤入此地的修道之人,都會以為此地主人,是位隱居世外的儒家弟子。

    一位中年面容的男子正在翻閱書籍,

    每年都會有禮記學宮的君子賢人送書至此,不拘題材,聖賢訓詁,文人筆記,志怪小說,都沒什麼講究,學宮會按時放在禁地邊緣地帶的一座小山頭上,小山並不出奇,只是有一塊鰲坐碑樣式的倒地殘碑,依稀可見“春王正月大雨霖以震書始也”,君子賢人只需將書放在石碑上,到時候就會有一位女子來取書,然後送給她的主人,大妖白澤。

    白澤放下書籍,望向門外的宮裝女子,問道:“是在擔心桐葉洲形勢,會殃及自斷一尾的浣紗夫人?”

    女子聽聞詢問,立即轉身,恭敬道:“回老爺的話,看那雨龍宗的可憐下場,奴婢確實擔心浣紗夫人的安危。”

    浣紗夫人不但是浩然天下的四位夫人之一,與青神山夫人,梅花園子的酡顏夫人,月宮種桂夫人齊名,還是浩然天下的兩頭天狐之一,九尾,另外一位,則是宮裝女子這一支狐魅的老祖宗,後者因為當年註定無法躲過那份浩蕩天劫,只得去龍虎山尋求那一代大天師的功德庇護,道緣深厚,得了那方天師印的鈐印,她不但撐過了五雷天劫,還順利破境,為報大恩,擔任天師府的護山供奉已經數千年,飛昇境。

    宮裝婦人有些神色幽怨,埋怨那浣紗夫人舍了天狐境界不要,也要置身事外,兩不相幫。若是自己,豈會做這等傻事。

    白澤來到門口,宮裝婦人輕輕挪步,與主人稍稍拉開一段距離,與主人朝夕相處千年光陰,她絲毫不敢逾越規矩。

    白澤說道:“青嬰,你覺得蠻荒天下的勝算在哪裡?”

    名為青嬰的狐魅答道:“蠻荒天下妖族大軍戰力集中,用心專一,就是為了爭奪地盤來的,利益驅使,本就心思純粹,

    如今哪怕兵分三路,依舊對南婆娑洲、扶搖洲和桐葉洲佔據絕對優勢,此外浩然天下的內訌跡象,更是大隱患,浩然天下仙人境、飛昇境的巔峰強者,委實太過憋屈了,若是託月山那位大祖果真願意信守承諾,一旦天地變色,這些強者無論是什麼出身,都可以得到一份大自由,故而極有誘惑力。”

    說到這裡,青嬰有些忐忑。

    當年她就因為洩露心事,言語無忌,在一個小洲的風雪棧道上,被主人一怒之下打入谷底,口呼真名,隨隨便便就被主人斷去一尾。

    白澤說道:“直說便是。”

    青嬰得了法旨,這才繼續說道:“桐葉洲自古閉塞,養尊處優慣了,驟然間大難臨頭,人人措手不及,很難人心凝聚,一旦書院無法以鐵腕遏制修士逃難,山上仙家帶動山下王朝,朝野上下,瞬間局勢糜爛,只要被妖族攻入桐葉洲腹地,就好似是那精騎追殺流民的局面,妖族在山下的戰損,可能會小到可以忽略不計,桐葉洲到最後就只能剩下七八座宗字頭,勉強自保。北去路線,寶瓶洲太小,北俱蘆洲的劍修在劍氣長城折損太多,況且那裡民風彪悍不假,但是很容易各自為戰,這等戰爭,不是山上修士之間的廝殺,到時候北俱蘆洲的下場會很慘烈,慷慨赴死,就真的只是送死了。皚皚洲商賈橫行,一向重利忘義,見那北俱蘆洲修士的結果,嚇破了膽,更要權衡利弊,所以這條囊括四洲的戰線,很容易接連潰敗,加上遙遙呼應的扶搖洲、金甲洲和流霞洲一線,說不定最後半座浩然天下,就落入了妖族之手。大勢一去,中土神洲就算底蘊深厚,一洲可當八洲,又能如何抵禦,坐等剝削,被妖族一點一點蠶食殆盡,甕中捉鱉。”

    白澤笑了笑,“紙上談兵。”

    青嬰不敢質疑主人。

    白澤走下臺階,開始散步,青嬰跟隨在後,白澤緩緩道:“你是紙上談兵。書院君子們卻未必。天下學問殊途同歸,打仗其實跟治學一樣,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老秀才當年執意要讓書院君子賢人,儘量少摻和王朝俗世的廟堂事,別總想著當那不在朝堂的太上皇,但是卻邀請那兵家、墨家修士,為書院詳細講解每一場戰爭的利弊得失、排兵佈陣,甚至不惜將兵學列為書院賢人晉升君子的必考科目,當年此事在文廟惹來不小的非議,被視為‘不重視粹然醇儒的經世濟民之根本,只在外道歧途上下功夫,大謬矣’。後來是亞聖親自點頭,以‘國之大事,在祀與戎’作蓋棺定論,此事才得以通過推行。”

    青嬰知道這些文廟內幕,只是不太上心。知道了又如何,她與主人,連外出一趟,都需要文廟兩位副教主和三位學宮大祭酒一起點頭才行,只要其中任何一人搖頭,都不成。所以當年那趟跨洲遊歷,她確實憋著一肚子火氣。

    白澤緩緩而行,“老秀才推崇人性本惡,卻偏要跑去極力嘉獎‘百善孝為先’一語,非要將一個孝字,放在了忠義禮智信在內的諸多文字之前。是不是有些矛盾,讓人費解?”

    青嬰有些無奈。這些儒家聖賢的學問事,她其實半點不感興趣。她只好說道:“奴婢確實不解文聖深意。”

    白澤自問自答道:“道理很簡單,孝最近人,修齊治平,家國天下,家家戶戶,每天都在與孝字打交道,是人世修行的第一步,每當關起門來,其它文字,便難免或多或少離人遠了些。真正純孝之人,難出大惡之徒,偶有例外,終究是例外。孝字門檻低,不用學而優則仕,為君王解憂排難,不用有太多的心思,對世界不用理解如何透徹,不用談什麼太大的抱負,這一字做得好了……”

    白澤轉頭,伸手指向那座只說規模、不抬起眼的雄鎮樓,“屋舍就牢固了,世上家家相親,孝如卯榫,在家中遮風避雨不難了,推開門去,讀書越多,琢磨越多,忠義禮儀就自然而然跟上了。要我說啊,以後哪天門內世道變得親情疏離,夫妻離散無負擔,門外世道人人為己,傻子太少,聰明人太多,那個世道才是真正在往下走,因為世道這個屋舍的細微處,越來越失去黏性了。所以這也是老秀才當年不願首徒崔瀺太早推出“事功學問”的原因所在,不是那頭繡虎的學問不好,而是一個不慎,就會弊端太大,到時候至聖先師、禮聖親自出手補救,都難有成效。父子之間,夫妻之間,若是都要斤斤計較利益得失,那就會比釋道兩家更早進入人心上的末法時代。”

    白澤微笑道:“山上山下,身居高位者,不太害怕不孝子弟,卻極其憂心子孫不肖,有些意思。”

    白澤突然笑道:“我都硬著頭皮說了你這麼些好話了,你就不能得了便宜不賣乖一回?”

    青嬰愕然,不知自家主人為何有此說。

    白澤無奈道,“回了。去晚了,不知道要被糟踐成什麼樣子。”

    白澤帶著青嬰原路返回那處“書齋”。

    青嬰只見屋內一個身穿儒衫的老文士,正背對他們,踮起腳跟,手中拎著一幅尚未打開的卷軸,在那兒比劃牆上位置,看樣子是要懸掛起來,而至聖先師掛像下邊的條案上,已經放上了幾本書籍,青嬰一頭霧水,更是心中大怒,主人清淨修行之地,是什麼人都可以擅自闖入的嗎?!但是讓青嬰最為難的地方,就是能夠悄無聲息闖入此地的人,尤其是讀書人,她肯定招惹不起,主人又脾氣太好,從來不允許她做出任何狐假虎威的舉動。

    白澤站在門檻那邊,冷笑道:“老秀才,勸你差不多就可以了。放幾本禁書我可以忍,再多懸一幅你的掛像,就太噁心了。”

    聽聞“老秀才”這個稱呼,青嬰立即眼觀鼻鼻觀心,心中憤懣,剎那之間便蕩然無存。

    她當年被自家這位白澤老爺撿回家中,就好奇詢問,為何雄鎮樓當中會懸掛那幅至聖先師的掛像。因為她好歹清楚,哪怕是那位為天下制定禮儀規矩的禮聖,都對自己老爺以禮相待,敬稱以“先生”,老爺則至多稱呼對方為“小夫子”。而白澤老爺對於文廟副教主、學宮大祭酒從來沒什麼好臉色,哪怕是亞聖某次大駕光臨,也止步於門檻外。

    事實上所謂的這座“鎮白澤”,與其餘八座鎮壓氣運的雄鎮樓截然不同,當真只是擺設而已,鎮白澤那匾額原本都無需懸掛的,只是老爺自己親筆手書,老爺曾經親口說過原因,之所以如此,無非是讓那些學宮書院聖賢們不進門,哪怕有臉來煩他白澤,也沒臉進屋子坐一坐的。

    只有一個例外。

    老秀才。

    當時青嬰在取書路上,錯過了當年正“如日中天”的文聖

    。

    她是事後才聽一個棲息在屋內樑上的書香小人兒,說那老秀才不但屁顛屁顛進了門,還說白大爺你太不講究了,寄人籬下,不曉得禮敬主人就罷了,怎麼也該賣個面子裝裝樣子,這一掛上,能省去多少不必要的麻煩事,不掛白不掛嘛。然後老秀才就擅作主張掛上了那幅至聖先師的掛像。所幸白澤老爺也沒摘下丟出門外,就那麼一直掛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