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七百五十四章 選址

    白玄破天荒說要勤勉練劍,最後就只有納蘭玉牒,姚小妍和程朝露三個,跟著陳平安他們一起去往老君山。

    姜尚真倒是答應了三個孩子去硯山繼續碰運氣。

    一行人離開雲笈峰,去了老君山,走入那幅萬里山河圖,裴錢說要與納蘭玉牒一起,陳平安點頭答應下來,雖說在這雲窟福地,不會有什麼意外,但是有裴錢在孩子們身邊……想到這裡,陳平安怔怔出神,什麼時候裴錢都可以為他人護道了?裴錢什麼時候變得不是一個孩子了,所以陳平安忍不住望向那位開山大弟子的背影,說了句很多餘的言語,“你自己也要小心。遇到事情,就找師父。”

    裴錢轉過頭,咧嘴而笑,做了個往額頭上輕輕一拍的動作。

    在老君山之巔的那幅萬里山河畫卷當中,上百處山水形勝之地,陳平安不惜耗費足足半天光陰,從最南端的渝州驅山渡,一路往北遊歷,一一走過,逛了個遍。

    陳平安期間逛了昔年未曾真正踏足的大泉蜃景城,當然還有那北方大門派的天闕峰和金頂觀,尤其是金頂觀,陳平安幾乎沒有縮地山河,行走極慢,最後首次重新返回一地,站在一處桃葉之盟的金頂觀藩屬山頭,陳平安不再挪步,取出一塊雲窟姜氏頒發的老君山特有玉牒,運轉一絲絲靈氣澆築幾個玉牒上邊篆刻的地名,最終山河圖中十餘處仙家山頭,驀然變大,拔地而起,陳平安手持玉牒,大地之上,又有十多處風水寶地一一矗立而起,環顧四周,最終撤去一部分靈氣,將半數山頭景象,一一縮退回畫卷當中。

    陳平安手心抵住狹刀斬勘,輕輕敲擊刀柄,陷入沉思。

    避暑行宮藏書極豐,陳平安當初獨自一人,花了大力氣,才將所有檔案秘笈一一分門別類,其中陳平安就有仔細翻閱雲笈七籤二十四卷,當中又有日月星辰部,提及北斗七星之外,猶有輔星、弼星“兩隱”。浩然天下,山澤精怪多拜月煉形,也有修道之人,擅長接引星斗澆築氣府。

    但是在萬年之中,北斗逐漸出現了七現兩隱的奇怪格局,陳平安翻過老黃曆,知道真相,是禮聖當年帶著一撥文廟陪祀聖賢和山巔大修士,聯袂遠遊天外,主動尋覓神靈餘孽。

    亞聖一脈,折損極多。龍虎山大天師也隕落在天外。

    輔、弼兩星之所以會莫名其妙隱去,就是因為它們曾經是大修士和遠古神靈的廝殺戰場之一。

    崔東山蹲在陳平安腳邊,白衣少年就像一大朵在山巔落地歇腳的白雲。

    “這個久聞其名不見其面的杜老觀主,神仙氣十足啊。”

    陳平安笑道:“小龍湫之所以沒有參加桃葉之盟,什麼推衍古鏡殘餘道韻,重新煉製一把明月鏡,既是實打實的好處,同時又是個障眼法,小龍湫說不定私底下早就與金頂觀接觸了,一旦被小龍湫成功佔據太平山,再轉去與金頂觀締結山盟,又能獲得某個承諾,暗中攫取一筆利益,最賺的,還是金頂觀,這座護山大陣只要成形,可是囊括了小半座桐葉洲,足可媲美你們玉圭宗的山水陣法了吧?”

    “差不多是真相了。”

    姜尚真點頭道:“若是沒有包括太平山和天闕峰,換成其它兩座山頭替代,只能算是一般的七現兩隱,哪怕湊成了北斗九星的法天象地大格局,還是稍稍差了點,畢竟金頂觀只有一座,底子也不夠雄厚。”

    “已經很驚世駭俗了。杜含靈一個元嬰境修士,金頂觀一個宗門候補,就這麼敢想敢做,厲害的厲害的。”

    陳平安嘖嘖道:“杜含靈不愧是你們桐葉洲的山上君主,既當了亂世之梟雄,能夠明哲保身,又成了治世之豪傑,可以乘勢崛起。葆真道人和邵淵然好福氣,攤上這麼個好觀主。”

    姜尚真感慨道:“我與山主,英雄所見略同。”

    崔東山翻了個白眼。

    陳平安緩緩道:“太平山,金頂觀和小龍湫就都別想了,至於天闕峰青虎宮那邊?陸老神仙會不會順勢換一處更大的山頭?”

    姜尚真笑道:“陸雍是咱倆的老朋友啊,他是個念舊之人,如今又是極少數能算從別洲衣錦還鄉的老神仙,在寶瓶洲傍上了大驪鐵騎和藩王宋睦這兩條大腿,不太可能與金頂觀結盟。”

    陳平安雙手籠袖,眯眼道:“樞為天,璇為地,璣為人,權為時,其中又以天權最暗,文曲,剛好是鬥身與斗柄銜接處。”

    姜尚真笑問道:“山主跟金頂觀有仇?”

    陳平安的想法卻極其跳躍,反問道:“大泉王朝有座郡城,名為騎鶴城,相傳古代有仙人騎鶴飛昇,其實就是一座小山頭,四周地盤,寸土寸金,與那倪老先生,有沒有關係?”

    當年在那騎鶴城內,還有過一場少年武廟借刀的風波。

    當然也曾遇到過一位極懂人情世故的土地公,陳平安當時本想要送出一顆小暑錢作為酬勞,只是老先生沒收。

    至於杜含靈的嫡傳弟子,葆真道人尹妙峰,以及徒孫邵淵然。陳平安對這兩位身為大泉供奉的師徒都不陌生,師徒二人,曾經負責幫助劉氏皇帝盯住姚家邊軍。只不過陳平安暫時還不清楚,那位葆真道人,前些年已經辭去供奉,在金頂觀閉關修行,依舊未能打破龍門境瓶頸,但是弟子邵淵然卻已經是大泉王朝的頭等供奉,是一位年紀輕輕的金丹地仙了。

    姜尚真撫掌大笑,“山主這都能猜到!”

    確實是那位藕花福地倪夫子,“飛昇”來到浩然天下的氣象餘韻,才造就出那處被後世津津樂道的仙人遺址。

    陳平安說道:“當年在大泉王朝被人圍獵截殺,事後總覺得不太對勁,我懷疑金頂觀其實參與其中了,只是不知為何,始終沒有露面。聯繫如今桐葉洲的形勢,一場大戰過後,竟然還能被杜含靈精心挑選出七座山頭,用來打造大陣,我都要懷疑這位老觀主,當年與蠻荒天下的軍帳是不是有內幕勾結了。”

    姜尚真道:“當然可以如此猜測,但是沒有任何證據,丁點兒蛛絲馬跡都沒有。”

    陳平安笑道:“放心,我又不傻,不會因為一個都沒見過面的杜含靈,就與半座桐葉洲修士為敵的。”

    如今的杜含靈,境界是不高,但卻是桐葉洲山上修士的人心所向。與金頂觀為敵,就等同於與整個桃葉之盟為敵。

    陳平安問道:“有沒有這幅山河圖的摹本,我得再多看看,下宗選址,事關重大。”

    相信姜尚真肯定已經猜出了自己的心思,何況與這位自家供奉,沒什麼好藏掖的。

    說不定先前葉芸芸在黃鶴磯的出現,都是姜尚真有意為之,為落魄山和蒲山牽線搭橋。

    姜尚真說道:“如果有山河摹本,就比較犯忌諱了,不過我可以讓人趕工臨摹出來。”

    陳平安就將一句話咽回肚子,本來想說自己可以掏錢買。

    一行人離開老君山地界,御風去往相隔十數里的硯山,陳平安信守承諾,沒有上山搜刮,只是在山腳耐心等人。

    崔東山得了自家先生的一句心聲提醒,突然大聲開口說道:“先生,一個名叫賒月的姑娘,如今在龍鬚河畔的鐵匠鋪子住下了,與劉羨陽好像關係挺好的。”

    陳平安轉過頭,望向姜尚真。

    陳平安本以為那賒月就只是去過家鄉附近,還真沒想到會是這般田地。就劉羨陽那德行,甭管與那賒月有什麼還是暫時沒什麼,等到自己回了落魄山,能好受?

    姜尚真裝傻扮痴,大手一揮,將功補過道:“上山!我曉得兩處老坑洞,所藏硯材極美。”

    陳平安伸出手。

    姜尚真疑惑道:“山主這是?”

    陳平安微笑道:“與你借幾件咫尺物啊。”

    姜尚真認命,開始翻檢袖子,不曾想陳平安突然說道:“東山,隔絕天地。”

    崔東山立即以飛劍金穗圈畫出一座金色雷池,陳平安將那韓玉樹的仙人遺蛻從袖中拋出,姜尚真大笑一聲,收入袖裡乾坤當中的一件咫尺物,以後行走江湖,就多了一副絕佳皮囊。

    陳平安提醒道:“在某些你覺得時機成熟的關鍵時刻,就以韓玉樹面目現身一次,而且務必是在洞天福地之內,絕對不要出現在浩然天下。時日一久,萬瑤宗祖師堂和韓絳樹那邊,肯定會起疑心。事先說好,這件事,風險極大,當我欠你一個人情。至於這副仙人遺蛻,以及半部拳譜,就當是報酬了。”

    姜尚真笑道:“我心裡有數。”

    陳平安到底沒有登上硯山,裴錢一行人下山,滿載而歸。

    納蘭玉牒一路蹦蹦跳跳下山,到了山門口,故意抱怨道:“裴姐姐咋個這麼窮,都沒有方寸物傍身呢。”

    裴錢笑呵呵點頭。

    姜尚真一臉恍然。

    陳平安揉了揉眉心,小姑娘畫蛇添足了,江湖經驗還是淺了些。

    一起回了雲笈峰,姜尚真告辭離去,去讓人臨摹山河圖,崔東山跟著去湊熱鬧。

    陳平安看著地上又堆出一座更大的硯山,有些無話可說,白玄見那崔東山沒影了,立即雙手負後,大搖大擺走出屋子,來到陳平安身邊站著,勤勉練劍?小爺這資質,這悟性,需要嗎?

    陳平安喊來程朝露,再與裴錢招手道,“來幫他喂拳?”

    裴錢撓撓頭,“還是師父來吧,我哪裡會教拳。”

    陳平安笑了笑,喊上白玄,帶著程朝露走到一處空地,開門見山道:“學拳要學會聽拳。”

    白玄嗯了一聲,點點頭,“不錯,有那麼點嚼頭,曹師傅果然還是有點學問的,小廚子你要好好聽著。”

    忙著分開硯山的裴錢轉過頭,望向那個白玄。

    白玄察覺到裴錢的視線,疑惑道:“裴姐姐,做啥子?”

    裴錢微微一笑。

    如今還不清楚這裡邊輕重利害的白玄,對裴錢報以微笑。

    陳平安繼續道:“習武是否登堂入室,就看有無拳意上身。何謂拳意上身,其實並不虛無縹緲,無非是記性二字。人的血肉筋骨經脈,是有記性的,學拳想要有所成,得先能捱得住打,不然拳樁招式再多,都是些紙糊的花架子,所以練拳又最怕捱了打卻不記打。”

    納蘭玉牒顧不得挑選硯石,趕緊取出紙筆開始抄錄。

    裴錢摸了摸小姑娘的腦袋。

    陳平安轉頭望向白玄,“我會壓境,你只管傾力祭出飛劍,不要怕傷人。”

    白玄本來想說一句小爺是怕一劍砍死人。

    只是看那曹師傅的笑眯眯眼神,就立即收起話頭,乖乖咽回肚子。

    陳平安一個腦袋偏移,白玄的飛劍一掠而過。

    白玄飛劍繞出一個大弧,一劍刺向陳平安的眉心。

    陳平安這次卻紋絲不動。

    白玄皺眉道:“你怎麼知道我會停下飛劍?再說了,就不怕我臨時改變主意嗎?”

    陳平安伸出一根手指,輕輕撥開眼前的那把飛劍,指了指白玄,然後對程朝露說道:“聽拳,第一層,是確定一拳來路、輕重、去勢,第二層,是觀人,看那遞拳之人的胳膊、肩頭,拳架,拳意,眼神,臉色,甚至是他的心思。第三層,是精準計算天時地利人和,皆要去‘聽’得仔細真切。”

    小胖子與白玄輕聲說道:“就算你改了心意,曹師傅一樣知道的。只是曹師傅因為知道你沒改主意,所以才沒動。”

    陳平安笑道:“對的。”

    白玄冷笑一聲,雙手負後,緩緩而走,學陳平安言語道:“同理啊,與人武學技擊,切磋搏命都是如此,那麼與人問劍一場也一樣,不能只盯著對方的拳腳或是飛劍,得分出心思,捉對廝殺,與人爭勝,這是一個極其複雜的棋局,判斷對方的來路,神通術法,法袍幾件,攻防法寶,境界高低,靈氣多寡,是否兼修旁門左道,壓箱底的殺手鐧,到底用過沒有,用完沒有,等等,都是需要小心琢磨的學問,心思急轉,一定要比出拳出劍更快,最終,是為了讓武夫和劍修,達到一個未卜先知的境地。”

    程朝露聽得一愣一愣的。

    陳平安伸手一拍白玄的腦袋瓜子,稱讚道:“可以啊,確實有悟性,比我剛學拳那會兒強多了。”

    白玄擺擺手,“一般水準,不值一提。”

    裴錢笑道:“不學拳可惜了。”

    白玄笑嘻嘻抱拳,“有機會與裴姐姐切磋切磋。”

    裴錢笑眯眯點頭,“好說好說。”

    陳平安也不攔著白玄一個勁往某本賬簿上蹦躂留名,估計等白玄將來到了落魄山,就會逐漸明白自己如今是何等的英雄氣概了,陳平安讓程朝露來回走樁,在旁指點一些拳架細節上的缺漏。

    程朝露其實學拳不慢了,陳平安讓小胖子繼續走樁,自己去竹椅那邊躺著休息。

    裴錢坐在一旁小竹椅上,欲言又止。

    陳平安笑問道:“有事?”

    裴錢眼神晦暗不明,低頭道:“我見過一座仿造白玉京了。”

    陳平安疑惑道:“然後?”

    裴錢雙拳緊握,“聽師父的,不可以多看他人心境,所以身邊親近人的心境,我最多隻看過一次,老廚子的,也是隻有一次。”

    比如崔東山的心境景象,是那深潭幽幽,岸邊有一本本散落在地的金色書籍。比如老廚子朱斂的腥風血雨,唯有一座高樓屹立,有人居高憑欄而立。

    而在朱斂還鄉之時,曾經與沛湘笑言,誰來告訴我,天地到底是否真實。還曾感慨一句“夢醒是一場跳崖”。

    貴公子朱斂,其實早在第一次遊歷江湖,村野酒店外,與路邊狗看了一眼,便此生再難釋懷,好像夢裡不知身是客,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明月高樓。

    這些事情,陳平安都不清楚。裴錢也不清楚,裴錢就只是看到了那座大驪王朝的仿造白玉京,就再難心安。

    陳平安想了想,雙手籠袖,神色自若,抬頭望向天幕,輕聲笑道:“你要相信老廚子,我會相信朱斂。”

    裴錢如釋重負,“我相信師父。”

    陳平安點點頭,“準備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