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七百九十五章 酒中又過風波

    嫩道人在鴛鴦渚一戰成名,打了南光照一個半死。

    南光照被嫩道人丟入河水當中,一時間竟是無人敢撈。

    一位聲名卓著的飛昇境大修士,只是憑藉那件破碎不堪的水袍,就那麼隨水飄蕩。

    嫩道人站在岸邊,落在各方看客眼中,自然就是顧盼自雄的氣度,道風高渺,無敵之姿。

    鴛鴦渚島嶼那邊,芹藻與那位嫩道人遙遙心聲詢問:“前輩,能否讓我先救起南光照?”

    嫩道人嗤笑一聲,“可以,怎麼不可以,隨便救,撈了人,等下就可以讓人救你了。”

    芹藻無可奈何。

    這位巔峰飛昇境大修士的心性,絕不可以常理揣度。以後一定要少打交道,能避開就一定讓路。

    李槐渾身不自在,他習慣了在一堆人裡,自己永遠是最不起眼的那個,根本不適應這種萬眾矚目的處境,就像螞蟻滿身爬,緊張萬分。天曉得鴛鴦渚四周,遠遠近近,有多少位山上神仙,當下正在掌觀山河,看他這邊的熱鬧?

    李槐問道:“受傷麼?”

    嫩道人心中一暖,好像大冬天吃了頓火鍋,瞬間斂起身上那份桀驁氣勢,咧嘴笑道:“屁事沒有,些許術法砸在身上,撓癢癢呢。”

    嫩道人突然一個低頭哈腰,搓手不已,賠笑道:“公子,只管寬心,我與公子朝夕相處,如伴芝蘭,自然而然就改了很多脾氣,今兒做事,很留一線了,這老東西都沒跌境,而且沒那尋仇的膽子。”

    那個不知姓名的老兒,要是真有這份說死就死的英雄氣魄,倒好了。下一場廝殺,雙方訂立生死狀,挑個僻靜地方,出手無顧忌,事後文廟肯定都不會管。

    先前沒有聽從李槐的意思,早早收手,千萬不能被老瞎子聽了去,由奢入儉難啊,跟在李槐身邊,每天享福,嫩道人如今可不想回那十萬大山繼續吃土。

    李槐說道:“山上恩怨,我最怕了,不過你境界高,有自己的脾氣,我不好多勸什麼,只是浩然天下,到底不比十萬大山那邊,一件事很容易牽扯出千百事,所以前輩還是要小心些。最後說句不討喜的話,人不能被臉皮牽著走,面子什麼的,有就行,不用太多。”

    李槐行走江湖的唯一宗旨,就是我不自找麻煩,麻煩也別來煩我。

    嫩道人心中感嘆一聲,能夠感受到李槐的那份誠摯和擔憂,點頭輕聲道:“公子教訓的是,僅此一回,下不為例。”

    李槐驀然大笑,一巴掌拍在嫩道人肩頭,“你這老小子,可以啊,原來真是飛昇境。”

    嫩道人有些難為情,“還好,還好。”

    到了老瞎子那邊,一腳就得趴下,給踩斷脊樑骨。就算離開了十萬大山,不過是多幾腳的事。

    白也。東海觀道觀的臭牛鼻子老道。雞湯老和尚,護法東傳的僧人神清。在蠻荒天下裂土割據的老瞎子。

    這幾個十四境,各有千秋。

    白也手持仙劍,殺力最高,毋庸置疑。

    神清的金身不敗,最難破開。浩然山巔曾經流傳一個小道消息,“半個十四境的攻伐,兩個十四境的防禦”。據說可能是阿良的最先提出這個說法。

    關於這位外鄉老僧的合道方式,浩然天下的山巔修士,只是些猜測,有說是合道一部《金剛經》的,還有那“龍象煉化百萬獅子蟲”的古怪說法。

    老觀主道法極高,學問駁雜,註定會很難纏。至於老瞎子,太過性情古怪,孤僻乖張,喜歡搬山作畫,在蠻荒天下,就沒有過真正意義上的出手,所以一切都是謎團。

    哪怕是當了多年看門狗的嫩道人,仍是不清楚老瞎子的大道根腳。

    十四境大修士的合道路數,拋開天時地利兩條大道不談,只說第三種的合道人和,確實一個比一個匪夷所思。

    白也的心中詩篇,吳霜降的道侶心魔,斬龍之人的世間有真龍,陸沉的五夢七心相。

    嫩道人瞥了眼那一襲扎眼至極的粉色,還是忍住出手的衝動。

    不然擱在十萬大山,只要不是劍氣長城的劍修路過,誰敢穿得這麼花裡胡哨,嫩道人真忍不了。

    蠻荒桃亭,浩然顧清崧,白帝城琉璃閣閣主。

    小小鴛鴦渚,今天竟然同時聚集了三大豪傑。

    白帝城的琉璃閣,閣主柳道醇,那一襲粉紅道袍就是身份象徵。

    柳赤誠,只是借用白河國書生的名字,白帝城山水譜牒上邊,其實是柳道醇。

    雲杪手捧白玉靈芝,轉過身,對那柳赤誠打了個稽首,“雲杪見過柳師。”

    柳師是敬稱。在山上,師字後綴,最早源於佛門,後來浩然皆用,相當於“子”字後綴。

    等到柳赤誠現身鴛鴦渚,可謂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眾人遙遙見著了那一襲粉紅道袍,就要心裡邊打鼓不停,這讓許多趕來鴛鴦渚湊熱鬧的修士,紛紛停步不前,有晚輩不解,便有師門長輩幫忙解惑,說起這位白帝城大修士的“風光”履歷,因為柳閣主所過之處,必有風波。

    最後一樁戰績,便是擄走一位天師府黃紫貴人的少女,挑釁龍虎山,結果大天師便攜天師印下山,據說追到了海上,趙天籟根本沒有給白帝城什麼顏面,直接下了狠手。而鄭居中並未對這個小師弟出手相救,然後柳道醇便在中土神洲消失了足足千年光陰。前些年柳道醇大搖大擺返回白帝城,重新入主琉璃閣,不過開始改用柳赤誠這個名字。

    連那島嶼上的芹藻、嚴格都倍感頭疼,尤其是最為熟稔山上是非的天倪,更是感慨不已,“沒完沒了,今天是怎麼回事。”

    柳赤誠看都懶得看那白衣仙人一眼,更別說搭話客套了,一路御風直接來到陳平安身邊,“好有閒情逸致,跑這兒釣魚呢?有無趁手的漁具,沒有正好,我與綠蓑亭仙人褚羲相熟,關係一向不錯,回頭送你一套?”

    與好友陳平安心聲言語?滑天下之大稽!柳某人出門在外,一身浩然氣,無話不可明說,無事不是公然為之。

    陳平安笑道:“老手一枝竿,新手擺地攤。你幫忙與褚亭主討要一根魚竿就行,回頭我把神仙錢給你。”

    對這位柳書生的無事獻殷勤,陳平安心中有數,已經猜出了大致緣由,當年招惹李寶瓶的那個人,多半就是這個柳赤誠了,李寶瓶才會有那個“顧璨讓人意外”的說法。

    柳赤誠一走,重重摔地上那柴伯符,驀然醒來,緩緩轉頭,瞥見那柳赤誠暫時顧不上自己,一個鯉魚打挺,再一個魚躍入水,運轉本命水法,沿著鴛鴦渚往河水下游瘋狂遠遁。不愧是曾經與劉志茂爭奪一部《截江真經》的野修。

    別看如今柴伯符境界不高,跌跌落落,起起伏伏,前些年好不容易從元嬰再一次跌回龍門境,再通過那座龍門重返金丹,可是這一手闢水神通,耍得相當不俗,其實不輸元嬰。

    柴伯符很怕顧璨,而且柴伯符知道顧璨這小子,不知為何,天不怕地不怕,好像連那鄭居中都不怕,唯獨很怕陳平安。

    柴伯符一直覺得那座處處沒道理可講的白帝城,簡直就是為顧璨量身打造的修道之地。

    顧璨在那,如魚得水。這小子在修行路上,這些年如有神助,一路破境,勢如破竹,年年都有新氣象。

    直到現在,柴伯符都不知道顧璨真正的境界,是不是那劍修,又學成了哪些道法。反正柴伯符確定一件事,顧璨要想要收拾自己,從來無需境界。

    柳赤誠神色肅穆,假裝不知那位龍伯老弟的腳底抹油,等到那個王八蛋逃遠了,柳赤誠小心翼翼掂量幾分,破例一回,以心聲言語道:“陳平安,瞧見沒,先前被我一巴掌狠拍下去,乖乖躺地上的傢伙,惡名昭彰,歹人一個,名叫柴伯符,道號龍伯,曾經是你們家鄉那邊橫行一洲的元嬰,這種野修出身,行事最不講究,好像還是清風城許氏婦人的姘頭,當年就是他好死不死,要與李寶瓶不對付,我當時正好與顧璨同行,路過狐國,遇到這種事情,豈能坐視不管?”

    柳赤誠一轉頭,望向岸邊,陳平安就已經幫著說話,“咦,怎麼跑了。”

    給搶了話的柳赤誠頓時神色尷尬。

    心中腹誹不已,他孃的,不愧是小鎮淳樸民風集大成者的陳平安,說話實在太噁心人了。

    陳平安笑問道:“鬼話連篇,你自己信不信?”

    柳赤誠破罐子破摔,開始祭出一門無師自通的本命神通,混不吝犯渾道:“反正我已經給李希聖教訓過了,還被顧璨記恨至今,不差你陳平安今天再如何。”

    陳平安默不作聲。

    今天本來打算,與那南光照大打出手一場,輸是必然,畢竟南光照是一位飛昇境,哪怕不是裴旻這般的劍修,勝負沒有半點懸念。只不過出手所求,本就是個年輕人,不知輕重,脾氣太差,玉璞劍修,就敢跟與一位飛昇境老修士問劍。

    可惜被那嫩道人給攪了局,錯失大好機會。

    等到柳赤誠一來,陳平安就連與雲杪再演戲一場的心思都沒了,沒關係,那就在鰲頭山那邊,對蔣龍驤提前出手。

    至於還有一場問拳,是私人恩怨,問拳雙方,都不會大肆宣揚。

    陳平安看了眼鴛鴦渚河水,萬事萬物,隨緣而走。

    比如柳赤誠的現身,就讓陳平安立即有了個新的打算,效果不比與雲杪再打一架來得差,說不定只會更好。

    雲杪屏氣凝神,這對白帝城師兄弟,又開始釣魚了?這次是鄭居中持竿,小師弟柳道醇來當魚餌?難道釣起了南光照這條飛昇城大魚,還不夠?

    鄭居中最可怕的地方,不是棋術通天,只喜歡釣大魚,恰恰相反,鄭居中的蠱惑人心,好似遮天蔽日,被他相中了一處魚塘,就沒有任何漏網之魚了,鄭居中在那些小人物身上,耐心極好,一樣願意花費精力,最終串聯起一張密不透風的漁網。當年九真仙館那場險之又險的變故落定後,欺師滅祖的雲杪,受益最大,但是心有餘悸,事後極小心覆盤棋局,發現從祖師堂的幾個供奉、客卿,再到兩位嫡傳弟子,涿鹿宋氏的護道人,打掃庭院的外門雜役子弟,打理花圃的不入流女修,九真仙館藩屬山頭的幾位山水神靈……似乎都有鄭居中在棋盤落子的痕跡,真真假假,虛實不定。

    垂釣地點,拋竿時辰,魚餌分量,魚路走向,釣深釣淺……一切都在鄭居中的掌控之中。

    好個“仙人疑似天上坐,游魚只在鏡中懸”。

    雲杪如何能夠不怕?

    陳平安轉頭與那雲杪說道:“飛劍。”

    雲杪早已鬆開那條即可捉劍還能煉劍的五色繩索,求著那把始終懸空不去的飛劍,趕緊物歸原主。

    陳平安收起初一和另外那把隱匿水底的十五,兩把飛劍重新棲息在兩處本命竅穴。

    雲杪問道:“敢問先生,如何處置我那逆徒李青竹?”

    陳平安隨口說道:“小懲大戒即可。事後九真仙館傳出話去,李青竹很無辜,什麼話都沒說,什麼事都沒做。”

    雲杪心聲答道:“晚輩領命。”

    這些路數,熟門熟路。

    陳平安只得再次說道:“你是怎麼想的,會覺得我是鄭先生?”

    雲杪說道:“當然不是。”

    晚輩自己心中有數就是了。

    嫩道人見那白衣小崽子,乖乖與年輕隱官交還了飛劍,就一揮袖子,將那在水中飄出去很遠的南光照打到岸上。

    總不能就這麼由著那位飛昇境,一路飄蕩去往問津渡。人要臉樹要皮,不打不相識,準確說來,自己好像還得感謝這個老頭,不然找誰打去?符籙於玄,還是大天師趙天籟?是奔著長臉去了,還是著急投胎?

    南光照被拋“上岸”後,依舊昏迷不醒,翻了幾個大滾。足可見那位嫩道人下手之狠,出手之重。

    一時間還是無人膽敢靠近南光照,被那嚴格一馬當先,御風如電掣,大袖一捲,將那南光照收入袖中乾坤,小心駛得萬年船,嚴格不惜祭出兩張金色符籙,縮地山河,瞬間遠離鴛鴦渚,去往鰲頭山。

    芹藻翻了個白眼。

    天倪打趣道:“燒了個好大個冷灶。”

    嫩道人幾分心虛,與那年輕隱官笑道:“謝就不用了,我家公子,得稱呼隱官大人一聲小師叔,那就都不是外人。”

    陳平安笑呵呵道:“好說。”

    陳平安得了一個心聲,“這個柳赤誠,先不用管他,我自有計較。”

    是李希聖。

    陳平安回了岸邊,與李寶瓶心聲道:“鰲頭山蔣龍驤那邊,小師叔就不捎上你了,因為會鬧得比較大。”

    “三個”陳平安,花開三朵,各表一枝,都有事做。

    李寶瓶點點頭,“沒事,小師叔記得算上我那份就行。”

    柳赤誠笑臉跟隨陳平安。

    與身邊這位年輕隱官,確實是結結實實患難與共的老朋友了。

    雲杪隨手一抓,將那得意弟子李青竹從水底打撈而起,將這隻落湯雞隨便收入袖中,雲杪心中依舊惴惴不安,卻是閒適神色,臨走之前還撂下一句狠話,“山不轉水轉,後會有期,九真仙館,靜待問劍。”

    柳赤誠聞言大喜,“陳老弟,不如讓我藉此機會將功補過?!”

    打不過那雲杪又如何,雲杪敢對自己出手?老子躺在地上,攔住那雲杪去路,雲杪都不敢挪步。

    境界高?一個仙人,看把你牛氣的。倒是與我師兄比去啊。

    不服氣?有本事你雲杪也搬出個師兄啊,別說師兄了,九真仙館的歷代祖師爺,都從棺材板裡跳出來,來與柳某人比劃比劃?

    幾乎同時,嫩道人也躍躍欲試,眼神炙熱,急匆匆心聲詢問:“陳平安,做好事不嫌多,今兒我就將那白衣仙人一併收拾了,不用謝我,客氣個啥,以後你只要對我家公子好些,我就心滿意足。”

    陳平安分別回話。

    “不用,我很快就會去拜會你師兄。”

    “桃亭前輩,見好就收,差不多就行了。”

    柳赤誠立即消停了。

    嫩道人更是想起一事,立即閉嘴不言。

    聽說當年在劍氣長城的戰場上,託月山大祖就對這小子,說過一句“見好就收”?

    嫩道人轉去與那身穿粉色道袍的傢伙搭訕:“這位道友,穿著打扮,十分鶴立雞群,很令旁人見之忘俗啊,山上行走,都免去自報道號的麻煩了。”

    柳赤誠扯了扯嘴角,“哪裡,不如嫩老哥行事豪氣,這一手偷天混日,龍虎山大天師和火龍真人,以後遇到了嫩老哥,都要繞道而行吧。”

    嫩道人微笑道:“道友你這根腳,都能在浩然天下隨便逛蕩,了不得。與那鐵樹山的郭藕汀是什麼關係?是你爹啊,還是你家老祖師啊。”

    柳赤誠嗤笑道:“郭藕汀?鐵樹山請我喝酒,都不稀罕去。”

    柳赤誠反問道:“嫩老哥你呢?不是與我一樣?修行多年,好不容易爬到這麼個境界,捱了不少白眼,吃了不少苦吧?”

    嫩道人冷笑道:“不湊巧,老夫來自劍氣長城南邊的大山。山中逍遙自在,可不用與任何人搖尾乞憐。”

    柳赤誠呵呵一笑,雙指扯了扯道袍領口,“原來是外鄉人啊,難怪不曉得柳某人。”

    然後雙方皆是一愣,異口同聲。

    “十萬大山的桃亭?!”

    “白帝城的柳道醇?!”

    他們爽朗大笑,把臂言歡,一見如故。

    陳平安不理睬這兩個腦子有病的,與李槐問道:“鸚鵡洲有個包袱齋,一起去看看?”

    李槐有些無精打采,“算了吧,陳平安你別帶上我,當年

    跟裴錢遠遊北俱蘆洲,在披麻宗那條渡船上邊亂買東西,差點害得裴錢賠錢,只能保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