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八百零三章 先下一城

    見那位前輩轉身要走,荊蒿忙不迭彎腰抱拳道:“敢問仙君的山上好友,姓甚名甚,可有道號?免得晚輩將來遇見真人,卻不認得。”

    陳濁流大步離去,笑道:“我那好兄弟,是青衣小童模樣,道號落魄山小龍王,你以後見著了,自會一眼認出。”

    荊蒿始終低頭,沉聲道:“謹遵仙君法旨!”

    等到那位青衫書生倏忽消失,荊蒿繼續彎腰片刻,緩緩起身,一位“經脈金枝玉葉,道身幾近無暇”的飛昇境,竟是不由自主的滿頭汗水。

    只是荊蒿心中難免疑問,不知那位“小龍王”,是哪位山巔老前輩?

    ————

    一行人離開鸚鵡洲宅子,走去渡口,李寶瓶準備乘坐渡船去往文廟那邊抄寫熹平石經。

    李槐一聽就頭大,又不敢開口拒絕,便想著與經生買幾本抄錄本,矇混過關,保證以後多翻多看就是了。

    離開宅子之前,柳赤誠取出了一張白帝城獨有的彩雲箋,在上邊寫了一封邀請信,放在桌上。

    當然是邀請先前那位還不知道姓甚名甚的“八錢”姑娘,有空去白帝城琉璃閣做客賞景,她的柳哥哥定會掃榻相迎。

    李槐當時趴在桌旁,看得搖頭不已,壯起膽子,勸說那位柳前輩,信上措辭,別這麼直白,不斯文,不夠含蓄。

    在岸邊等待渡船的時候,柳赤誠半點不奇怪陳平安的憑空消失,“來也匆匆去也匆匆,大忙人啊。”

    嫩道人嗤笑道:“年紀輕輕的,勞心勞力勞碌命,都不知道成天瞎忙活個啥。”

    李槐埋怨道:“當面我這麼說我兄弟,不給面子是吧,老嫩啊,你再這麼混江湖,可就吃不香喝不辣了。”

    嫩道人立即低頭彎腰笑臉小聲說話,行雲流水一氣呵成,“公子,我這不是變著法子誇陳平安有擔當嘛,話裡有話呢。”

    顧清崧一個迅猛御風而至,身形轟然落地,狂風大作,渡口這邊等待渡船的練氣士,有不少人七歪八倒。

    只是等到看清楚那人的面容,便個個故作沿水遊覽狀,趕緊移步遠去,躲得遠遠的。

    老舟子看了一圈,還是覺得只有那個浩然嫩道人,有資格與自己聊幾句,至於那個白帝城柳道醇,花俏個什麼勁兒,咋個不乾脆當個娘們嫁給鄭居中得了?

    顧清崧急哄哄問道:“嫩道友,那小子人呢?腳底抹油滑哪去了?”

    嫩道人一聽這話,就覺得神清氣爽,與這位同道中人和顏悅色道:“顧道友,你說那小子啊,一個不留神就沒影了,天曉得去哪裡。找他有事?若非急事,我可以幫忙捎話。”

    顧清崧大罵不已,好小子,竟然躲著自己?

    李寶瓶看著這個說話越來越難聽的老人。

    顧清崧察覺到她的視線,他一瞪眼,倒是忍了忍,畢竟是個小姑娘家家的,長得也著實順眼,這麼靈氣盎然的姑娘,不常見的,所以這位老舟子就只發揮了不到一成功力,說道:“瞅啥?!”

    只是話一說出口,顧清崧自己就覺得有些古怪,就只是個玄之又玄的感覺,而顧清崧這輩子闖蕩天下,吵架就沒靠過境界,單憑一個感覺。

    老舟子總覺得好像錯漏掉了什麼緊要的事情,但是偏偏想不起了。近在咫尺,水中撈月一般徒勞無功。

    柳赤誠忍不住打了個激靈,欲言又止,只是轉念一想,就沒敢提醒什麼,就學那龍伯老弟一回,死道友不死貧道。

    他孃的,等老子回了泮水縣城,就與龍伯老弟好好討教一下闢水神通。

    李寶瓶轉移視線,喊了一聲哥。

    原來來了個儒衫書生。

    李希聖。

    顧清崧,或者說仙槎,呆滯無言。

    有些事,他是有猜測的,只是不敢多想。

    如果猜中了,那麼這個先前曾經與青玄宗掌書人周禮並肩而行的讀書人,就會是自己師父的……半個師兄?

    白玉京大掌教,代師收徒且授業傳道了兩位師弟,餘鬥,陸沉。

    李希聖微笑問道:“仙槎,你方才說什麼?”

    顧清崧呆呆無言。

    李寶瓶說道:“哥,前輩就這脾氣,沒什麼。”

    李希聖轉過頭,與小寶瓶笑著點頭。

    至於方才對顧清崧的微笑,和對李寶瓶的和煦笑意,當然是天壤之別。

    李槐老老實實作揖行禮:“見過李先生。”

    李希聖笑道:“李槐,只要不是刻意起念,就都沒事。”

    李槐聽得迷糊,仍是點頭。聽不懂又沒關係,照做就是了。是李寶瓶的大哥,又是讀書人,還是同鄉,總不能害自己。

    書上書外,天底下的道理千千萬,其實牢牢抓住一兩個,比起滿腦子記住道理,嘴上知道道理,更有用處。

    李希聖再對那仙槎以心聲言語道:“先前摘掉你的些許念頭,是有理由的,真相如何,多說無益。既然事已至此,我就不故伎重演了,只是以後再遇到我這個妹妹,就要委屈你繞路了。”

    顧清崧挺直腰桿,畢恭畢敬道:“不委屈!怎會委屈!”

    老舟子不是畏懼此人的身份,而是由衷尊敬此人。

    行走天下,想讓人怕,拳頭硬就行。

    可要想讓人敬重,尤其是讓幾座天下的修道之人都願意敬重,只靠道法高,依舊不成。

    這也是老舟子對年輕一輩修士,獨獨對那北俱蘆洲太徽劍宗的劉景龍,願意高看一眼的緣由所在。

    不然就算二師伯,號稱真無敵的餘鬥站在這裡,顧清崧捫心自問,一樣半點不怵的。

    甚至顧清崧早就醞釀好了腹稿,什麼時候去了青冥天下的白玉京,遇到了餘鬥,當面第一句話,就要問他個問題,二師伯當年都走到捉放亭了,怎麼不順路去跟陳清都幹一架呢,是太過禮敬那位劍修老前輩,還是根本打不過啊?

    老舟子打了個稽首。

    讀書人還了個作揖。

    顧清崧告辭,卻不是御風離開渡口,而是往水中丟出了一片樹葉,化作一葉扁舟,隨水往下游而去。既然見不著陳平安,就趕緊去陪著桂夫人,免得她不開心不是?

    李希聖走到李寶瓶身邊,輕聲說道:“先前在宅子那邊,胡鬧了啊,以後注意。”

    李寶瓶說道:“有小師叔在,我怕什麼。”

    李希聖笑道:“對對對,反正大哥在不在,是半點不重要的。”

    李寶瓶笑眯起眼。

    柳赤誠羨慕不已,自己要是這麼個大哥,別說浩然天下了,青冥天下都能躺著逛蕩。

    李希聖轉頭問道:“柳閣主,我們聊聊?”

    柳赤誠心絃緊繃,一臉茫然道:“我師兄在泮水縣城那邊呢,不如我為李先生帶路?”

    自己是打死都不要與這位大掌教聊的,要聊就找師兄,到了泮水縣城,隨便你們聊。棋術,道法,長生,十四境十五境的學問,都隨便。

    李希聖笑道:“可以。”

    只是柳赤誠就像被拖拽而走,劃過一道極長的弧線,直接從鸚鵡洲這邊,摔在泮水縣城一處宅院內,重重墜地的柳赤誠,乾脆就躺在地上發呆。

    李希聖隨之聽到了一個心聲,就以心聲言語答覆:“好,百年之後,在白帝城和白玉京,與鄭先生各下一局棋。”

    然後李希聖帶著笑意,望向那位不太守規矩的嫩道人。

    嫩道人悔青了腸子,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偷聽這番對話的。

    這種話,不是誰都能與鄭居中說的,對弈這種事情,就像在劍氣長城那邊,有人說要與陳清都問劍,然後陳清都答應了。差不多就是這麼個道理,至於誰是誰,是不是陳清都,對他桃亭而言,有區別嗎?當然沒有,都是隨便幾劍砍死蠻荒桃亭,就完事了。

    李希聖微笑道:“人字易寫人難做,桃亭道友還需慎重。”

    李槐就知道肯定是身邊這個“老嫩”又胡來了,一手肘打在嫩道人的肋部,輕聲道:“規矩些。”

    嫩道人悻悻然道:“有理有理,為人是要規矩些。”

    李希聖笑了笑。

    嫩道人如釋重負。

    渡船停岸,一行人登上渡船,嫩道人老老實實站在李槐身邊,覺得還是站在自家公子身邊,比較心安。

    早先白帝城韓俏色御風趕至鸚鵡洲,逛了一趟包袱齋,買下了一件適宜鬼魅修行的山上重寶,價格不菲,東西是好,就是太貴,以至於等她到了,還沒能賣出去。

    再者在文廟附近,修士公然入手一件鬼修重器,終究有些不合時宜,犯忌諱。

    但是韓俏色一眼相中此物,又買了去,卻沒人覺得有絲毫奇怪,這位白帝城的城主師妹,是出了名的術法駁雜,與柳七、還有青宮太保荊蒿,是一個修行路數,境界高,術法多,神通廣,只要不是實力懸殊的廝殺,一方如果手段層出不窮,切磋起道法來,自然就更佔便宜。

    只不過相較於文廟周邊的一場場風波,韓俏色的這個手筆,就像打了個極小的水漂,完全不惹人注意。

    韓俏色回了泮水縣城宅子,將那物件隨手丟給那個依舊獨自打譜的顧璨,問道:“就這麼放不下書簡湖?”

    顧璨搖頭笑道:“做做樣子,給自己看。”

    韓俏色甚至沒覺得這個說法,有什麼矛盾的地方。

    他人眼中的狂徒顧璨,此刻在韓俏色眼中,便是美玉粲然。

    顧璨收起棋盤上的棋子,下棋慢不說,連歸攏棋子都慢,看得韓俏色都要替他著急。

    然後突然一襲粉袍從天而降,摔在地上後,柳赤誠就開始裝死,韓俏色瞥了眼屋外,“呦,師弟這次不找師兄告狀啦?”

    柳赤誠悶悶道:“別管我,賞景呢。”

    宅子別處院落,鄭居中站在簷下,大弟子傅噤站在一旁。

    鄭居中微笑道:“月暈而風,礎潤有雨。天下形勢,愈發明朗了。”

    不去河畔參加那場議事,反而要比去了河畔,鄭居中會推演出更多的脈絡。

    鄭居中看了眼天幕,輕鬆了幾分。

    傅噤開口說道:“師父,我想學一學那董三更,獨自遊歷蠻荒天下,可能最少需要耗費百年光陰。”

    言下之意,他就不管師父和白帝城的佈局了,一人仗劍,砥礪修行。至於兩座天下接下來的那場衝撞,他只會看情況出劍。

    鄭居中點頭道:“有何不可。善釣者謀趣,不善釣者求魚。”

    蠻荒天下,金翠城悄然更換了主人,是那仙人女修的城主鴛湖,心甘情願的,而且此事極其隱蔽。

    白帝城鄭居中。

    等於為浩然天下,先下一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