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八百一十九章 問劍做客兩不誤

    如果不小心再輸,導致正陽山連輸三場,就再論。

    所謂再論,就再不是劉羨陽與正陽山的那點私人恩怨了,而是沒有任何迴旋餘地,比如先打殺了那個劉羨陽,之後正陽山還要還禮龍泉劍宗,他竹皇會與師叔夏遠翠,再加上所有元嬰境劍仙,聯袂問劍神秀山。或者將半死不活的劉羨陽拘押在山中,等著那個阮邛主動前來賠禮道歉,誠意足夠,就將劉羨陽的屍體拋向山腳。

    可若是阮邛誠意不夠,又如何?就讓龍泉劍宗變成第二個風雷園。

    白衣老猿冷笑道:“我不管是吳提京還是元白,等會兒都要下山,拎著小崽子的一條腿,返回這處停劍閣。”

    竹皇笑著點頭,“袁供奉說了算。”

    正陽山正好沒理由對付龍泉劍宗,今天劉羨陽大鬧一場,就是最好的理由。

    夏遠翠心聲言語一句。

    竹皇輕輕點頭,臨時改變主意,親自飛劍傳信小孤山。

    掌律晏礎再沒有開口通報身份,但是很快就有一位生面孔的劍仙,從眷侶峰那邊趕赴祖山。

    竟是位駐顏有術的女子劍修,一身夜行衣裝束,乾脆利落,背一把烏鞘劍。

    她御劍之時,並無任何氣勢,劍光平平,劍意不顯,但是正陽山內外的所有看客,都心知肚明,她必然是一位神意內斂的元嬰劍仙。

    更為驚奇,還是正陽山諸峰弟子,因為誰都不知道,這位來自眷侶峰的女子祖師,到底是誰?

    陳平安之前離開過雲樓,一路潛行,稍稍繞路,在背劍峰的山腳才悄然現身,站在一條溪澗旁,捻出一張金色材質的開山符,確定了那道禁制所在,攤出手掌,輕輕一拳,瞬間開山破陣,跨入其中後,左手收起開山符入袖,右手捻著一張雪泥符,再施展本命水法,水霧升騰,剎那之間,青衫消散,歸於平靜,不起半點靈氣漣漪。

    等到那道巡遊視線飛快掠過,再等片刻,陳平安沒有撤掉那張雪泥符,開始緩緩登山,閒庭信步,如自家院內的遊覽風景,只是一路登高,無聲無息。

    至於劉羨陽那邊的問劍,陳平安並不擔心。

    那就各忙各的。

    約在一線峰祖師堂碰頭就是了。

    山上客卿,分記名和不記名,供奉仙師,其實也是如此,分臺前幕後,道理很簡單,許多山上恩怨,需要有人做些不落話柄的髒活,出手會不太光彩,正陽山就有這樣的幕後供奉,身份極其隱蔽,絕大多數在一線峰中有座椅的祖師堂成員,都一樣只是知道自家山中,供奉著這麼幾位重要人物,卻始終不知是誰。

    陳平安一樣沒本事查出對方的具體身份,只知道正陽山舊十峰之中,最少藏有兩位行事隱秘的幕後供奉,其中一個,在那眷侶峰的小孤山,綽號添油翁,另外一個就在這座背劍峰,綽號植林叟。

    陳平安沒覺得一座山頭,存在有這類人物,沒什麼錯,只是按照落魄山四處蒐集而來的諜報,就會發現,這兩位影子一般的見不得光存在,每次只要下山,就一定會斬草除根,動輒滅門,所謂的雞犬不留,就真的是那字面意思了,山上斬首,不露痕跡,山下家族,一併株連殆盡,不留絲毫後患。

    難怪那頭老畜生,曾經在小鎮那邊,能有底氣說那番豪氣干雲的言語。

    正陽山開山兩千六百年,有怨報怨,從無過夜仇。

    陳平安環顧四周,腳步不停,只是有些失望。

    那位做慣了髒活累活的植林叟,竟然遲遲沒有發現自己。

    一般來說,能夠做這種勾當的山上修士,必然精通隱匿潛行、擅長察覺細微動靜以及保命遁法三事。

    他孃的難道需要老子敲鑼打鼓登山,才曉得出門迎客?我那弟子郭竹酒可不在浩然天下,借不來鑼鼓。

    先前在一處名為翩躚峰的山頭,有一位德高望重的外鄉老元嬰,看熱鬧不嫌大,也全然無所謂是否會被翩躚峰這邊記恨,老修士站在山巔崖畔,揮手聚雲,憑空出現了一道鏡花水月仙法,好讓峰中俗子,不至於白白錯過祖山那邊的風波。

    此峰主人,是正陽山三位女子祖師之一,此外兩位,分別是瓊枝峰冷綺,一位金丹劍修,還有那個管著山水邸報和鏡花水月的茱萸峰田婉,一般來說,同樣是女子峰主,一直是翩躚峰瞧不起只會躲在山上享清福的瓊枝峰,瓊枝峰再再瞧不起那處鳥不站,最後田婉則不敢瞧不起誰,與誰都笑臉和氣。因為翩躚峰與撥雲峰一樣,山中劍修,下山歷練處,是老龍城這樣的慘烈戰場。

    下榻正陽山此峰的,多是山下王朝、藩屬的帝王將相,例如石毫國君主韓靖靈,就在此休歇,只不過國力孱弱,就只給這位小國君主安排了一個偏遠的小宅子,翩躚峰雖然女修居多,但是山中劍修,無論男女,皆殺氣極重,正陽山如此安排,將一大堆山下豪門交給翩躚峰,自有深意。

    原本就要陸續乘坐符舟趕往一線峰道賀的眾人,各自停步暫留山中,或是離開宅院,看著那幅山水畫卷,一時間議論紛紛。

    “誰啊?”

    “不知道,都沒聽過名字。”

    “是大驪境內那個龍泉劍宗的劉羨陽,沒什麼名氣,沒聽過很正常。”

    “記起來了,是那謝靈的師弟。”

    “目前算是阮聖人的小弟子,不過肯定當不上關門弟子。”

    山上仙家,尤其是宗字頭門派,最有意思和嚼頭的某個人物,其實都不是某位宗主、老祖師的開山弟子,而是那個關門弟子,此人一定驚才絕豔之輩,才有資格“讓師父收山,為門派關門”,就像山下市井門戶,殷實人家裡邊的么兒,肯定備受寵愛。

    對龍泉劍宗有些粗略瞭解的供奉仙師們,開始興致勃勃,為身邊君主公卿、嫡傳再傳,介紹起此人。

    劉羨陽,是舊驪珠洞天本土人氏,近水樓臺先得月,極其幸運,成了龍泉劍宗阮邛的嫡傳弟子,劉羨陽是第一代弟子當中,輩分最低的一個,名字最晚納入神秀山金玉譜牒。好像年少時還曾跨洲遊歷,在南婆娑洲醇儒陳氏書院那邊求學多年。

    名氣遠遠不如他那幾位師兄師姐,大師兄董谷,已是元嬰境,雖然不是劍修,卻深得阮邛器重,住持宗門具體事務多年。

    金丹劍修徐小橋,最早的風雪廟劍修,犯下大錯,被風雪廟譜牒除名,跟隨阮邛修行,最終成為嫡傳之一。

    至於謝靈,更是大名鼎鼎,一洲山上皆知的修道天才,更是北俱蘆洲天君謝實的子孫。

    阮邛弟子當中,這位出身桃葉巷的年輕人,在寶瓶洲山上名氣最大,修行資質最好,被外界視為龍泉劍宗下任宗主的唯一人選。

    有人忍不住詢問,“那劉羨陽是否劍修?境界如何?”

    結果是人人茫然,就連與龍泉劍宗打過交道的老仙師,也不知真相,畢竟阮聖人嫡傳當中,開山大弟子董谷都不是劍修。

    “為何要與正陽山問劍?而且專程挑選今天,難道這個劉羨陽與正陽山有生死大仇?”

    還是無一人知曉內幕。

    可既然劉羨陽揚言問劍,多半是劍修無疑了。

    只是境界再高又能高到哪裡去,畢竟劉羨陽都不是寶瓶洲年輕十人和候補十人之一。

    一些個老成持重的老仙師,所思所想,要更高更長遠些,不會滿腦子都是打殺事。

    “正陽山謀劃已久,下宗選址舊朱熒,極有講究,分明是要與龍泉劍宗爭搶寶瓶洲劍道宗門的頭把交椅。”

    有些恩怨,很正常。比如庾檁那麼個年輕天才,早先不就是在神秀山修行多年,莫名其妙就來了正陽山。

    “不管怎麼說,這傢伙的膽子是真大。”

    “膽子大有什麼用,被山中某位劍仙一劍砍個半死,就會是一洲笑話,以後就再沒臉下山遊歷了。還要連累師門,與正陽山將某些山上恩怨給挑明瞭,到底是年輕人,做事情不過腦子,太沖動了,不明智。”

    “到底是年輕人之間的私人恩怨,意氣用事,還是?”

    此人話說一半。因為剩下的言語,不宜直說。還是阮邛的意圖?

    上五境修士,兵家聖人,孃家是那風雪廟,還是寶瓶洲最負盛名的鑄劍師。

    何況阮邛還有個大驪首席供奉的顯赫頭銜。所以阮邛的一舉一動,都會牽連極廣。

    等到祖山大門那邊,與那位龍門境女子劍修對峙,劉羨陽瞧著只有招架之力。

    有人疑惑不已,“就這樣?”

    一旁有人開玩笑,“這傢伙的膽子和口氣,是不是比他的境界高太多了?”

    所以等到第一場問劍領劍結束,不單是翩躚峰,其餘諸峰,都有符舟重新升空,去往一線峰,大概是覺得熱鬧可什麼可看。

    然後等到那雨腳峰庾檁倒地睡覺,符舟渡船又紛紛返回諸峰,繼續觀看鏡花水月,畢竟在一線峰那邊懸停渡船近距離看熱鬧,就太過分了。筆趣庫

    一個年輕譜牒修士,沒來由冒出一句,“怎麼覺得咱們有點北俱蘆洲的意思了?”

    此話一出,附和極多。

    祖山登山主道臺階上,劉羨陽停下腳步,轉頭望去,有點意思。

    被他遙遙看見了一位以往一場場鏡花水月都不曾見過的女子劍修。

    看樣子是位深藏不露卻殺力極高的元嬰劍仙?

    其實她不該露面的,遙遙遞劍比較好啊。

    在雙方問劍之前,白衣老猿大笑道:“劉羨陽,是替你劉家那個廢物先人,與正陽山磕頭認錯,認祖歸宗來了?”

    劉羨陽揉了揉臉頰,沒有理睬。因為罵人這種事情,還是陳平安這個焉兒壞的傢伙更擅長。

    背劍峰上,那個確實焉兒壞的一襲青衫,雙手負後,看著那把斜插在山頂的古劍。

    一個佝僂老人緩緩登山,沙啞笑道:“你這小娃兒,這裡可不是什麼著急投胎的好地方。”

    陳平安轉頭望去,是一位鬼物,卻不是修道之人,跟著笑了起來,“難怪,原來老前輩不是劍仙,是個九境武夫,不知道是那搬山大聖的拳法老祖宗,還是與搬山大聖學拳多年的徒孫輩?前輩說得對,這兒風水不行,不宜投胎,下輩子很難做人。”

    這位綽號植林叟的幕後供奉,眯眼而笑,“哪來的後生,這麼會說話,稀罕稀罕,喜歡喜歡,等下把你小子的腦袋擰下來,陪老夫好好聊天個幾年。山中寂寥,為了答謝你這後生,魂魄點燈一事就免了。”

    陳平安抬起一腳,踩在那把長劍的劍柄上,笑呵呵道:“咱倆皆是夜遊客,各自半路撞見鬼,看在是半個同道中人的份上,給你一個飛劍傳信搬救兵的機會。”

    那個老鬼物嘿嘿笑著,“聽口氣,與袁真頁結仇不小?現在山外的年輕人,耍了幾天拳腳,就都這麼能耐了嗎?”

    陳平安嘖嘖道:“好大狗膽,竟敢直呼其名,得喊搬山老祖。”

    老鬼物搓手道:“好好好,以後與你聊天,肯定極能解悶,姓甚名甚,老夫拳下不殺無名鬼。”

    那一襲青衫輕輕一腳,踩倒長劍,微笑道:“小地方來的,名字不值一提。”

    老人一步前跨,一拳遞出,結果被陳平安伸手抵住拳頭,九境武夫的鬼物見一擊不成,立即退去。

    之後身形鬼魅,圍繞著那一襲青衫,遞拳不停,眨眼功夫,一鼓作氣百餘拳,拳拳可殺山上金丹。

    一襲青衫只是站在原地,單手負後,以右手隨便擋下對方拳腳。

    最後一拳遞出時,這位植林叟一個借勢後撤,已經從袖中捻出一張符籙,要徹底遠離背劍峰,這個不速之客,狗日的,竟然是位易容成年輕相貌的止境武夫!

    後頸一涼,被那人一手攥住,往地上一摔,一腳狠狠踩中背脊,當場斷折,老鬼物被迫魂魄流散,又被一袖悉數打爛。

    問拳雙方,都已經分出了生死,卻好像都還不知道對方姓名。

    陳平安一跺腳,不遠處地上那把長劍彈起,御風遠遊之時,隨手握在手中,去往一線峰祖師堂。

    最終循著一條登頂“劍道”,身形飄落在劍頂廣場,山巔四周劍氣好像裝聾作啞,又好像全然沒有察覺到有外人闖入其中,反正陳平安就是直接走向那座祖師堂的大門。

    一位率先發現那人的花木坊女修,目瞪口呆了一會兒,然後輕聲問道:“你是?”

    所有女修,只見那一襲青衫除了背劍,手中還隨意拎著把劍,轉頭笑道:“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