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八百九十二章 世外高人

    一夜無事。

    有小陌守夜,想要有點事情都難。

    就像之前陳平安和小陌一起走了趟清源郡,還當了幾天的鏢師,那撥走鏢的武館弟子,當時還要擔心破例飲酒,會不會被剪徑強梁之輩劫了鏢。可事實上,當時除了一個飛昇境劍修,一個止境武夫,暗中還有一位公認玉璞殺力媲美仙人的指玄峰袁靈殿,別說擱在一個小國清源郡,就是擱在任何一座天下,如此走鏢,如果還有人一頭撞上來,不叫劫鏢了,按照避暑行宮的某個說法,叫禮輕情意重,千里送人頭。

    陳平安閉目凝氣,納心神為一粒芥子,收拾人身小天地內的破碎山河。

    裴錢站在崖畔,以撼山拳立樁,似睡非睡,溫養拳意。

    當天邊泛起魚肚白,陳平安突然提議一起去天上高處觀滄海、看日出,雖然跌境,陳平安卻還是一位貨真價實的止境武夫。

    唯獨曹晴朗,暫時還只是一位龍門境修士,御風“飛昇”不夠高,就被小陌攥住肩頭,一起帶往桐葉洲天幕。

    大日初升於海,頃刻上天衢,光亮赫赫,逐星驅殘月,一洲版圖,從東到西,如獲敕令,千山萬山如火發。

    看過風景,重返山頂之時,陳平安舉目遠眺,發現了一處異樣,氣清生祥瑞,離著山頂約莫兩千裡的山水路程,那邊動靜不小,一座山頭,彩雲凝聚如華蓋,這是一地山河孕育出天材地寶的徵兆,不是順天時而生的仙材之屬,就是山河氣運孕育出來的靈秀地寶,最低也是件法寶品秩,否則無法顯化出這種天地感應的證道氣象。

    不過這等祥瑞異象,不會持續太久,畢竟相對於那些孕育出一點神光真靈的天材地寶本身而言,既是證道契機,可如此洩露天機,更會是一場劫數。

    終究還是距離太遠,以陳平安如今的那點境界,沒辦法施展掌觀山河的神通,就只好讓小陌代勞了。

    小陌掃了山頭幾眼,說道:“有棵已經枯死的雷擊古木,斜生長有一株靈芝,有條尺長小虯,纏繞枯木,幫著聚攏靈氣不至於流散,只是它道行尚淺,無法遮蔽這份天機,不出意外再過個幾年,它就可以煉形成功,不過當下更像是在為那即將開竅生出靈智的靈芝護道,一旁有條蜈蚣精,已經煉出人形,黑衣裝束,青年面容,大概是覬覦靈物,它領著麾下一幫山怪鬼物,正在……勉強算是佈陣吧,只是它不太敢靠近那條小虯,在等待時機。”

    “不遠處,離著七八百里,山上還有座好像不曾被朝廷封正的淫祠,瘴氣比較重,應該是那條蜈蚣自封山神,佔山為王了。”

    “山腳還駐紮有一撥披甲武卒,裡邊有三個中五境練氣士。”

    “通往祠廟那邊的一條山道上,有個身穿紫色道袍的道士,看著像是個金丹修士。”

    “再遠些,先前我們偶遇的那隊車駕,明顯察覺到了此地異象,那位以書挑簾的府君娘娘,正在趕往那處山神淫祠。”

    陳平安環顧四周,說道:“如果是之前的桐葉洲,這裡的動靜,恐怕已經招來雙手之數的地仙了。”

    今時不同往日,隨便拎出一位早年根本不夠看的金丹地仙,在桐葉洲就已經算是雄踞一方的山上豪傑了。

    大伏書院新任山主,真名程龍舟,曾是大驪披雲山林鹿書院的副山長,其大道根腳,是黃庭國境內的一條萬年老蛟。

    上任後做了件事,讓大伏書院以北的所有山澤精怪,十年之內,只要是本土修士出身,必須主動與鄰近朝廷投貼,或是直接與書院稟報,寫清楚化名,修道之地以及久居地界範圍,不可擅自遠遊。此舉看似不近人情,可這其實等於大伏書院為它們頒發了一張護身符,時效為期十年。

    因為在這期間,不論是山上的譜牒仙師,還是外鄉遊歷至此的練氣士,都不可以隨便尋釁或是緝拿這撥妖族修士。被各國禮部、大伏書院錄檔的本土妖族修士,因此不至於淪為被修士濫殺或是“誤殺”來換取功勞的對象,若有紛爭,無論大小,書院君子賢人都要去與各國刑部,共同會審此事,追究到底。

    恐怕這也是文廟的有意安排,程龍舟才能夠勝任儒家七十二書院之一的山長,並且還是職掌位於桐葉洲中部的大伏書院。

    小陌試探性問道:“公子,山中之寶,不談那條用了個最笨法子汲取雷法真意的小虯,只說將那截雷擊木作為得道之地的靈芝,算不算浩然山上所謂的天予之物?”

    陳平安說道:“已算半個有主之物了。”

    隨即陳平安笑了笑,“不過按照一般的山上規矩,真要插手,也是可以的,寶物離開生養地界之前,外人出手攔阻,都不算壞了山上規矩,算是見者有份吧,這叫爭,術高者得,可如果已經被修士帶離地界,再橫插一腳,就是搶了,犯忌諱。”

    曹晴朗說道:“還是會有很多譜牒修士,在外遊歷,得了類似機緣,懷揣重寶,返回師門途中,一直小心謹慎,等到好不容易臨近山門了,依舊暴斃,人財兩失。不是毫無線索,無據可查,就是那些有線索的,也多是山上刻意為之的栽贓嫁禍。到最後,嫌疑最大的山澤野修,就變得越來越不受待見,相看兩厭,明明雙方都是山上修士,卻勢同水火,何談同道。”

    陳平安說道:“我們可以趕過去,先遠遠作壁上觀即可,強龍壓不過地頭蛇嘛。至於後邊如何作為,看看再說。”

    裴錢在覆地遠遊途中,解釋道:“師父,這裡屬於大梁國邊境,有個上了歲數的老皇帝,早年逃難途中,一路離散,聽說到最後身邊只跟了兩三個扈從,落下了病根,復國之後,久治不愈,多年臥病不起,就讓太子監國,然後不知道從哪裡找了個道士,自詡可以服仙餌鍊金丹,鶴髮童顏,精通延年養生之術,據說極為長壽,歷經數朝,提起五六百年前的事情,歷歷在目,一清二楚。道士身邊還帶了個花容月貌的女弟子,自稱與當今天子有宿緣,為報前世恩,了卻夙願,所以她才會請師父下山,輔佐,幫助大梁國渡過難關,她才可以功德圓滿,重返仙班。”

    “那個來歷不明的道士,很快就被梁國皇帝尊奉為護國真人,一紙詔書,詔朝廷諸司和地方官府從五嶽、名山蒐集仙草,煉不死藥長生丹。當官的可以升官,老百姓可以發財,上次我路過這邊,舉國上下,漫山遍野的趕山人,有些地方官員為了交差,要麼與別國重金購買,或是去一處仙家渡口掃貨,實在沒有門路的,就只好造假千年靈芝萬年參了。我聽了些江湖傳聞,梁國那位監國的太子殿下,跟這位大權在握的護國真人很不對付。”

    “我當時路過這個梁國,擔心那對竊據廟堂高位的師徒,是一雙來不及逃離桐葉洲的蠻荒妖族修士作祟,就先後去了趟京城道觀和皇宮大內,見過那個女子,生得好看,稱得上是紅顏禍水吧,卻不像什麼歹人,一天到晚就是在那邊自怨自艾。至於那位驟然顯貴的護國真人,我看他境界不高,約莫是個山上的金丹客,應該就是小陌先生方才說的那個紫衣道人了。”

    “雖說舉國上下跑山尋藥一事,勞民傷財,可那道人也做了些實事,收攏國內各地屍骸,創辦義莊,再讓大小道觀開門停靈,供人扶柩歸鄉。我看過一眼那位護國真人的心相,還是吃不準對方的善惡好壞,所以我最後就什麼都沒管,繼續南下游歷了,打算以後在北歸途中,再停步多看幾天,只是後來在雲窟福地那邊,就遇到了師父。”

    陳平安點頭讚許道:“既有心,又小心,很好。”

    自己這個開山大弟子,有點老江湖的意思了。

    裴錢咧嘴一笑。

    曹晴朗突然說道:“先生,其實大師姐還抽空寫了本山水遊記。將桐葉洲的一路見聞記錄下來,內容詳實,只是不知為何,大梁國這段江湖經歷,書上倒是一個字都沒寫。”

    裴錢瞪了他一眼。

    她還不是擔心這件事,做得不老道不妥當,萬一被師父知曉了,會挨板栗?

    陳平安一語中的,“有沒有收你錢?”

    曹晴朗面帶微笑,不說話。

    裴錢火冒三丈,只是臉上卻沒流露出什麼,她只是斜眼對方。

    好,等你曹木頭躋身了金丹客,就別怪自己同門切磋、問拳太輕了。

    見著了裴錢這個久違的金字招牌動作,曹晴朗確實有點犯怵。不過畢竟不是太徽劍宗的白首,曹晴朗還不至於額頭冒汗。

    陳平安拍了拍得意學生的肩膀,板起臉教訓道:“當面告刁狀,要不得啊。”

    曹晴朗點點頭,“記住了。”

    先生的言下之意,是不當面。

    小陌會心一笑。

    裴錢問道:“師父,我們要不要去見一見那個紫衣道士?”

    那個佔據大梁國廟堂要津的護國真人,對方是不是裝神弄鬼,反正自己師父一見便知,至多三言兩語,肯定就有數了。

    陳平安搖頭笑道:“不急。我們先看看這位護國真人,是如何與那位府君娘娘打交道的。放心吧,師父肯定會護住小虯和靈芝相依為命的那處修道之地,爭取不讓外人打攪雙方後續的開竅和煉形。”

    世事也怪。人族修行,人已非人。精怪之屬,反而近人。

    裴錢點點頭。

    跟著師父一起走江湖,就是安心。

    山山水水,瞧著都會可親可愛幾分。

    師父不在家鄉天下的那段年月裡。

    裴錢已經走過了寶瓶洲,北俱蘆洲,皚皚洲,中土神洲,金甲洲,南婆娑洲,桐葉洲。

    浩然九洲,就只有扶搖洲和流霞洲不曾涉足了。

    按照老廚子的說法,自家落魄山中,就連那位只去過五洲山河的小師兄,都不如她逛得多了。

    絕大部分都是她獨自一人。

    不知不覺,她就從當年的小黑炭,變成個亭亭玉立的少女,再變成如今的年輕女子。

    山重水複一樣人。

    跋山涉水,除了山下市井,也見過不少山水神靈、魑魅魍魎和各路古怪了。

    水中豔鬼,半懸躺在水中,好像以水面作鏡面,對鏡梳妝,一頭青絲,如水草搖曳。

    與世隔絕的山野老林中,有精通古篆符圖的山魈,千年煉形,精通劍術,它從山巔到山腰府邸掠下,身形與劍光如一條白練,掛在青色崖壁間。

    見對方臉色不善,估計是覺得被人擅闖家門,心情不佳,裴錢本就只是路過,就與那山魈化形的白衣老者,道歉一聲,打算離開,只是對方不依不饒,幾次仗劍攔路,反正註定無人知曉這場狹路相逢,裴錢就打賞了對方一套瘋魔劍法,不曾想即便她壓了兩境,還打贏了對方。

    雙方言語不通,可是對方落敗後,不怒反喜,並且滿臉的驚為天人,瞧著還很誠摯,臉皮可以的。

    它抓耳撓腮,手腳一通胡亂比劃,還是沒能說個清楚,最終就將手中那把古劍雙手奉上,大概是想讓那位女子劍仙,傳授這套上乘劍法,作為酬勞,它可以贈送那把劍。只是裴錢沒搭理它,直接御風走了。

    那套瘋魔劍法,就是她小時候鬧著玩的,它有臉學,裴錢可沒臉教。

    在一處寺廟內,其中羅漢堂的五百羅漢,都在戰火中毀於一旦。

    寺廟剛好正在籌錢尋找能工巧匠,重塑羅漢像,所謂的塑金身,其實就是貼金箔。結緣的香客,可以記在功德簿上,還會立碑刻錄名字,裴錢就將身上的金銀全都拿了出來,卻是用了師父的名字。

    她還供奉了一盞蓮花燈,再挑選了一張紅紙,壓在燈下,上邊寫有句裴錢一眼就相中的吉語。

    而那一天,恰好是那一年的五月初五。

    後來裴錢還硬著頭皮跟一位山神娘娘認了姐妹,見過一位酒量與老魏一樣好的城隍爺,在那月上柳梢頭,一位土地公竟然與一位河婆,卿卿我我,結果發現水邊坐著個釣魚人,就嫌棄裴錢礙眼了。有紫衣腰玉的小國山君,巡視山河,車駕堂皇,威風凜凜。

    林林總總,光

    怪陸離,裴錢就這樣獨自一人遊歷天下,不至於覺得枯燥乏味,可也不會覺得多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