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九百一十六章 此間事了

    陳平安獨自起身,沿著田埂散步,因為來了個老朋友,是從武魁城那邊趕來的齊狩,如今刑官一脈領袖。

    齊狩開門見山道:“你不來泉府找我,我就得懸著一顆心,還不如主動送上門來,討幾句罵。”

    誰不知道避暑行宮的年輕隱官,怪話連篇,就像有一大籮筐的本命飛劍,劍劍戳心。

    陳平安笑道:“與齊兄是莫逆之交,如今齊兄又升官了,我溜鬚拍馬還來不及,哪敢對一位新晉刑官指手畫腳?”

    兩人在田埂上並肩而行,齊狩說道:“聽說上任刑官叫豪素?寧姚上次返回飛昇城,你們那趟蠻荒之行,她沒有細說過程。以至於到現在我也就知道他的名字。”

    對於如今刑官一脈的劍修來說,一直有個不大不小的心結,就是斷了“家譜”,因為上任刑官直到戰事結束,始終沒有露面。

    反觀隱官一脈,一代代隱官,傳承有序,不管歷任隱官口碑如何,境界高低,戰功大小,好歹都算有據可查,譜系明確。

    至於上任隱官蕭愻叛出劍氣長城一事,其實不光是避暑行宮現任劍修,整個飛昇城,對她都沒有太多怨言,故而如今談及蕭愻,沒有半點忌諱,非但不會刻意避而不談,反而言語之中,頗多遺憾,跟隨蕭愻一同叛逃的三位劍修,看門人張祿,洛衫和竹庵,其實一樣不會破口大罵,偶有罵聲,也是罵那張祿是個吃乾飯的窩囊廢,既然已經選擇背叛,還不如干脆點,跟隨蕭愻一起走趟浩然天下。

    陳平安點頭道:“豪素來自扶搖洲一處早已破碎的福地,早年在劍氣長城,一直待在老聾兒的牢獄裡邊,所以名聲不顯,其實劍術很高,是飛昇境,當年他回了一趟浩然天下,直接找到那個導致家鄉福地覆滅的幕後主使,是個中土神洲的老飛昇境,叫南光照,被豪素砍掉了腦袋,隨便丟在山門口。上次豪素跟我們一起走了趟蠻荒天下,他又宰掉了仙簪城的飛昇境大妖玄圃,等於在文廟那邊有了個交待,將功補過了,所以如今已經去往青冥天下,豪素會為董畫符那撥遠遊劍修護道幾分。”

    齊狩取出一枚從晏家綢緞鋪子找人幫忙買下的印章,笑道:“可惜始終未能買到康節先生那部《擊壤集》最好的梅花本。”

    陳平安瞥了眼印章,曉得是那方底款篆刻“而吾獨未及四方”的藏書印,倒是挺符合齊狩的處境和心境。

    既沒有去過浩然天下,也不算去過蠻荒天下,天地何其廣袤,卻只能偏居一隅,說到底,齊狩就是心高。

    齊狩手心攥著印章,就像手把件,問道:“我家那位老祖?”

    陳平安打趣道:“齊老劍仙哪裡需要你擔心,早就在浩然天下名動四方了,龍象劍宗又有陸芝,一宗兩飛昇,還都是劍修,擱誰不怕。再加上邵雲巖和酡顏夫人兩位上五境供奉,幫忙處理庶務,齊老劍仙在那邊收取的十幾個記名弟子,資質都很好,被譽為‘十八劍子’,都是一等一的劍仙胚子,龍象劍宗用不了一百年,只需再收些客卿、多些再傳弟子,就一躍成為浩然天下最拔尖的大宗門。”

    齊狩猶豫了一下,似乎有些話比較難以啟齒,便停步蹲下身,將印章收入袖中後,伸手去抓田邊一棵重思米水稻的金黃稻穗,結果就捱了陳平安一句,“你手怎麼這麼欠呢。”

    陳平安坐在一旁,然後撿了一塊石子,抬起布鞋輕輕刮泥,隨口笑道:“斐然如今已經是公認的蠻荒共主了,齊兄倒好,連飛昇城城主都還沒當上,只被說成是半個城主,我都要替齊兄打抱不平。”

    既然你不好意思開口,那我就幫你搭個臺階好了。

    齊狩緩緩道:“陳平安,我是不是這輩子都當不了那個城主了?”

    陳平安問道:“為何有此問?”

    齊狩說道:“直覺。”

    陳平安笑道:“你又不是娘們,女子直覺才準。”

    齊狩問了一連串問題,“祖師堂空著的那兩把椅子,到底是怎麼回事?是你的安排?還是有什麼講究,比如是早年老大劍仙交待的事情?寧姚也沒說緣由。外界猜了這麼多年,也沒個確切答案。”

    相對最為可信的一個觀點,是說那兩把空懸座椅,一把留給未來城主,一把留給五彩天下的天下第一人。

    真是如此,就比較符合老大劍仙的作風了。

    陳平安搖頭道:“我也不清楚,可能真是老大劍仙讓寧姚這麼安排的吧,回頭我問問看。”

    事實上,陳平安真正要問的,其實是陳緝,或者說早年的老劍仙陳熙才對。

    齊狩問道:“如果是讓你猜呢?你覺得是為什麼?”

    陳平安想了想,輕聲道:“過去的都已過去,未來的還未到來,兩把椅子就永遠空著了,也不算空著吧,反正就像兩位相鄰而坐的劍修,卻不是具體的某個人,不是現在還在糾結能否成為城主的齊狩,甚至不是已經穩坐天下第一人的寧姚。而只是過去卻不被忘卻的所有劍修,與未來會成為將來的所有劍修。”

    齊狩思量一番,竟然覺得陳平安這個臨時給出的答案,頗有道理,極有意思,不由得感嘆道:“果然是讀書人!”

    陳平安氣笑道:“好不容易跟你聊點掏心窩子的話,你就這麼不知好歹,欠罵是吧?”

    齊狩雙臂環胸,看著金燦燦的稻田,就像他當年獨獨相中的那方印章,邊款內容寫那家給人足,時和歲豐,筋骸康健……

    不然以他跟陳平安的那點交情,豈會照顧晏家鋪子的生意,只能是捏著鼻子,拗著心性,託人幫忙買下那方一見傾心的印章。

    齊狩沉默片刻,說道:“雖說是最不可能的事情,但是直覺告訴我,那個城頭最新刻字的劍修,不是我家老祖,不是寧姚,也不是刑官豪素或是陸芝,而是你。”

    陳平安一笑置之,攤開一隻手掌,輕輕抵住田壟,“只有一件事,讓我覺得最……得意,嗯,做成了這件事,我很舒心快意。”

    齊狩轉頭看了眼那傢伙的側臉,眉眼飛揚,神色確實有幾分罕見的暢快,是一種毫不掩飾的鋒芒畢露。

    陳平安抬起一隻手,雙指併攏,往下一劃,再一橫抹,然後五指張開,“將那擁有一把本命飛劍‘脂粉’的蠻荒劍修,紅葉劍宗的蕙庭,給一劍劈成兩半,再攔腰斬斷,以道門雷局將其魂魄煉殺殆盡,再剝離出這傢伙的妖族真名,如此虐殺,很過癮。如果不是當時還要與人問劍,我其實還有很多手段等著蕙庭好好消受一番。”

    齊狩與納蘭彩煥,還有米裕,都屬於在戰場上以手段狠辣著稱的劍修,但是聽到陳平安的這番言語,還是有幾分頭皮發麻。

    只是聽說那個蕙庭終於死了,讓齊狩確實心情大好,他側過身,主動抱拳道:“這件事做得漂亮!”

    陳平安說道:“不過蕙庭當時是為了救個朋友,屬於自己求死,大概在蠻荒天下修士眼中,也屬於豪傑了?”

    齊狩冷笑道:“這傢伙也就是沒落在我手上。”

    陳平安嘖嘖道:“落在你手上又如何,你能夠在託月山和元兇的眼皮子底下做掉蕙庭?你要知道,這位蠻荒大祖的首徒,還是一位深藏不露的飛昇境劍修。”

    齊狩好奇問道:“那你是怎麼讓蕙庭自投羅網,又是怎麼讓那元兇救之不及的?”

    陳平安卻沒有給出答案。

    蠻荒天下總有那麼一小撮修士,讓劍氣長城最為記恨,卻殺之不得。

    比如文海周密的大弟子,劍仙綬臣,以及這個行事陰險、專門刺殺女子劍修的蕙庭。

    而蕙庭又顯得尤其可恨,綬臣再可恨,擅長在戰場上隱藏身份,喜歡撿漏戰功,但是歷史上綬臣也曾有多次硬碰硬的問劍,再者綬臣的出劍精準,並不會刻意針對誰,而蕙庭就只是為了提升飛劍“脂粉”的品秩,只挑選劍氣長城的女子劍修不說,根本不管境界高低,年紀大小,而且每次得手就立即撤出戰場,那些被飛劍斬殺的女子,下場極為悽慘,魂魄會被飛劍拘押再煉化,如燈芯之緩慢燃燒。

    齊狩問道:“書院選址妥當了,你不去那邊看看?”

    陳平安搖頭道:“下次再說吧,我馬上就要返回浩然天下。”

    齊狩撇撇嘴,“到處都是隱官大人的身影,都過去這麼些年了,好像還是撇不乾淨,確實煩人。”

    陳平安笑道:“齊兄這個馬屁,拍得有點水準了,到了我那落魄山,至少能當個外門雜役弟子。”

    齊狩打算起身告辭,陳平安突然說道:“離別在即,那我就以上任隱官的身份,與新任刑官說句心裡話?”

    齊狩點頭道:“洗耳恭聽。”

    陳平安伸出手掌拍了拍身邊田壟,“不要想著抹銷痕跡,要覆蓋掉它,時日一久,功績就都是你的了。”

    齊狩大為意外,陳平安這傢伙竟然如此豁達了?

    只是稍稍再一想,齊狩就立即覺得不對,問道:“你是不打算返回飛昇城,下次開門都不來了?”

    陳平安說道:“怎麼可能,我肯定會經常來這邊的。”

    齊狩笑罵道:“那你跟我瞎扯什麼虛頭巴腦的空道理?!”

    陳平安感嘆道:“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如今齊兄不好騙了。”

    齊狩起身離去,陳平安突然拋過來一方印章,“送你了。”

    齊狩接過手中,印章並無邊款,只有四字印文,齊狩會心一笑,收入袖中,與陳平安道了一聲謝。

    “道在是矣”。

    其實陳平安不在飛昇城的這些年,也有些附庸風雅的傢伙,想要與二掌櫃依葫蘆畫瓢,靠批量兜售印章來發家掙錢,反正這玩意兒又沒啥本錢,印文內容,無非抄書而已,總覺得就是個沒什麼門檻的簡單活計,結果一方印章都沒能賣出去不說,一個個還被罵得狗血淋頭,二掌櫃只是把臉皮丟在地上,你們倒好,埋地下啦?

    齊狩御風返回飛昇城之前,笑道:“共勉。”

    陳平安點頭道:“共勉。”

    小陌蹲在白衣少年身邊,安慰道:“崔宗主,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有些事必須爭朝夕,有些事不必只爭朝夕,你我皆放寬心,不如提起精神,且看百年千年之後,興許今日之失,就是大道所契。”

    崔東山擠出一個笑臉,“道理我懂,就是有些心疼先生。”

    小陌微笑道:“你會這麼想,反而會讓公子多添一份心思。先生只會反過來心疼學生。”

    “但是我又覺得,有這麼個看似庸人自擾的兜兜轉轉,公子和崔宗主兩個天底下頂聰明的人,都顯得不那麼聰明瞭,可能才是真正的先生學生?”

    “好像說了些廢話。”

    自己練劍,與人問劍,小陌自認都還算可以。

    唯獨勸慰旁人,確實並非小陌所長。確實比遞劍,太難多了。

    一直安安靜靜聽著小陌言語,崔東山使勁搖頭道:“不是廢話!”

    陳平安與齊狩敘舊後,沿著那條田壟原路返回,發現崔東山好像跟小陌聊得不錯,有了笑臉。

    一起回到飛昇城的自家酒鋪,一聽到二掌櫃不但回了,今兒還親自開門待客,老主顧們瞬間蜂擁而來,不少都是臨時從四座藩屬城池御劍趕來,反正不是酒鬼就是光棍,當然也有既是酒鬼也是光棍的,很快酒鋪就人滿為患,不過跟以往不太一樣,不搶酒桌,喜歡去門口路邊蹲著,二掌櫃也是一貫喜歡蹲路邊喝酒的,聽著那些老朋友們的高談闊論,人人大聲言語,酒氣沖天,還是跟當年差不多,二掌櫃聽得多說得少,這頓酒別的不說,至少喝得不少隱藏極深的酒託都暴露身份了,比如老金丹宋幽微。

    暮色沉沉,等到酒鋪都要打烊了,白天沒少喝的陳平安,卻讓桃板搬出幾壇啞巴湖酒,再讓馮康樂去跟他爹說一聲,幫忙炒一桌子家常的佐酒菜。

    鄭大風好奇道:“幹啥?灌醉我有啥好處?再說了,你都吐過三回了,真能扛得住?”

    陳平安豪氣干雲道:“別廢話,一方醉倒為止。”

    鄭大風笑道:“那就事先約好,誰都不許勸酒,只准自飲自酌。”

    陳平安毫不猶豫答應下來。

    小陌和崔東山坐在了隔壁桌。

    只是陳平安和鄭大風才喝了兩碗酒不到,就來了年輕相貌的青衫男子,緩緩走向酒鋪。

    鄭大風瞥了眼,認得對方,好像是城內學塾那邊的教書先生,姓吳,這些年來過酒鋪幾次,卻不是常客,若是平攤下來,一年也就一兩次,不過每次來,都會去鋪子裡邊翻看無事牌。

    吳先生之前來鋪子,都是喝那一碗一顆雪花錢的竹海洞天酒水,只是上次來,好像換成了一碗啞巴湖酒,還帶走了一罈。

    鄭大風之所以記得如此清楚,還是對方身上的書卷氣,在劍氣長城比較少見,跟自己一樣,都屬於腹有詩書氣自華的,就是不如自己這般鶴立雞群。

    小陌眯眼打量一番,立即換了一張酒桌,以心聲說道:“公子,此人不簡單。舉止比較奇怪了,好像知道我不太好對付,反而故意讓我知道他的不簡單。”

    小陌猶豫了一下,給出心中的猜測,“難道真是那位吳宮主?”

    陳平安點頭道:“肯定是了。”

    然後陳平安看了眼小陌,還笑不笑了?

    小陌有些委屈,當時我也沒笑話公子啊。

    陳平安起身,作揖行禮。

    吳霜降只是拱手還禮。

    吳霜降落座後,說道:“在學塾那邊,化名吳語,避暑行宮那邊有據可查,你有興趣可以去翻翻看。”

    聽到這個化名,陳平安頓時無言。

    鄭大風再次納悶不已,問道:“跟那木茂兄差不多,又是個老朋友?”

    陳平安介紹道:“是歲除宮的吳宮主。”

    鄭大風恍然道:“難怪。”

    吳霜降笑著抱拳道:“這些年不曾開銷一顆銅錢,免費聽過鄭先生妙語連珠,每次都正好拿來佐酒。”

    鄭大風依舊一條腿踩在長凳上,放下酒碗,抱拳還禮,“吳先生過獎了。”

    陳平安沉默許久,問道:“那部曆書?”

    吳霜降點頭道:“是我的手筆。不過欠飛昇城的這份人情,我已經還上了。”

    幫助飛昇城解決掉了三個小隱患,不然飛昇城的擴張腳步,至少會被拖延三五十年。

    不是白玉京的謀劃,道老二不屑如此作為,而那個道祖的關門弟子,道號“

    山青”的年輕道士,修行資質當然很好,但是他沒有這腦子,也沒有這份魄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