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兩斷

 雲羅凝神望去, 只見那騎白馬風馳雲走,疾若星火,頃刻間便逼近前來, 引得圍在客棧周圍看熱鬧的人瞬時作鳥獸散,個個忙不迭散去, 生怕被馬蹄踏傷。

 可即便如此,那些被孫守義和老村長許以重金,召集起來的農夫們卻依然不願散去, 真是人為財死鳥為食亡的最佳寫照。

 甚至還有膽大包天的人在那騎白馬離自己還有數丈之遙的時候,見騎手速度被人群所阻,有慢下來的兆頭, 便壯著膽子往地上一倒, 捂著胸口, 哭天喊地嚎了起來:

 “哎呀, 天底下怎麼還有這麼不講理的惡人呢, 路上縱馬, 見了人也不收韁, 上來就把我的肋骨給踩斷了!我告訴你,咱這兒的衙門可就在附近, 等捕快來了, 有你好果子吃!”

 他見這白馬光鮮,鞍韉鋥亮,便覺得騎馬來的人肯定有錢得很;而眾所周知, 越是有錢的人,就越要臉面, 不想輕易把事情鬧大。既如此, 只要自己開口要錢的時候, 別太過分,隨便要個幾錢銀子,那這人肯定會破財消災,掏錢了事。

 然而出乎他預料的是,那騎手聽聞這番哀嚎後,竟半點沒勒馬止步的意思,一縱韁繩,快馬加鞭,使得剛剛才慢下片刻的白馬的速度又快了起來。

 頃刻間,這輕騎簡裝的來者便宛如一抹自九天降下的雪亮流星般,攜著獵獵風聲、蕭蕭馬鳴,直直朝地上躺著的惡徒踏去了,分明是個打算將錯就錯,活活把這膽敢來碰瓷的惡人給踩死的無情架勢!

 與此同時,那白馬上的騎手開口了。

 在那惡徒驚恐地慘嚎著不住躲閃的時候,在周圍人群被她驚得鬧哄哄不住閃躲的混亂中,她的聲音也極靜、極冷,更有著莫名的震懾力與穿透力,使得遠遠躲在室內的雲羅都能聽見她說了什麼:

 “那就死吧。”

 那是秦姝的聲音,雲羅識得。

 這位新上任連半月都不到的太虛幻境之主,果然如她許諾的那般,在二十日之約到期的這一天傍晚,銀鞍照白馬,颯沓如流星地回來解救自己了!

 然而識得歸識得,雲羅可從來沒聽過這麼冷的聲音。只短短四個字,便有出鞘見血、誓不罷休的清傲與殺伐之氣迎面而來在,直叫人靈臺通明,心中發寒。

 三十三重天上的神仙,哪個不是笑面迎人,一團和氣,在這懶懶散散的閒適環境裡優哉遊哉混日子?

 就算偶爾有剛從人間飛昇上來的散仙,一開始對這種氛圍頗有微詞,可隨著時間的推移,等他們逐漸嚐到偷懶的甜頭後,就也隨大流地懶散下來了,將一身傲骨變成了溫吞吞的笑臉,滿懷豪情壯志化作“短短一百字文件都能看上一個時辰消磨時光”的怠惰。

 ——可正因如此,便顯得短短二十日內,便能接手織女文書、打上月老殿、竊走紅線、跳下灌愁海、巧取金蛟剪化身的秦姝,有如一把出鞘的鋒銳利劍,寒芒過處,無不清明!

 這惡徒只是想碰瓷拿錢而已,可不是真的想找死。

 他一見秦姝竟和他所知曉的那些和氣生財、息事寧人的有錢人不同,立時毛骨悚然,魂飛魄散:

 先不說這姑娘到底是什麼來頭,聽這個語氣,她是真的敢殺人的!

 剎那間,人類與生俱來的對危險的感知,終於從他的意識深處浮了上來。

 他慘叫連連之下,手腳俱用、屁滾尿流地飛速向外爬去,狼狽得就像是在泥地裡打滾的牲畜似的,直到裸露在外的手臂都擦破了大片,血跡和灰塵糊了一身,才在劇痛中堪堪避過從高處踏下的四隻馬蹄。

 直至此時,秦姝才輕輕一拉韁繩,減緩了白馬的行進速度。隨即她籠著韁繩,緩緩迴轉過來,自高處向下俯視著那渾身都沾滿了塵土的男子的眼神,比數九寒冬的冰河還要深、還要冷,慢條斯理地開口道:

 “你竟然還會躲?”

 在這樣的眼神下,剛剛還在中氣十足碰瓷的男人陡然心生恐懼,那種前所未有的、對“死亡”的鮮明感知又一次襲上他心頭,駭得他連連往人群后縮去,卻無論如何也避不開這道清冷的聲音:

 “看來終究是個怕死的。既如此,又何必惺惺作態,擺出這麼副架勢呢?就好像誰會顧惜你這條命似的,未免也太難看了些。”

 說來也怪,秦姝說的這番話裡,半點難聽的字眼也沒有——換作這些村民常見的有錢人,怎麼說也會痛罵一番他們那“一文不值的賤命”——可不知為何,落在這人耳中,竟比那種潑辣的髒話都要來得尷尬和難受,一時間逼得他連以頭搶地當場自盡的心都有了。

 因為正是這種平靜的,完全不把他放在眼裡的過分冷靜的態度,才能讓他避無可避地認識到一件事:

 他們這些人,饒是有一身的力氣,能明火執仗地威逼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可本質上,他們終究還是低賤的螻蟻,是生活在塵土和臭水溝裡的、上不得檯面的東西。和真正金尊玉貴的人一比,端的是命如草芥,連用一條性命去給人家賠罪,都會被嫌髒!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秦姝見這群人被她給驚得連連後退,不敢上前,便飛身下馬,朝雲羅所在的房間走去。

 可她一下馬,剛剛那頭還生龍活虎得緊的高頭白馬,竟像是陡然間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氣似的,在原地呆立片刻後,打了個氣息虛弱的響鼻,便帶著滿嘴的白沫頹然倒下了。

 修長高大的馬身重重砸在地上時,不僅發出了好大的響聲,還驚起一片灰塵,惹得周圍本就不敢靠過來的那些看熱鬧的人們紛紛掩鼻,退得更遠了些,生怕被煙塵給嗆著。

 尚未離去的吃瓜群眾中,有不少是住在客棧裡跑商路的人,他們不是來看熱鬧的,而是本來就借住在這裡,行李車馬等全副身家都擱這兒呢,就算是想走也沒法立刻走,和那些看哪兒有動靜就往哪兒湊的人有著本質的區別。

 既然都是慣行遠路的人,自然對牛馬之類能拉車馱行李的牲口熟得很。一見此異象,來不及走脫的人群中,立時就有個快心快口的人驚呼道:

 “要我說,這馬是活生生被累死的啊,好姑娘,你這是跑了多遠的路?”

 他原本沒覺得自己能得到秦姝的回答,因為秦姝剛剛的那番表現,完完全全就是個不顧常人死活的、頑劣的富家千金的樣子。

 這種精貴的人不願搭理身在賤籍的商戶,實在太正常了。就連那個剛剛來鬧事時囂張得很,眼下竟被這玄衣女子氣勢所驚,駭得站在原地屁都不敢多放一個的孫守義之流,那種地裡刨食討生活的村夫,從戶籍上說,都比他們要高貴得多。

 再者,只是跑死一頭馬而已,又不是累死一個人。動物的命和人的命完全是兩碼事,這等小事,怎麼會引起對方的注意呢?就連他們自己日常趕路跑商的時候,要真遇上急事,也有累死牲口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