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五衰

 在雲羅的記憶中, 瑤池王母向來是個端莊嚴肅又不失和藹可親的長輩。

 每逢一月一度在凌霄寶殿召開的大會上,瑤池王母向來都能和身邊同樣衣飾華貴的另一位天界掌權者——玉皇大帝,完成完美的配合:1

 經常前者剛說出一道政令, 後者便知道她要做什麼, 將這道政令推行過程中需要用到的人手安排下去;後者剛對某件事提出懷疑, 前者就能以她那雙“俯視五嶽”的明眸窺破一切玄機,彷彿世間再也沒有什麼東西, 能夠逃得過這兩位天界至高掌權者的法眼。

 不僅如此,這兩尊大神在結束了公事公辦的嚴肅狀態後, 私下裡都是很溫和、很好相處的性子,和人界那些掌握了一點生殺權力, 就恨不得把自己和所有人類區別開來,以顯示自己的尊貴與獨一無二的天子帝王,沒有半點相似的地方。

 雲羅依稀記得, 當年她還是個活潑好動的小女娃時,曾踩著祖父——也就是玉皇大帝的膝蓋,把那繡著金龍的雲錦都踏上了腳印, 不知天高地厚地扯過他的鬍子,試圖以此為登山繩,攀登到他頭頂上。

 這位歷劫一千七百五十的長者被雲羅扯鬍子扯得哀哀直叫,卻也終究沒對她說什麼重話;一旁身著五彩華衣的華貴女子對著這幅場面微微一笑,招手叫雲羅過去吃點心, 好把玉帝的鬍子從孫女的手中拯救下來。2

 哪怕後來雲羅成年, 從祖母所在的瑤池搬出, 去了天河之畔居住, 日日紡織雲錦, 這兩位掌權者的形象在雲羅的心中也從來沒有變過, 始終都是這樣處理政事時強大又嚴肅,可私下裡卻很溫和慈愛的兩位長輩。

 如果說,凡間的人類們覺得頭上的天不會塌,只要抬頭看一看天空和運行其中的日月星辰,就會覺得安心;那麼在雲羅的心裡,這兩位陛下就像是三十三重天的主心骨一樣,也是永遠不會倒下的“天”。

 然而眼下,雲羅望著沉睡在重重紗帳後的瑤池王母,一時間竟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麼:

 這樣孱弱的、氣息奄奄的女子,真的是自己記憶裡那位執掌天界刑罰從不手軟,威風凜凜的女神麼?人界的天柱不周山尚未被共工一頭撞塌,怎麼反倒是三十三重天的頂樑柱率先倒下了一根?

 換作往日,哪怕雲羅不必高聲通報自己的到來,瑤池王母憑藉著自己高強的法力,對瑤池方圓數百米之內的風吹草動都知道得一清二楚,自然也能感應到心愛的天孫的腳步。

 可眼下,哪怕雲羅已經高聲通報了自己的到來,她也沒有醒來的跡象。

 一旁的另外兩位織女也被瑤池王母罕見的疲態給驚得半晌沒能說出話來,面面相覷,一言不敢發:

 真是奇哉怪哉。明明一月前,那位太虛幻境主人新上任時,王母娘娘還在和玉皇大帝因為雲羅的事情爭吵,又一邊置氣一邊派人往太虛幻境那邊送了兩份禮物,怎地竟在短短一月間,便衰弱成這個樣子?

 正在這兩位織女困惑間,來自凌霄寶殿的玉帝使者也匆匆走上前來,連勸帶哄地試圖把雲羅從瑤池王母的身邊拉開:

 “天孫娘娘,這、這都是些什麼事兒啊……於禮不合!你若要求見王母娘娘,就應該像你的兩位姐姐那樣,在瑤池外恭候著等陛下傳召才對,怎麼能私自闖進來呢?這可真是太不合適了!”

 雲羅凝視著瑤池王母瘦削得已經有些脫了形的面容,還有那一頭幾乎已經無法被華貴沉重的金冠固定住的、色澤黯淡的青絲,眼眶便漸漸紅了起來: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我偷玩下界的時候,陛下明明還好好的,怎麼會在短短一月內就變成這樣?”

 這位使者明顯知道些什麼的樣子,卻一直在吞吞吐吐,目光躲閃,顯然不敢告訴雲羅實情。

 畢竟承載著雲羅一身法力的羽衣已經遺失在了人間,她現在動用的法力,是回到天界後,通過吸收天界雲霧與人間新湧上來的、對“巧藝織女”的供奉香火,而重新生出來的力量。

 雖說她重新擁有了力量,但這份力量實在弱小得不值一提,在提倡“實力至上”的天界,無法取得別人的信賴,無法打聽到實情……再正常不過。

 雲羅在憤怒到了極點後,反而冷靜下來了,嗤笑一聲便要拂袖而去:

 “好,很好。我知道我失去了羽衣,在諸位的眼中,便和那人間精怪散修沒什麼區別了,只不過虛擔著一個‘天孫’的名頭而已,也難怪諸位不放心,不願告知我王母娘娘重病的真相。”

 “既然如此,我少不得要去凌霄寶殿走上一遭,問問玉帝陛下對這件事怎麼看。他再怎麼忙,想來也不會和娘娘置氣到如此絕情的地步的!”

 這番話不說還好,一說出口,使者的臉色瞬間慘白,當場便雙膝一軟,普通跪下,對雲羅磕頭不絕,哀求道:

 “天孫娘娘,現在不是一月一度的凌霄寶殿大會,萬萬去不得呀……而且按照玉帝陛下現在的狀況,就算你去了,他也是不能見你的!”

 ——如果這位使者說的是“不會見你”,那麼估計還可以解釋成他嫌棄雲羅嫁過凡人,所以不想見這個孫女。

 ——但問題是,這位明顯瞭解部分內情的使者,說的是“不能見”。

 雲羅心中愈發驚疑不定,猜測道,莫非玉帝陛下和王母娘娘一樣,都陷入了這種莫名的昏睡之中麼?

 雖說雲羅本來就沒有走的意思,只是為了詐一詐他而已,但在得到了這個出乎意料的消息後,她還是大驚失色,急急追問道:

 “這些天來究竟發生了什麼?你最好現在就在這兒,把話給我說明白了!”

 只是還沒等這位抖若篩糠的使者說點什麼出來,在雲羅背後,突然響起了一道她十分熟悉的、溫和又不失威嚴的聲音:

 “我當是誰呢,原來是雲羅回來了。”

 雲羅急急迴轉過去,便見得她的祖母、執掌天界一半事務的瑤池王母不知何時已經從床上起來了,端坐在重重紗幕後,面頰豐潤,氣場威嚴,竟半分也看不出她數息前,氣息微弱躺在床上的虛弱模樣。

 這番變故別說雲羅了,就連另外兩位更為年長的織女也被驚了個言語不能,訥訥道:“娘娘……”

 瑤池王母從高臺上垂下眼來,輕輕掃過她們一眼,隨即開口,嚴肅的聲音裡半點中氣不足的虛弱也無:

 “我想先和雲羅談談。你們兩人若無要事的話,還請先出去稍候片刻,如何?”

 雖然瑤池王母的用詞很客氣,對著兩位地位遠遠不如自己的織女的時候,都彬彬有禮地用了“請”這個字;但那種身為掌握至高權力的掌權者才有的威勢,卻自然而然地從她的話語中流露出來了,讓兩位織女一時間生不出半點反抗之心,只能順從地低下頭來,訥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