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了結

日出東方, 其道大光。在秦姝於杭州城內顯出真身的那一刻,比之前青青試圖上訴時,更加鴉雀無聲、肅穆莊重的安靜就像是有生命力般, 傳遍了這方寸高地。

 眾人皆屏氣凝神地望著秦姝, 卻又不約而同地試圖遠離她。只數息時間過去,出現在秦姝身邊的, 不僅是被她的威勢逼得褪去水跡變得乾燥的土壤和萌發其上的綠意,還有越來越大的空地。

 畢竟對神仙的供奉歸供奉,信仰歸信仰;但如果神仙真正來到身邊,展現出明顯能碾壓人類、要其生則生要其死則死的法力後, 人人最先關注的,定然先是自己的生死, 再是能從神仙身上討到的好處。

 而且秦姝這幅一看就是生氣了的模樣, 也只有在和林妙玉遙遙點頭互相致意的時候,才展露出一點和緩的模樣來,還有誰敢去不知死活地要求多餘的東西呢?

 或者換個說法, 在這樣的威能和局面下, 第一時間想到的, 不是自己的安全, 反而是“我要求神仙保佑”的人,和現代社會中那些“女子舉重冠軍放在我們村裡都嫁不出去”的自信人,應該是一條路上的了。

 ——很明顯,現任杭州縣令林東就是這麼個人。

 畢竟在林妙玉帶人除去抗洪救災的時候, 他第一時間想到的,不是杭州民生, 而是自己的仕途;既如此, 他會自信滿滿地做出以下這番舉動, 也就很好說了。

 只見他先是目不轉睛地盯著秦姝,半晌後漲紅了一張痴肥的臉,隨後鼓起了全身的力氣,向著秦姝的腿邊滑跪著撲了過去,同時哭嚎道:

 “秦君顯聖啦,秦君在上,且受我一拜——”

 然而林東的這番話話音未落,便被活生生地憋在了他的喉中。

 他只目眥欲裂地感受到,自己肺裡的空氣似乎一瞬間被抽了個乾乾淨淨,連說話的力氣都沒了。這種感覺帶來的並非只有窒息,還有更深一步的針扎一樣的疼痛,從他的左右兩肺炸裂開來,甚至好像有什麼東西從他的嘴裡湧出來了。

 雖然林東看不清,但旁觀的人們卻看得清清楚楚,從他口中流淌出來,滲進衣領的,分明是大團大團的粉紅色血沫!

 還沒等眾人為此驚呼出聲,甚至還沒等遠一些的人看清楚林東的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下一秒,就有一股強大的、無可違背的力量,揪著林東的頭髮,硬生生把他從地上提了起來,越升越高越升越高,直到杭州城內外的所有人,都能看清楚這位被無形的繩索高高懸掛在天空上的縣令為止。

 眾人抬頭望去時,只見已經看不清面上具體神色,只能看見此人的身軀似乎正處於極度痛苦中而不停扭動,卻比那些被懸掛在絞刑架上的犯人們掙扎得更加劇烈與絕望:

 畢竟被執行絞刑的人很快就會因為頸骨斷裂死掉,但秦姝把林東高高懸掛起來卻不是為了給他個痛快,而是為了讓所有人都看看,這種不顧民生,只想著自己仕途,為了加官進爵什麼都能做的祿蠹會有怎樣的下場!

 與此同時,秦姝也開口說話了。

 雖然眼下是南方的冬日,在這場大水過後空氣更加溼冷,頗有滴水成冰之感;但秦姝一開口,便彷彿有來自萬里疆域的寒風,將所有的水汽都拂去了,更冷,更靜,卻也更利落,更讓人安心:

 “本君前些日子,在離恨天上太虛幻境中,聽說人間有一樁不平事,若不予以裁決,便要鬧得成千上萬無辜之人為此而死。”

 “為救杭州萬民於危難之中,好叫人間女子供奉的百年香火不至於虛耗,本君今日特下凡塵,問民意,為諸位主持公道來了。”

 她這一開口,就像是給周圍的無數人吃了顆定心丸似的,使他們那些在日常的柴米油鹽中,在一日比一日增高的稅收中,被消磨乾淨了的希望,又如同春日裡萌發的新芽般,悄悄探出頭來:

 對呀,秦君不是人間的官僚,是天上的神仙。既如此,人世間官場那一套有來有往、官官相護的人情世故,在秦君的身上也施展不開!他們可以放心地伸冤了!

 如此一來,空氣中那種沉甸甸的、潮溼的壓迫感,還有冥冥虛空中的那份重壓,在秦姝開口後,就像是一點微不足道的薄冰,在鋪天蓋地落下的雪中被掩蓋下去,留下的是“一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的冷定:

 “杭州縣令林東,你在任六年,可為此處的百姓做過什麼實事麼?”

 她話音剛落,便有一道充滿怒意與悲憤的嘶啞嗓音,從重重人群中傳出:

 “秦君這話問的……他從來就沒幹過什麼好事,更別提實事了!”

 這女子一邊說話,一邊奮力撥開周圍的人走上前來,動作似乎十分吃力的樣子;而等他徹底從人群中走出來之後,圍觀的民眾們也知道她的動作為何這般彆扭了:

 因為她缺了一隻右手。

 而且從這隻斷手的傷口來看,這並非是天然的殘疾,而是被人活生生打斷了,再揪下來的!

 不少人都覺得這位女子越看越眼熟,只是不敢認;直到突然有人叫破了她的名字,這才從人群中爆發出一陣議論聲來:

 “林娘子,你怎地在這裡?你們當年離開杭州的時候,不是說若留在此處,定有性命之憂的麼?”

 “是了,我沒記錯。這是林家旁支的一戶,家中沒男娃,只有林娘子這個長姊和一個很會讀書的小女孩,林娘子好像還畫畫供妹妹讀書來著?”

 “不錯,林娘子當年還在杭州的時候,畫的一手好圖像呢。我家供奉的秦君還是林娘子親手畫的,今日一見秦君本人,乖乖,竟半點也不差。”

 “我還記得她妹子曾進京趕考來著,只可惜後來好像在婚事上不太順,最後跳湖死了;再過了段日子,林娘子便舉家搬出杭州,說再不回來……怎地今日,林娘子竟在此處?”

 這位被周圍的人稱作“林娘子”的林氏女眼眶紅紅地看著秦姝,隨後毫不猶豫地攬衣拜下,在地上重重叩首三次,那悶悶的聲音讓人聽了便覺得有些肉疼:

 “別的不說,單看他今日竟然還想讓白娘子和許宣湊做一對,就知道他曾經有多缺德了呀,秦君!”

 秦姝輕嘆一聲,沉靜道:“既如此,你有何冤屈,只管說來與我聽。”

 一身破爛粗布衣服的女子跪在地上,雖然在秦姝的神仙身份威懾下不敢抬頭,但她周身分明縈繞著一種燃燒一切的、鋒銳的怒意,隔著重重人群,直指被吊在半空中,面色逐漸紫脹起來的林東:

 “稟秦君,我大名叫林紅。這輩子沒什麼擅長的,在這手沒斷之前,能隨便畫幾筆花鳥魚蟲美人圖,賺點小錢勉強餬口。”

 “我家裡曾有個妹妹,剛出生時便生得那叫一個齊整,是個粉妝玉琢的小姑娘,比貴人們逢年過節時,往水裡扔著聽響的玉片都要白皙。我們全家都歡喜得很,爹孃就為她起名叫林玉。”

 林紅說著說著,那張疲憊的、憔悴的臉上,便現出一點微微歡喜的神色來,從她的言語中,一位年少聰慧、活潑伶俐的女郎的形象便躍然眾人眼前:

 “林玉她打小聰明,看過的書只一遍就能記住,別人說的話只一次她就能複述。所以哪怕當今聖上金口玉言說了‘唯有賢妻良母當受誥命,現在的女學生太多’這樣的話,我們也覺得她一身本事不該磨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