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雙方
十年後。
謝端正在水田裡辛勤勞作, 汗流浹背,身上的粗褐短衣已經被汗水浸透了;但即便如此,也掩蓋不住他周身那種與真正需要靠田地討生活的農人格格不入的氣質。1
很明顯, 不僅他自己知道這一點,同村的人們也十分明白。於是不少人在收工回家路過他身邊的時候,都專門抓住這個重點在跟他半真半假地開玩笑:
“謝郎君, 今天也沒能求到官麼?是不是上面還沒有空出來的位置給你?”
“果然是讀書人, 就連種起地來的樣子都比別人秀氣。但是謝郎君, 幹活兒的時候太秀氣太工整是不成的, 你還是得加把勁兒哪。”
“照郎君這個速度下去, 什麼時候才能攢夠進京趕考的錢?要不要我借你兩個, 等你發達之後, 記得回來報答我就行。”
對這些同村人的調笑, 謝端的面上沒有半分異常,彷彿聽不出這些大字不識一個的人, 仗著自己會種地, 就在這方面擠兌他一個“高貴的讀書人”一樣,甚至還言笑晏晏地一一回應了他們。
在整個交談的過程中, 謝端那張雖然有些黑、有些粗糙, 但依然十分英俊的臉上, 竟半點火氣都沒有, 真是個一言一行都無可挑剔的赤誠君子。
——至少從表面上來看是這樣的。
見謝端脾氣這麼好,完全是一個“你打了我的左臉我就把右臉也伸過來讓你出氣”的溫順狀態, 來諷刺他的人倒反過來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了:
畢竟謝家沒落之前造的那些欺男霸女和魚肉鄉里的孽,都是上一輩的事情, 已經過去了, 很不該再牽連到這個尚在襁褓中便痛失雙親, 完全是被鄰人撫養長大的年輕人身上。
於是不少人在和他交談過後,反而止住了回家的腳步,來給他搭了把手;而遠處正在悄悄觀察這裡的那位收養他的鄰人,也在就著謝端的這一點對身邊的媒婆大吹特吹:
“不是我說,像我們謝小郎君脾氣這麼好的人,你就算找遍十里八鄉,也再找不出第二個來。”
“雖然他父母以前是這裡無惡不作的豪強大戶,但那也都是陳穀子爛芝麻,實在不好再連累到他身上。況且他父母死的時候,他甚至還沒斷奶呢,這些年來都是我把他拉扯大的,對這孩子的品行,我再放心不過。”
然而甭管這位鄰人在這裡把謝端說得多麼天花亂墜,那邊的媒婆都半點不為所動,甚至還愈發為難了:
“……這,如果這小郎君真有這麼好,那老婆子我便是不收你的銀錢,也要給他說個合心意的媳婦兒的。”
鄰人聞言,愈發疑惑,問道:“此話怎講?”
這媒婆遙遙望著謝端勞作時揮汗如雨的身影,心中的違和感愈發強烈;卻又不好在此人什麼壞事都沒做的情況下就說他的壞話,最後只能含糊道:
“老婆子我雖然沒讀過多少書,可也知道‘以德報怨,何以報德’的俗話。要是真有這麼個人,對外人的挖苦嘲笑都完全不在意,甚至還能反過來以笑臉相迎的話,這……這就不是人了呀,是聖人。”
“可是聖人真的會出現在咱們這麼個窮鄉僻壤的小地方麼?咱們這兒又不是遇仙鎮。要我說,別看這小郎君面上沒什麼脾氣,沒準心裡正憋著股火呢。”
鄰人一聽,便陷入了兩難中。
他一方面覺得,自己養了謝端十八年,根本就是把他當做自己的親生兒子一樣照顧;而眾所周知,天下的父母對自家孩子都是有點濾鏡在身上的,他覺得謝端絕對不是那種表裡不一的人。
但另一方面,他越想這十八年來和謝端朝夕相處的記憶,就越是驚恐,心中也不自覺地更加認同那媒婆的觀點了:
因為哪怕被人揍得去了半條命,身上被潑了髒水毀掉了過年要穿的新衣服,水田裡莫名出現一大窩螞蝗,把光腳下地幹活的謝端給差點吸乾……他也從來沒有動過怒,生過氣。
——這樣的一個小孩子,真的可能是聖人麼?
——還是說,這個看起來正常的小郎君,其實早已經在不知道什麼地方記了無數筆仇,正準備來日把這些膽敢苛待他的人,全都千刀萬剮、碎屍萬段?
媒婆看這人神色變幻,知道他也感受到了這種微妙感,便扔下一句話後急急離去:
“這個小郎君太邪門了,我越看越覺得心裡發冷,可萬萬不敢把好姑娘說給他。”
“更何況就算他真的是個聖人,可聖人也是要吃飯的。他窮成這個樣子,能養活自己就不錯了,拿什麼去迎娶別人家的好女郎?”
於是今日的說親就這樣以失敗而告終。這位中年男子嘆了口氣,心想,看來謝端這小子沒什麼娶媳婦兒的命數,便拔高了聲音喊道:
“端兒,回家吃飯了!”
謝端立刻揚聲回應了自己的養父,收拾好農具便涉水往岸上走去。
他也不傻,一見養父在旁邊和一個做花裡胡哨媒婆打扮的婦人在談話,就知道他們這是在商討自己的婚事。
謝端本以為這件事總該有個八/九成的把握,畢竟他在村裡的名聲一直很好,長得也不錯,許多女孩子在河邊結伴洗衣時看見他,都會紅著臉低下頭,交頭接耳地偷笑。
他以為今天怎麼說也能相看成功,然後他就不用每天做完農活回家後,還得自己做飯洗衣服了,將這些“內事”全都扔給嫁過來的女郎就好,他終於可以在回到家中後,好好休息一下了。
結果謝端從水田裡一上岸,就被鄰居兼養父扔過來的噩耗給砸了個魂不守舍,難以置信:
“哎,不行,沒成。那媒婆先是神神叨叨的說了一大堆有的沒的,最後才說,端兒沒什麼家業,女郎們嫁過來會吃苦,不敢幫你說親。”
謝端聞言,低頭沉默片刻後,這才抬起頭來,又用那份完美無瑕的君子神情開口道:
“總歸是我沒有家產,不好隨意拖累女郎,別人不放心也有情可原,有勞叔父為我操心了。”
這人又細細看了看謝端的神色,在確定他的面上的確沒有一絲一毫的不滿之後,這才欣慰地嘆了口氣,搭著謝端的肩膀,在田坎上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回走,一邊走一邊與他閒話家常:
“端兒不要傷心,以後等咱們有了足夠的家產,肯定會有女郎願意來和你過日子的……”
他們正說話間,謝端突然不知為何腳下一滑,栽進了旁邊的水田裡。等他渾身溼淋淋地揉著膝蓋站起來的時候,竟從水田裡撈出了一個碩大無比的、足足有三升水壺那麼大的田螺,笑道:
“‘得之東隅,失之桑榆’,叔父快看,真個好大田螺,說是奇物也不為過了。”
鄰人見此異物,也嘖嘖稱奇道:“假使這是在前朝末帝時期,按照他滿朝上下都禮敬鬼神的作風,只要把這個田螺進獻上去,你少說也能撈個七品縣令噹噹。”
謝端聞言便笑了起來,好一派清風朗月的如玉君子之態:“當今天子聖明,太后執政又頗有手腕,想來是不會在意這些虛物兒的,還是讓我把它拿回家去養著罷。”
然而正在謝端撿到這個大田螺,將它養在水缸中,打算過幾天等田螺吐淨了泥沙,便將它下鍋烹煮開個葷的同時;在千里之外的秦家,也同時降生了一位小女兒。
說來也奇怪,這小女孩一生下來,右手就始終緊緊握著,乍一看就像是個沒有完整手指的天殘,當場就把接生婆們嚇得連多看她幾眼都生怕被晦氣道,忙不迭跑出去,對焦急地等在外面的男主人稟報道:
“郎君,這……夫人生下來的女嬰,好像是個手上有缺的……”
為首的那位接生婆一邊說話一邊在心底暗暗叫苦,畢竟“頭胎是個女孩”的消息和“這個女孩是個殘廢”的消息放在一起,還真讓人分不出究竟哪個更糟糕一點,總歸都是能讓自己不僅拿不到賞錢,還要落得一頓打的悲慘消息:
雖然秦家是於潛本地據說對女孩子比較寬容的世家,但別逗了,除去長江以南的茜香國,咱這北邊兒的人們,哪個不是把“男孩女孩都一樣”的口號掛在嘴邊上,實際上還是更重視帶把兒的?2
就連朝廷也難以免俗。
哪怕當今聖上年幼,不能親政,上面壓著一位“斷腕太后”,這位太后還三令五申要啟用女官,好向隔壁的茜香國示好;可認真算下來的話,從來就沒有一位女官能在官場上做到四品往上的高位,與前朝末代皇帝推行的政令竟有異曲同工之妙了。
然而出乎接生婆意料的是,這位名為秦越的秦家家主半點沒在意“頭胎是個女兒”這樣的事情,緊接著就追問起“天殘”的事情來了:
“是哪裡不好,缺了個胳膊腿兒之類的嗎?還有,夫人現在怎麼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