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熱飯

說來謝端的家境也的確挺窘迫的。

 哪怕前來相看的媒婆只是覺得他有些微妙的不對勁, 沒能真正察覺在謝端溫潤如玉、彬彬有禮的君子表象下,潛藏的是一隻惡鬼;單單從他的財政狀況這方面來看,最後這個媒婆最後會拒絕幫他說親的:

 雖然謝端的祖上闊過, 還是個世家大姓的旁支;可他的父母早已身亡多年, 以前積攢的金銀財寶也被憤怒的村民們瓜分了;且這兩人死後, 謝家從來都沒派人來打聽過這裡的事情, 可見這對無能的夫婦已經被世家當成了棄子。

 這種內外交織的窘迫體現在具體的事情上,就是家裡多多少少會有些存糧的正常人家, 在聽到廚房有這種聲音的時候,第一反應絕對是“鬧耗子了”;但放在謝端身上,他第一個反應就是“家裡進賊了”——因為米缸裡窮得半粒米都沒有, 以至於他明明都和養父分家了,卻還要時不時去養父的家裡吃飯,免得自己把自己餓死在家裡。

 然而“遭賊了”這麼件能把正常人嚇得心驚肉跳、魂不守舍的事情, 放在謝端的身上,卻並沒能讓他感受到什麼害怕、擔憂的情緒,反而讓他更興奮起來了,畢竟一個能殘忍到虐貓虐屍、還要把屍體藏在自家樹下的變態,是不會有什麼正常人的反應的。

 於是謝端飛速掀被下床,將那把不久前剛剛使用過的尖刀又從床底下取了出來。他甚至都不擦一擦刀身上沾著的血跡, 只將鋒利的尖刀握在手中,小心翼翼地踮著腳, 悄無聲息地朝廚房走去。

 這幅“屋主想要捍衛自己的人身和財產安全,選擇持刀與賊人進行搏鬥,主動出擊”的畫面, 如果僅從字面意義上來看, 的確會讓人十分擔心;但如果此刻室內點著燈, 能夠讓人清楚地看到謝端的神色,就沒人會擔心他了,絕大多數人都會對那個“賊人”發出警告,簡而言之凝聚起來就是倆字:

 快跑!!!

 因為此時謝端的神色,看起來真的太不正常了。

 他的瞳孔在極度興奮之下放大了一圈,顯得他那雙原本就黑漆漆的眼更是有種看不出情緒的莫測感;與此同時,病態的潮紅也爬上了他的臉頰,襯得他臉上那個越咧越大的笑容愈發詭異了。

 ——這人看起來根本就不像是要去趕走賊人,更像是仗著自己動作靈活又手持兇器,打算把屋子裡的不速之客給活生生解剖了似的!

 然而等謝端無聲又快速地接近廚房之後,與往常一樣空蕩蕩的廚房景象,當即就給他沸騰的殺意和虐待欲上澆了一盆涼水,強行讓他冷靜了下來,感受到了強烈的失望:

 廚房裡半個人影都沒有,依然是那樣一副冷冷清清、窮到連存糧都沒有的景象。

 不僅如此,因為謝端家境貧寒,所以具有儲物功能的傢俱,在他家中只有兩件,一個是他臥室裡的床頭櫃,一個是廚房裡的大水缸。

 等謝端不死心地走到水缸旁邊,探頭往裡看了看後,這才徹底將內心翻湧的殺意給按捺了下來:

 水缸里根本就沒有什麼人藏著,只有他白日在水田裡撿到的那個足足有三升壺那麼大的田螺,還安安靜靜地泡在半缸清水裡。

 他當場就往旁邊的地面上啐了一口,低聲道:“晦氣,真是晦氣!”

 人在生氣的時候,如果不想爆發出來破壞自己的形象,就會採取多種方式轉移自己的注意力,以此平息內心的憤怒。

 就好比有的人會努力深呼吸,有的人會暗暗在心底暢想扎小人的畫面讓自己“大仇得報”,現代社會的人還會採取“斷網一段時間”的方式讓自己遠離負面情感的來源……然而放在謝端的身上,他用來紓解情緒的方式只有一種:

 殺生。

 雖然歷朝歷代的聖賢大家們都說“人之初,性本善”,但另外一些學派的人也有著不同的觀點,那就是“性惡論”:

 人之生固小人。1

 簡而言之就是大家也別虛偽別假客氣了,其實所有人生下來都不是什麼好人,能夠有現在這麼幅人模狗樣的外表,全都是道德教育的功勞。

 只可惜這個觀點的提出者早生了幾百年,沒能親眼見到謝端此人,否則的話,他一定能為自己的“性惡論”主張補充一個活體實例。

 謝端從五六歲還住在鄰居兼養父家裡的時候,就從周圍人的態度和舉止中,知道自己的身世和別人不一樣了。

 小孩子對情緒的感知其實是很敏感的,因為他們的身上沒有賺錢養家、人情往來等種種複雜的事情,尚且擁有一顆純粹的心靈。

 也正因如此,謝端能相當直接地感受到,那些時常來他們家裡,給他們補貼柴米油鹽等日用物品的人們,雖然面上看他的時候是笑著的,還會象徵性地誇幾句“這孩子真乖”;但事實上,他們從來都沒有真的把謝端當成一個無辜者:

 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遺傳的力量是相當強大的,這個孩子以後會不會像他的父母一樣,變成一個無惡不作的人呢?

 雖然大家理智上都知道“這孩子沒害過人”,甚至都沒吃多少謝家的飯,他的父母就被憤怒的人們給淹死在池塘裡了;但從情感上來說,在“遷怒”和“後遺症”等種種因素的影響下,又很難讓人立刻摒棄成見:

 說到底,如果人能夠完全控制自己的情緒的話,那也就不是人了,是一臺精妙的機器。這便是凡人的弱點所在。

 而謝端恰恰也是一個凡人。

 他在察覺到周圍的長輩們對他的謹慎與排斥,同時感受到了同齡人們對他的疏遠後,通過偷聽和旁敲側擊等種種方法,終於成功打聽到了自己的身世:

 他和這個村裡,所有要靠刨土來吃飯的人都不一樣。他生來就是世家的孩子,本該地位超然,凌駕在這些泥腿子的上面的,卻因為一對沒出息、自己把自己給作翻車了的父母,落得個今日的下場。

 從那日起,謝端的心理就再也沒一天正常過。

 有著正常道德水平的人在得知了自己的真實身世竟然如此曲折之後,要麼會陷入對自己的懷疑,要麼會陷入得知真相後的痛苦;然而謝端此人果然是“性惡論”的最佳案例,他直接憑著天生過低的道德感一步跨越了以上所有的流程,飛速進展到了變態才能走到的最後一個階段:

 他開始瘋狂地反社會,反人類了。

 ——我天生就是和所有人都不一樣的,格外高貴的人,總有一天我能擺脫眼下的窘況,翻身做主,把這些膽敢對我有意見的人全都殺死,以洗刷被人歧視的恥辱。

 這麼想著的謝端,渾然忘了他的這位養父兼鄰居,要在獨身一人的情況下拉扯他這張額外的、沒有任何勞動力的嘴,要有多困難,又受過外人的多少幫助:

 若不是經常有這些好心人,哪怕心裡對謝家再有意見,也努力說服自己“稚子無辜”,為他們時不時送來糧食和日用品等補貼,謝端恐怕也早就被扔到大街上去靠討飯為生了,哪還有這麼多閒工夫去想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

 只可惜有的人就是這樣天生壞種,改不了的。

 於是在這種極端的情緒促使下,在對自己“生而高貴”的洗腦下,謝端在他的同齡人還在爬樹、玩泥巴、用石頭研磨野草當成做飯過家家的時候,就無師自通地開發出了一種格外殘忍的遊戲:

 用開水燙螞蟻窩,然後再把裡面的蟻后挖出來用石頭砸死。

 可能有的正常小孩兒在尚未有“剝奪生命”這種概念的時候,也會玩過這樣的遊戲,用這個理由去為謝端的行徑開脫也不是不行;但數年後,謝端做的事情,就讓人再也沒有辦法為他洗白了:

 在燙死、砸死、淹死了不知多少螻蟻之後,他終於將毒手伸向了體型較小的鳥雀,將那些熱乎乎的、帶著柔軟翎羽的小生命,活活捏死在手中;就連看見個鳥窩都要隨手掀翻,再把裡面的鳥蛋給統統踩碎。

 他深知村民們對自己抱有成見,因此下手的時候都格外小心,絕對不會讓任何人看到;甚至就連過了幾年,他體型漸長,有了能夠殺死貓狗等具備一定反抗能力的小動物的力氣後,也絕對不會對村民們家裡養的動物下手,而是去引誘流浪貓狗,將其毆打致死後再分屍洩憤。

 就這樣,謝端在人前端得好一張假面,努力把自己偽裝成一個頗受村民喜愛的、無害又溫和的形象;事實上,死在他手裡的小生命們,沒有幾萬也有幾千,哪怕是再不把動物命當命的人,在聽到這個死亡數量和謝端的年紀後,也會感到由衷的、入骨的惡寒。

 而眼下,謝端在空空如也的廚房裡巡視了一圈後,發現並沒有任何活物存在,無法讓他內心“終於能名正言順殺人了”的喜悅之情落空的失望感與憤怒感轉移平息,他便順理成章地把目光轉移到了水缸裡的那個大田螺身上:

 既然我找不到貓貓狗狗之類的、能出聲的生物來虐殺,那就讓你來頂一頂吧。正好上個出氣筒小白貓已經變成一堆爛肉了,如果把你也剁成那個樣子,正好還可以為接下來幾日的食物做準備。

 雖然你不會說話,殺起來不需要進行額外的戒備和準備工作,沒有什麼挑戰性,但有這麼個替代品,總比啥都沒有隻能在那裡乾生氣要好。

 於是謝端略微收斂了一下臉上扭曲的神色——說來也奇怪,每當要對什麼動物下手進行虐殺的時候,他的精神狀態反而是最穩定的,看上去既不虛情假意也不過分癲狂,活像個“要去做什麼特別重要的事情因此顯得十分鄭重”的正常人——將手伸入水缸中,把那個溼淋淋的大田螺從水底抱了出來,放在一邊的案板上,隨即連擦都不擦一下螺殼上的水,也顧不得會弄髒衣服了,提起尖刀,隔著螺殼開口處的那層黑色硬殼就往裡面狠狠一刺!

 然而出乎謝端預料的是,他的刀下根本就沒能捅到什麼柔軟的軀體,從入手的感覺來看,他捅到的分明是一團空氣。

 謝端:???

 他難以置信地把這個螺殼拎了過來,粗暴地揭開上面的黑色硬片,便發現了一個令他火冒三丈的事實:

 這個巨大的螺殼,雖然還像它正常個頭的同類們活著時候那樣,在入口處蓋了個薄片;但實際上裡面早就空空蕩蕩了,啥都沒有,只有被他養在水缸裡的時候,滲進殼裡的一點清水。

 或者說,更是因為這些清水的存在,便襯得他“養了一個空殼”和“一刀捅了個空”的行為,愈發可笑了。

 他從水田裡把這個大田螺撿起來帶回家的路上,感受到的那種沉甸甸的重量,也不是殼裡的肉帶來的,而是這個螺殼,它自個兒本來就很沉。

 ——如果謝端對三十三重天上的那個賭約有所瞭解的話,就會明白,白水素女這是用法術把自己給藏起來了。

 畢竟任誰看見這麼個精神不正常的瘋子,都會要麼感覺害怕要麼感覺噁心,總之不管哪種情緒反映到行動上來,都可以化作這麼個結果:

 走開啊,你這神經病!我不想見你!

 說到底,符元仙翁封印住的,是白水素女的部分法力和記憶,好更加容易操控她,把她變成和自己一條心的人;但總歸不至於真把她變成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廢物,畢竟如果真那麼做的話,在本來就很內卷的秦姝面前,自己這兩人就更沒有勝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