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五月 作品

第42章 正文完

 週三阮念忙著加會班,梁西聞今天倒出差去了,說估計七八點才能回來。

 阮念想著今天是採購日,便拿著手機在茶水間跟他打電話說,“那我去超市買點水果,等你晚上回來做飯,我下午在公司吃了點兒蛋糕墊了墊。”

 “行,餓了就吃點兒,我儘早回來。”

 阮念下班就打卡走了,梁西聞出差是提前告訴過她的,所以也專門讓時霖接她送她。

 阮念去超市的時候,時霖不太好意思跟著,“太太,我在出口那邊兒等著您。”

 “行,我一會就出來。”

 要購買的蔬菜和水果,梁西聞給她列了單子,阮念就循著去找,都放進推車裡。

 她站在水果區思考買草莓還是哈密瓜的時候,一道略有耳熟的聲音響起來,“念念呀?”

 阮念拎著一盒草莓抬頭,愣了幾秒才反應過來是以前家屬院裡的鄰居阿姨,她老公也是駐外,以前沒搬出來的時候每天都碰見,挺熱情的大姨。

 “蘇姨,您也來買菜啊?”

 “可不是嘛,我來逛逛,一會兒子來接我,”蘇姨一嘮,就順著問她,“買這麼多菜和肉,去看你媽呀?”

 “啊?”阮念一愣,家屬院其實沒什麼特別多的隱私,都是一個單位的,總歸都能聊幾句,知道誰家親屬上哪兒了,誰家親屬升職了。

 “你去醫院看你媽呀?”蘇姨還以為是超市吵鬧阮念沒聽清,於是又大了點兒聲音重複一遍。

 阮念沒反應過來,蘇姨就瞧出端倪了,“哎呦呵,你媽是沒告訴你啊?燕京人民醫院呢,你要是有空去看看,你媽這人好強好這份上了呢,自己親閨女都不說……”

 蘇姨兒子來了電話,於是跟她打了聲招呼就先走了。

 阮念站在水果區愣了好一會才想起來拿出手機,她找了個僻靜處,給阮文林打了個電話,她沒直接問,就問了一句我媽聯繫你了沒。

 阮文林有點莫名其妙,“沒呢,我和你媽上回見面兒不是你結婚麼,你結完婚你媽不是就坐飛機出去了嘛。”

 得。

 阮文林也不知情。

 阮念在手機通訊錄裡翻了翻,她沒直接給季霜打電話,而是找到了季霜的助理,季霜畢竟職業特殊,有時候不一定能立刻聯繫上,總是得找助理約一下時間。

 季霜的助理是個挺麻利的男生,叫王瑞,其實也畢業幾年了,就是跟在季霜身邊繼續鍛鍊積攢經驗,做事情特別利落,阮念打了第一通沒接,於是又打了第二通。

 第二通仍然沒接,阮念其實心裡就猜到什麼了,季霜的助理從來都是24小時待機絕不會錯漏消息,這會不接聽,多半兒是季霜的意思。

 於是阮念又打了第三通——

 她心裡有種無端的緊張,好像心臟都被揪緊,她要承認,在蘇姨說醫院的時候,阮念當時沒來由地心慌了一下。

 季霜再怎麼嚴苛,也是跟她有著血緣關係的媽媽。

 婚禮前的那番話,阮念當時沒太有很大的感觸,然而堵在心口的那些磐石,好像在隨著時光移開了分毫。

 終歸結底,季霜都是她媽。

 索性這第三通終於接了。

 “王助,”阮念吸了口氣說,“我媽在醫院?”

 王瑞瞧了一眼在病床上坐著的季霜,得到了授意,才終於開口,“對,季女士在燕京人民醫院第三住院部,8樓804床。”

 阮念給時霖打了個電話,讓時霖去結賬,然後把東西送回西郊。

 時霖猶疑,“太太您要出去嗎?要不我送您?這個點兒快燕京晚高峰了。”

 阮念拎著包搖頭,“你先去吧,超市外面有個地鐵站,我坐地鐵過去,我一會給梁西聞發消息。”

 “誒好。”時霖應允。

 阮念小跑著去找出口,超市外面就有個不小的地鐵站,這個站點兒不是個熱門站點,人不多,人民醫院距此也就三站地鐵。

 阮念很快上去,當時坐在哐當哐當的地鐵裡,她確實腦袋空白了一瞬。

 她腦子裡面有點亂——

 季霜這回去的國家並不算安定,直至現在新聞時事都有報道,說那裡風氣也差,上個月才爆發了國際新聞。

 可謂是動盪。

 阮念忽而有點驚恐,生怕是季霜在遙遠的國家出了什麼意外,平心而論,阮唸的生活也算得上是順風順水,從未經歷過任何大的波瀾。

 與那時總怪季霜管她相比,好像她那時的經歷都算不上什麼波瀾。

 阮念趕到了醫院,強迫著自己別亂想,她循著找到了位置,然後先去了護士站,她張望了一會,才有個護士拿著巡房表過來。

 “誒你好,我請麻煩問一下,804的病人怎麼了?”阮念怕人家不說,就補了一句,“我是她女兒。”

 “哦,是有個乳腺腫瘤,住院幾天了,就昨天才做了手術切除了,你是患者女兒啊,你看著點兒你媽啊,這年紀了怎麼還不聽話老忙著工作,檢查的時候不少基礎病呢,全都是生活不規律壓力大造成的,去年就說要切了拖到今年才來,得虧不是惡性……”

 阮念一時竟然無言,只得跟護士道謝,這個點兒走廊上不少人,也算是飯點了,家屬都買了吃的上來。

 阮念腳步很慢,走到了病房前,竟然遲疑了一會,她抬眸從門上的玻璃那兒看進去,這是個單人間,帶個很小的洗手間和小陽臺。

 季霜穿著病號服靠坐在床上,臉色是她前所未見過的差,是一種病態的差和蒼白,以往總是整潔的短髮也有點兒亂了,季霜以前總是黑髮,看起來很有精氣神和氣質,是個外柔內剛的外交官。

 她從未見過這樣的季霜。

 原來耳邊有些白髮。

 原來眼角也有點皺紋了。

 阮念久久的站在門口,腦子裡不可遏止地混亂。

 是什麼時候呢?

 什麼時候去年就有了腫瘤?

 什麼時候又是生活不規律壓力大呢?

 什麼時候又有了許多基礎病?

 阮念忽而發現——

 她總覺得季霜是個不稱職的媽媽,她好像也是那個,不太稱職的女兒。

 母女之間平日裡基本沒什麼溝通,她怕季霜的嘮叨和強勢,季霜好像也總是對她的生活不滿意。

 這縫隙好像就是浮動的距離,走來走去,也跨不過那道坎兒。

 “誒,阮小姐來了。”王瑞買了飯上來,看見了門口的阮念,“怎麼不進去?”

 阮念垂眸看了一眼,就是塑料的餐盒。

 小米粥,一葷一素,一隻香蕉。

 “什麼時候的事?”阮念聲音有些低,像是強壓下顫抖。

 “挺久了,去年查出了腫瘤,季女士忙著工作,她手裡的工作暫時沒惹能替,加上今年調崗,因為有點兒動盪,駐外那邊也密切地關注著華人群體,所以確實……更忙了,季女士有點低血壓和低血糖,前陣子還有點慢性胃炎和關節炎。”

 “我媽是不是也快到了退休的年紀了?”

 “嗯……”

 “你說實話吧,”阮念說,“我也不是來打聽她工作計劃的,我就是她女兒,想要知道我媽怎樣而已。”

 “季女士已經有安排了,退休後去外交學院做客座教授。”

 “……”

 阮念忽然覺得心裡很空,像是某個被極力填補的地方突然就前功盡棄了。

 因為這些,季霜一件都不曾跟她說過。

 “那阮小姐給季女士送進去吧,我就不打擾了。”王瑞將手裡的袋子遞給她,然後對她頷首,“有事兒您跟我聯繫。”

 阮念點點頭,看著王瑞離開。

 她站在門前,深吸了口氣,才終於推開門進去。

 季霜看見是她,眼裡也沒多少意外。

 阮念沒說話,給她支起了小桌,把袋子放在她面前,然後拆了筷子遞過去。

 季霜挑了個話題,“結婚後別在傢什麼都不做,勤快一點。”

 阮念吸了口氣,“是不是又開始打算教給我什麼才是好妻子?”

 季霜筷子撥了撥土豆絲,靜默一瞬,“你別這麼牴觸我說的話。”

 阮念問她,“那你呢?”

 季霜低著頭,平靜地說,“我什麼?”

 阮念看著她,“你真的是個好媽媽嗎?”

 季霜夾土豆絲的手停頓了一下,好像要張口說話。

 阮念說,“能不能聽我先說。”

 季霜沒接話。

 阮念說,“從小的時候,你總是在外面忙,其實我爸也沒有把我照顧的很好,你說家屬院裡都是你的同事,大家的孩子都跟我相仿,所以你總拿著我跟別的孩子作比較。張叔叔家兒子數學考了一百分,所以我考九十五分就是不夠努力,李叔叔家女兒拿了奧賽獎,所以我比她小三歲就是我沒有早早養成好習慣。王叔叔家兒子科科年級第一,所以你暑假就要我開始上補習班預習功課。”

 季霜沒說話。

 阮念覺得這些話好像早晚都要說清楚。

 “所以我也沒有屬於我自己的童年,我從小學開始就被你跟別人對比,我好像從來都不是阮念,而是一個永遠被對比的次品。”阮念說到這裡的時候,聲音有點哽咽,她強忍住,“所以你知道嗎,我高中的時候,曾經最大的夢想就是去南方,離這裡越遠越好。”

 季霜沉默的聽著,好像也是因為生病,所以少了很多曾經的強勢。

 阮念移開視線,她努力的調整著呼吸,“我成年了,我只是想要過一點屬於我自己的生活。”

 “你總說我大學畢業的時候差點闖禍,”見季霜沒有說話的意思,她站在那自顧自地說,阮念心想,既然要說,就通通一次都說完好了,她想了想,“我大學的時候跟朋友去雲南玩,下了火車被人偷了包和行李,但我不是個傻子,我把錢分開放了,不至於流落街頭,我就調侃自己發了一條朋友圈,被您看見了,您就讓王瑞立刻接我回去,說我去雲南是添亂,是給你找麻煩,可我添什麼亂了?我沒被人偷沒被人搶,我當時想頂多就是住不了酒店了但還能住青旅……”

 “……”

 “再後來,我大學畢業的時候,我同學家裡出了事兒,我就把我攢的錢借給她救急了,所以當時畢業面臨找工作我手裡特別緊,我就住不了以前想租的房子,只好租在了那個小區,我還想合租也能給我攤一部分。我同學也沒跑路,她就是分期還我錢,您說我是缺心眼,說要報警,鬧到了我教導員那兒……可媽,我真沒想那麼多有的沒的,我也沒把我全部的錢借出去,我借了一小部分,我想要是收不回來我也不會流落街頭,頂多看清一個人而已,”阮念說,“我覺得在你身邊很窒息。”

 “……”

 “包括你讓我考公,讓我考研讀外交,你說考公是鐵飯碗,可我做別的工作也沒餓死也沒窮死,我和你出生的年代不一樣,我可能也沒資格說你一定是錯的,只是我們的觀念不一樣,時代不一樣,我也想,假如我出生在60年代,我做了媽媽也未必做得比你好。”

 這還是季霜頭一回聽女兒袒露心聲。

 她動了動筷子,卻好像沒了胃口。

 恰好這個時候護士來查房,打破了病房裡緊繃壓抑的氣氛。

 “季姨,這是您女兒吶?真漂亮,結婚沒啊?”護士長拿出了血壓計打開,自來熟絡地說,“我們科室不少單身優秀男醫生呢!”

 “我結婚了。”阮念清了清嗓子。

 “哎呦,這麼年輕的姑娘……結婚也好呀,找個本地的,看看你媽也方便。”

 阮念默默聽著。

 護士長給季霜量了血壓,然後叮囑說,“您可早點兒休息啊,到點兒就睡,養好身體。”

 季霜說,“誒,好。”

 護士長就出去了。

 阮念吸吸鼻子,“你快吃吧,涼了我去護士站給你熱熱。”

 季霜嗯了一聲,“你吃飯了嗎?食堂不遠。”

 阮念說,“梁西聞八點多回來,我等他一塊吃。”

 “哦,都是梁西聞做飯?”

 “嗯。”

 “去看過廖奶奶了嗎?”

 “看了。”

 “那就好。”

 這對話,瑣碎,卻又僵硬。

 阮念提著熱水壺出去,拎了一壺熱水回來。

 季霜還是坐在病床上吃飯,好一會才慢慢說,“我確實不是個合格的媽媽,從你記事起就總忙工作。我不想讓你比別的孩子過的差,也應該相信你能夠照顧好自己,但關心是媽媽的本能,我大概確實方法用得不對,可那會你也青春期,我又沒有大片的時間用來跟你周旋跟你講道理,我忙完工作的時候,你已經睡了,你在家的時候,我可能在國外還有著時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