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蓮子銀耳羹



 他跑太快,忘記脫鞋。


 朱襄一把掀開小薄被,看著雙手放在胸前裝睡的嬴小政,哭笑不得道:“我在門外都聽見你罵人的聲音,你現在裝什麼?鞋都沒脫呢!”


 嬴小政睜開眼:“舅父,你怎麼回來了?”


 朱襄道:“我不是說半個月回來一次嗎?怎麼,工作不順利。”


 “哼。”嬴小政把臉埋在了枕頭底下。


 他不想告訴舅父,自己沒按照舅父的提議,所以工作出了亂子。雖然舅父很快就會知道。


 “不困嗎?不困就先起床,我帶來了新鮮的蓮子,給你熬蓮子銀耳羹補補身體。”朱襄道,“這才過半個月,怎麼臉上肉肉都少了。”


 朱襄把外甥從枕頭上挖出來,心疼地捏了捏外甥的臉頰。


 肉肉還是很軟,但嬰兒肥消退了不少。


 嬴小政被捏得口齒不清:“肉少了才好。”


 朱襄道:“午睡還是喝蓮子羹?”


 嬴小政道:“睡不著,氣精神了。”


 朱襄好奇道:“什麼讓你這麼生氣?蒙恬和李斯的能力都不差吧?”


 嬴小政冷哼:“差遠了。”


 朱襄心中猜到了什麼,揉了揉外甥頭上的小揪揪:“先休息,他們沒處理好的事,舅父幫你處理。”


 說完,朱襄把嬴小政抱了起來。


 嬴小政雙手摟住朱襄的脖子,小聲道:“我自己能走。”


 朱襄道:“現在讓舅父多抱幾次,再長大一點,舅父就抱不動了。”


 嬴小政趴在朱襄肩頭,不知道為何,突然有些犯困。


 他打了個哈欠,臉枕著朱襄的肩膀,閉上了眼。


 朱襄看了一眼嬴小政疲憊的臉,無奈地笑著嘆了口氣。


 看來他這次不該太相信自己的始皇崽外甥。本以為政兒在咸陽、蜀郡時都做得很好,這次應該也差不多,他才放心離開。


 朱襄抱著嬴小政假裝往外走,待嬴小政呼吸均勻後,他又抱著嬴小政回到屏風後的小床上,幫嬴小政脫鞋脫衣服,蓋上薄被。


 嬴小政仍舊與以前那樣,睡得像一隻吃飽喝足的小豬豬,朱襄折騰他的時候,他哼哼哼了幾聲,眼睛一直緊閉,睡得非常熟,


 朱襄揉了揉嬴小政的臉,回到了屏風外,對屏氣凝神的蒙恬和李斯打了個手勢,讓他們抱著桌案上的文書,到另一間房中處理。


 蒙恬和李斯忙跟上朱襄的腳步。


 朱襄翻看了嬴小政揉成團的文書後,笑著搖搖頭。


 他提議嬴小政先教會這兩人數字符號和圖表工具,但嬴小政太心急了,希望這兩人一邊工作一邊學會。結果半個月過去,這兩人完全沒上手,他才急了。


 嬴小政這樣,教授帶學生時經常遇到。


 他這種教授帶學生,當然不是手把手地教導,基本都是學生領進門,就交給前輩一起幹活。


 已經熟悉實驗流程的老生們總以為這些工具很簡單,新生們能夠一邊幹活一邊學習;新生們就兩眼一抹黑,膽子大的還會詢問,膽子小的就自己琢磨,越琢磨越跟不上。


 蒙恬和李斯顯然不敢抓著嬴小政追問不懂的地方,所以就一直糊塗了下去。


 朱襄有些後悔,是不是自己不應該讓蒙恬和李斯這麼早,就在心裡樹立起與嬴小政君臣有別的理念。


 如果他故意拉近蒙恬、李斯和政兒關係,政兒看在自己的面子上,或許會對他們寬容一些。


 不過他這個念頭一冒出來就被他按下。


 朱襄不插手嬴小政與新收的臣子相處的模式,就是知道自己滿肚子的不合時宜,不說自己故意教導,就是別的人單單看著自己的行為,不小心學到了一星半點,都是滅頂之災。


 他能維持現有的模樣,是因為有大賢的頭銜,有朋友的幫助,有與夏同自微末時的交情和對政兒養育之恩。


 蒙恬和李斯若要在嬴小政手下當重臣,越早明白君臣之別越好。


 “政兒怎麼會有錯”不僅僅是他開玩笑時的縱容之語,也是“事實”。


 秦王政和秦始皇不會有錯,就算有錯,揹負錯誤承擔責任的也是他的臣子,而不是君王。


 他曾希望蒙恬等自己友人的孩子能與嬴小政成為朋友,就像是夏同與自己一樣。


 但這些年的相處,朱襄越來越瞭解嬴小政,就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事。


 就像是夏同如果是在遇到呂不韋之後才遇到自己,他與夏同也不會成為朋友。


 成為朋友的時候,夏同從未想過他有機會成為秦王,所以兩人才能平等相交。


 朱襄收起自己心中的悵然,面帶微笑道:“辛苦你們了。你們幹得不錯,政兒要求太高了。不過你們要跟上政兒,還得多學學。我會教會你們後再離開。”


 李斯和蒙恬趕緊作揖道謝。


 朱襄嘆氣:“我應該在咸陽學宮開了算術課,為何你們二人都在咸陽學宮學習過,仍舊對此一無所知?”


 李斯和蒙恬面面相覷。


 咸陽學宮教導了這些符號嗎?


 朱襄沒有太插手咸陽學宮的事。咸陽學宮彙集天下英才,是一個很敏感的地方。


 他本來聲勢就過重,又是外戚。咸陽學宮本就與他息息相關,他再關注,很容易引起秦王忌憚。


 哪怕現在秦王柱為人寬厚,秦王就是秦王,朱襄也要謹記本分。


 朱襄與秦王相處雖“狂”,但實際上一直很注意分寸。他遠離權力中心,不插手會動搖秦國統治的實權,儘可能地讓自己處於弱勢——朱襄甚至沒有門客、沒有充當護衛的家丁,一身榮辱安危都繫於秦王身上。


 咸陽城中任何一個卿大夫保護自己的力量都比朱襄強,更別提有封地的封君。


 因為朱襄很“弱”,所以他才能在與秦王爭吵後還去牽走秦王的羊而不受罰。


 但想著自己給咸陽學宮制定了那麼多有用的功課,可能咸陽學宮都沒有實施,朱襄就忍不住稍稍僭越一點。


 “我會給秦王寫信,這些東西對官吏很有用,一定要學。”朱襄嘆了口氣,“不能只學律令和道德文章,若不會算術,要如何管理庶務?總不能僱傭文吏幫自己打理公務,官員只會蓋章。”


 後世的許多封建官員就是這樣。


 因為他們是科舉晉升,一輩子都只研讀經義,對庶務一竅不通,甚至連算術都不懂,賬本都看不明白。


 所以他們當地方官的時候,都會僱用許多文吏。而地方政府的實權,就掌握在這些文吏上。文吏有多是當地豪強出身,所以相當於這些地方豪強就把持著地方政府的實權,成為地方實際上的掌權者。


 強龍難壓地頭蛇,便是如此。


 現在秦國還不是這樣。


 秦國因為律令非常詳細,所以官吏的職責非常多,他們必須親力親為做好每一件瑣事,幾乎每一個在考評時不出錯的官吏都是精通庶務的能吏。


 也因為秦國的官吏庶務能力太高,所以秦國統一天下之後就招不到這麼多能吏,讓基層幾乎失控。


 朱襄提議建造咸陽學宮,本來是想盡早地彌補這一點未來的缺陷。但若咸陽學宮只培養“高層人才”,那這提議就達不到朱襄想要的效果了。


 朱襄嘆了口氣。


 他插手咸陽學宮的事,不知道荀子會不會又生氣。荀子應該不至於,但現在咸陽學宮那麼多“教授”可能會質疑。


 如果不質疑,他定下的課程,李斯和蒙恬就不會一問三不知了。


 朱襄煩惱地撓了撓頭。


 明明自己在咸陽,卻也不知道咸陽學宮這些事。不故意去打聽,在這個沒有媒體的時代就是聾子瞎子。


 自己在咸陽都不知道咸陽學宮的事,各地間的消息就更不靈通。


 但朱襄即便知道這樣的弊端,也不敢提議讓秦王辦報紙。


 現在愚民是主流,他能以培養官吏的理由請求開官學,就已經在君王的神經邊蹦躂了。若是開言路,估計秦王柱都會抽自己兩戒尺。


 其實朱襄曾經試探過,藺贄趕緊讓他閉嘴。


 雖然周朝居住在城中的國人,即下層士子能夠在酒館中高談闊論,周朝也有收集民間言論上奏的言官,即小說家的前身。


 但隨著中央集權的封建制度的逐漸建立,這種事會越來越少。


 何況這裡是秦國。自商鞅變法起,民間敢妄議朝政者,都會處以極刑。


 百家思想也趨同“愚民”,即令民眾淳樸,不要想太多。在平民間不加限制的開言路,是封建制度已經走下坡路,帝制逐漸崩塌的時候才能做的事。


 如今天下所需要的是統一,統一就要統一思想,反而需要遏制言論。


 秦始皇焚書便是因為此。


 不僅秦始皇焚書,後世帝王大多會以修書之名,行控制書籍流通之實。秦始皇只是做得太粗暴,而他在咸陽宮留的副本又被莽漢項羽一把火燒了。


 大部分改朝換代時,新的統治者都是第一時間保護先朝的書籍。他們都知道新王朝立足需要先代知識結晶。


 朱襄晃了晃腦袋,把自己的胡思亂想晃掉,讓累懵了的李斯和蒙恬回家休息,自己處理這些文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