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言歸 作品

246.【第90章】拂雪道君 圖窮匕見殺意生……

“我身上攜帶著留影石。”靈希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胸口,那裡本該有一條精緻的掛墜,是拂雪師姐贈予她的,“但是它不見了。”

玄中道人看了一眼獬豸印,獬豸印依舊沒有反應。

“你的意思是有人栽贓陷害於你?”玄中道人道,“但留影石也可能是你在神志不清時弄丟的,你既然不知道庭院中發生了什麼,自然也不知道留影石的去向。而我們也不知道發生此等慘事期間你是否佩戴了留影石,這作不得證據。”

靈希嘴角滲出一絲血跡,方才玄中道人的攻勢傷到了她的臟腑,但是她雙臂皆斷,根本無力擦拭。眼下局勢對靈希十分不利,但除了沉默,她竟沒有更好的應對方法。

“豎子,還不從實招來?!”見靈希有所隱瞞,玄中道人疾言厲色道,“本座看你是不見棺材不掉淚!待本座上手搜魂,倒要看你還如何詭辯!”

玄中道人話音未落,身形已從人前消失。湛玄神色一凜,反手拔劍:“住手!”

忍受著碎骨劇痛的靈希反應有些遲鈍,耳邊只來得及捕捉到一聲又急又烈的破空之聲。她抬頭,那五指如有龍虎之力般朝她的天靈抓來,靈希毫不懷疑這一下能直接抓碎她的天靈蓋。分神修士的強大威壓毫無保留地傾軋而下,人就如同馬車輪下的螻蟻,根本沒有反抗與逃離的餘地。

然而,在這種窒息與瀕死的痛苦中,一股尖銳的、宛如蟬鳴般的尖嘯撕裂了靈希的識海,憤怒如利劍貫全身,以致她面部的肌肉都不受控制地痙攣了起來。

——螻蟻爾敢!

她心中有一個聲音在嘶吼著,那雙澄淨無暇的金棕色眼眸此時徹底化作了稠豔的金色。在她眼中,周遭的一切突然慢了下來。

分神修士撕天裂地的一擊,在此時靈希眼中卻慢得如同提線的木偶戲。她能看見玄中道人虛實交替間猙獰的眉眼、鷹爪般的五指,靈希心中沉澱著被冒犯的怒火的餘燼,她覺得自己僅憑一個心念便能擰斷他的手臂——就像他先前對她做的那般。她做得到,她能碾死他,就像碾死一隻螞蟻……

識海之中,靈希腳下的立足之地傳來沙石滑落、崩潰瓦解的聲音。她低頭,腳下便是無底深淵與崢嶸煉獄。

可莫名的,靈希並不感到畏懼,或許是因為她對無間煉獄太過熟悉,自幼時便與其同行。她聽見一個聲音在心中低低啞啞地笑著,說,去啊,只要邁出這一步,黑暗就會包容你的所有,你將成為黑暗的一部分,成為祂們的主。一切問題都將迎刃而解。

你不是一直都渴望解脫嗎?心底的聲音吐露著蠱惑人心的話語。

我渴望的是解脫嗎?靈希面無表情,腳底土石崩解的聲音越來越清晰。

——“你須得切記,不可仰仗技藝,肆意傷人。”

靈希凝視著深淵,就在這時,一個平靜溫和的聲音突然在她的腦海中響起。

——“這不是你的錯。這是天賦,不是詛咒,你不用愧疚,也不用害怕。”

記憶如同浮出水面的泡影,逐漸加深,逐漸清晰。

——“我送一串辟邪的珠子給你,等你以後長大了,不再害怕了,你就可以用這份天賦去幫助更多的人。”

那個人是誰?她為何會忘記,又為何會突然想起?

——“若真有那麼一天。”白衣墨髮、鵠峙鸞停的男子回首,眸光淡漠,“你——”

漆黑斑駁的色塊如破碎的玻璃般四分五裂,沉入泥水中的靈魂再次被撈回了人間。靈希睜開眼,這一次,她看見了更多的東西。

她看見拔劍意圖阻止玄中道人的師兄,看見身旁同樣被震懾得無法動彈卻還傾身試圖擋在她面前的同門,看見引她進入內門的納蘭師姐罕見驚怒的眼神……這些零零碎碎的灰白碎片堆砌在她的視野裡。須臾,伴隨著瓷器破碎之聲,眼前詭異的情景龜裂出無數裂隙,被拉長的時間重新開始流淌。

靈希沉沉凝視著玄中道人,但最終還是閉上了那雙金日般的眼睛。

她等待著疼痛的降臨,但下一刻,一片帶著冰雪氣息的廣袖突然覆上了她的頭頂。

玄中道人的手掌還未落下,旁側突然伸出一隻手,以一種溫和卻不容拒絕的力道卸去了那五指間毒辣狠絕的勁氣。靈炁相撞的爆裂聲狂暴而又刺耳,光影在兩人相隔不到一臂的間隙內震盪、扭曲,所有人的心臟都提到了嗓子眼上。然而,阻在玄中道人身前的人只是猛一拂袖,那股讓人毛骨悚然、足以讓空間撕裂扭曲的火炎之力便被其攥入掌中。似有若無的雷火之光在他指隙間跳躍,隨著那人緩緩收攏五指,赤電雷光也只能在無望的掙扎中消弭。

玄中道人的攻勢被來者輕描淡寫的化解,就像大人隨手拿走了孩童手裡危險的玩具。而另一人則擋在靈希面前,抬手護住了靈希與她身旁的持劍弟子。

他們的到來悄無聲息,卻又好似穀雨時節驚動大地的雷霆。靈希抬頭,再次模糊的視野中只能看見兩道迎光而立、巍峨如山的背影。

“掌門!”

“明塵掌教!”

“師姐!”

“首席——!”

吵吵嚷嚷的話語伴隨著不同的稱謂、不同的情緒,像是把油鹽醬醋倒在同一鍋裡使勁攪和,讓人咂摸不清其中的鹹甜苦辣。靈希頭暈目眩,她感覺有人拿斧子劈開了她的腦袋,撕裂的痛苦讓人幾欲發瘋。她後退了一步,兩步,踉蹌著便要倒下,但突然間,一雙穩如磐石的手將她擁進了懷裡。

那人將她擁入懷裡,支撐著她一身血肉不要坍塌軟倒下去。她的斷臂軟綿綿地耷拉在身體兩側,內門弟子的服飾也早已被血雨浸透,她止不住喉嚨中不斷翻湧而上的甜膩,嘔出的血水染紅了脖頸以及衣襟,也染紅了那人的肩膀與不染纖塵的白衣。

恍惚間,她好似聞到了熟悉的、令人安心的香氣。

……

鴉雀無聲的庭院,令人不禁屏息的情景。

無極道門的弟子歸劍還鞘,同時行禮,旁觀的人群也齊齊後退一步,斂袖垂首以示敬意。

能被世人如此相待的無疑便是如今的正道魁首,無極道門掌教明塵上仙。而另一位抵達現場的,眾人也不陌生,那便是這場分神大典的主角,魁首親傳,劍宗拂雪。

已經隱約察覺到局勢不對的人心中暗暗叫苦,甚至心底難免生出了幾分埋怨。玄中道人在上清界素有“威名”,傳聞他品性剛直,眼底容不得沙子,但只聞其名未見其面的修士都沒想到這個“剛直”原來是這種“剛直”。就算那小弟子真的走火入魔、錯手殺人又如何?這是無極道門與天心派的私事,要審要罰那也是執法堂與明塵主殿的事。你玄中道人越俎代庖不說,還在明顯有隱情的情況下越過其師長,率先將人打成重傷,並且上手便是搜魂……這是“嫉惡如仇”到瘋魔了不成?

與這些無辜被牽連的修士相比,一些別有用心之輩看著院中對峙的情形卻是臟腑內打鼓。他們有些心焦,玄中道人好歹也是分神期大能,他們想過雙方實力或許懸殊,但萬萬沒想到懸殊到這種地步。絕對強大的實力能夠碾壓一切陰謀詭計,明塵上仙只是站在這裡,誰還能動他的徒弟?!

該死的,明塵既然這麼強大,為何還不飛昇?!徒留在這人間作威作福,當真好生可恨!

宋從心單膝跪在地上,顧不得其他人是什麼反應,她迅速出手封住靈希的氣脈,又往她口中塞了兩顆丹藥,趁她還沒有徹底失去意識前強行讓她吞嚥下去。玄中道人出手極其毒辣,靈希看似只斷了兩條手臂,實際五臟六腑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創傷,她吐出的淤血中甚至有些許破碎的臟器。

宋從心十分平靜,無人能從她的神情中窺探出她此時的心情。但是周遭嘈雜的聲音逐漸消弭了下去,因為所有人都能感覺得到,周遭的溫度越來越低。

宋從心二指抵在靈希鎖骨下方,蒼翠的綠意從她指尖蔓延,化去玄中道人打入靈希體內的勁氣,黏合起她被震碎的氣脈。也幸虧施救及時,否則靈希即便日後還能修仙,恐怕也會落下難以療愈的病根。玄中道人這是要站在道德的制高點上廢了明塵上仙的徒弟。

“……明塵掌教,還有拂雪道君。”玄中道人沉著臉,語氣不好,“拂雪道君這是在做什麼?聞人掌門的愛子屍骨未寒,你竟還有心關懷兇手!”

“玄中。”明塵上仙喊出了他的道號,幾乎是在明塵上仙開口的瞬間,一股沉重的力道便將玄中道人釘死在了地上,“你越俎代庖了。”

玄中道人僵著臉站在原地,原先打好腹稿的話語竟一句都說不出口。他想繼續擺出衝動魯直、直言敢諫的模樣,但喉嚨卻像是堵了一塊燒紅的烙鐵,而明塵上仙竟也不看他,徑自從他身邊走過,緩步踱到聞人山的面前。

“……明、明塵掌教……”聞人山抱著兒子的屍體,面上老淚未乾,卻在看見明塵上仙靠近的瞬間緊張了起來。儘管對於兒子的死亡滿心悲憤,但長年累月積攢下來的敬畏與尊崇也不可能一夕間便煙消雲散。因此聞人山只是愣怔地看著明塵上仙在他面前俯身,二指輕輕點在聞人炎的眉心上。“死氣聚眉,斷氣已有些許時辰了。”明塵上仙抬頭看了看天色,“陰陽相沖,應當是未時三刻出事的。何人最先撞見此等情景的?”

秩序儼然的無極道門弟子分列退開,讓出一條道來,一名身穿外門服飾的女弟子越眾而出,拘謹恭順地行禮道:“回尊上,是弟子。”

“我記得你是拂雪的隨侍。”明塵上仙點破雲遲遲的身份,“複述一遍你今日的見聞。”

“是,弟子今日卯時一刻起,為準備首席的分神大典而前往無極主殿……約莫午時三刻被膳食居的師妹拜託幫手,期間不慎弄髒衣物,為免失禮而前往偏院更衣……方才,進入庭院,看見衣上染血的靈希師姐從內院步出,聞人少宗倒在直對正門的香爐旁,側首直觀,未瞑雙目……”

“也就是說,你並未直接看到靈希動手。”明塵上仙頷首道。

“是,弟子並未看見靈希師姐動手。”

“你可有察覺有異?”

“……”雲遲遲面露難色,但仍舊仔細地回想,她不愧是能被長老選出來作為拂雪道君奉劍者候補之人,只聽她語速飛快道,“弟子午時於膳食居忙碌之時曾聽其他弟子閒談,有位內門師兄喚人前往太初山向掌教您稟告儀式的籌備結果。那名跑腿的內門弟子名喚‘商和’,據說與靈希師姐相識,後來有管事弟子說要知會靈希師姐一聲時,那名弟子站出來說他路上恰好遇見靈希師姐,已經轉告師姐知曉了。”

也就是說,午時到未時期間,靈希還在太初山上。

“靈希師姐寡言少語,平日裡不愛外出,時常待在文光院裡,也鮮少與其他弟子往來。首席的分神大典,宗門內熱熱鬧鬧的,也從不見靈希師姐下山一觀……”

也就是說,“從不下山”的靈希要在不到半個時辰的間隙內下山,不引起任何人注意地來到這個僻靜的院落裡,並將聞人炎虐殺。

若是蓄意謀殺,為何要選聞人炎,為何要自毀前途?若是神志不清,又如何做到掩人耳目?

“再則,靈希師姐身穿的是室內服,雖不算失禮,但通常不會用於大型儀典……”雲遲遲下意識回頭看了靈希一眼,猶疑半晌,“而且,還、還有一件事不知當講不當講?約莫是半年前發生的,這件事首席也知道……”

“你說。”

“當時賞花宴上,靈希師姐醉酒後被帶回文光院,清醒後洗漱時手上亦有血跡,但當時,靈希師姐身上並無傷口……”

莫名出現的血跡,堪稱詭異的行蹤,種種疑點讓這原本一目瞭然的兇殺案突然變得詭譎莫測。眾人面面相覷,都從中品出了幾分不同尋常的氣息。

聞人山也不是傻子,他抱緊了兒子的屍體,一時間老淚漣漣。雖然事情的真相還未明瞭,但他也明白自己可憐的兒這是被人作了筏子,捲進針對大宗的陰謀中了。

明塵上仙也沒有妄下定論,他只是轉身看向聞人山,道:“既是在我宗出事的,我宗定會承擔起責任。令郎可曾燃過魂燈?”

“有、有的!”聞人山先是一愣,隨即連連點頭。

“取魂燈來,只要魂魄未散,無極道門都會給你一個交代。”明塵上仙如此承諾,修士不入輪迴,因此兵解後仍能存世。但想要重獲肉身再入仙途,沒有機緣與龐大的資源支撐那也只是一個奢侈的空談。但明塵上仙的承諾,沒有人會懷疑他能不能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