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問我 作品

第28章 墜入

 半晌,她勉強鼓起了勇氣,怯怯地問:“……那殿下是生氣了,還是沒生氣?”

 李策不曾想餘清窈居然會這樣問,似是還沒摸清他的情況,他重新將眼睛轉了回來,冷不防就對上餘清窈烏澄澄的雙目。

 她就像是一個誠摯渴學的學生,乖乖在向他詢問考題的答案。

 那雙本就烏亮的眼睛被眼淚一遍遍洗濯後更加清亮,好像水底下被打磨得光滑明亮的黑石子,極致的黑讓她的肌膚更顯得白,就好像是一捧綿軟的初雪。

 看著這樣的餘清窈,李策正要脫口的話又在舌尖上轉了又轉,始終沒能真的說出口。

 生氣?

 他為何會對餘清窈生氣,他早已經不是那不知自控的五歲孩童。

 餘清窈的神情越來越忐忑不安,眼睛霧濛濛的,彷彿眼淚又要開始氾濫了。

 李策心下一軟,伸出手輕輕摸了摸她的腦袋,溫聲安慰道:

 “我沒有生氣,好了,現在已經很晚了,你也該去沐浴安歇了。”

 餘清窈感受到他手低的溫柔力度,乖乖點頭。

 李策起身繼續交代:“傷口不要碰水,需要叫春桃回來嗎?”

 春桃今天也受到了不小的驚嚇,只怕這會都還沒緩和過來。

 餘清窈搖頭,身子沒有動,只有眼睛一路追著李策的身影,見他又從金絲楠木橫架上取下外衣披上,一副要出門的架勢。

 “殿下是要回書房看書了嗎?”

 今日已經這樣晚了,餘清窈還以為李策不會再去書房。

 “嗯,你先睡吧。”

 說完話,李策走了出去。

 屋門外福安提著燈等候多時,見他出來就迎了上前,“閣老已經來了,奴婢請他在前殿休息。”

 離開清涼殿,李策才徹底沉下臉,聞言一點頭,“那走吧。”

 *

 餘清窈絞乾了頭髮就立刻滾到床上,如往常的每一個夜晚,期盼能早些睡著。

 可今日發生了那麼多事,明明身子已經疲倦了,但輾轉反側,卻是毫無睡意。

 伸手勾住擱在床中間的圓枕,她抬眼往外望。

 殿內的蠟燭都已經燒到了盡頭,只有窗外微弱的月光照進來,隔著點金纏紋的垂紗朦朧一片。

 若天不晚,月光應當會照進來一大片,直接透過床柱上的並蒂蓮鏤空紋。

 都這個時候了,為什麼殿下還沒有回來……

 殿下到底是不是在生氣。

 雖然剛剛她沒有追問下去,可心底還是有些介意。

 餘清窈又翻了一個身,臉對著床內側,架子床緊挨著牆,她把手指戳在牆上畫圈。

 一圈又一圈,就好像是她理不清的思緒。

 他是氣自己瞞著他,不肯告訴他事情的經過,也不敢說出蘭陽郡主的名字麼?

 餘清窈其實只是不想把事情弄大,更不想麻煩他。

 事情過都過去了,而且真要說起來,她也並沒有吃太多虧。

 她故意把蛇扔到蘭陽郡主腳邊,也把蘭陽郡主嚇得摔了一個大跟頭,現在想起自己當時的衝動,蘭陽郡主沒有回過頭來再尋她的麻煩已是萬幸。

 餘清窈將手蓋在額頭上,額頭上的花鈿早已經洗掉,可是那個樣式還牢牢記在心裡,她又在牆上慢吞吞畫出形狀。

 從趙方、皇太后,以及其他人看她的神色與表現來看,他們都知道這是出自李策之手,也是表明了李策對她絕對珍視的態度。

 他雖不能現身,但卻也以另一種形式陪著她,護著她。

 他應當是想要保護她吧?

 可到底心有餘力不足,她還是給人在外面欺負了,所有才會是那樣的反應。

 餘清窈擁著被衾一下坐起身,就好像突然打通了任督二脈,想清了其中的關鍵。

 她簡單收拾了一下自己,又加了一件披風在身上才推門而出。

 庭院幽暗,僅有遊廊下幾盞燈照著,影影綽綽,路邊花葉也只能瞧見個模糊的輪廓。

 往書房的方向探了探,東廂房那邊漆黑一片,裡頭並未掌燈。

 殿下並不在書房。

 而此刻她能看見唯一還亮著的地方是與清涼殿相對的前殿。

 閬園是三進的院子,前院與正院之間還有一座五開七架的前殿,是用以會客接待的地方,不過閬園自禁閉以來就沒有招待過什麼客人,更何況是這麼晚的時候。

 餘清窈正百思不得其解的時候就見福安捧著幾本冊子進了去,可見李策確實就在前殿不錯。

 只是她不知道前殿裡頭是不是有客人,貿然過去若是打攪了秦王殿下就不好了。

 餘清窈打起了退堂鼓,準備等李策回房後再同他解釋自己的想法,偏這個時候福吉託著壺盞經過,看見她還沒睡,十分驚訝。

 “王妃是在等殿下嗎?”

 福吉脫口而出,說得自然,可聽在餘清窈耳中就多了些曖.昧的意思,像是她孤枕難眠,沒了秦王睡不著覺。

 “不是……只是忽然覺得有些氣悶,出來透透氣。”餘清窈連忙辯解,但怎麼聽那解釋都有些無力。

 所以福吉也沒信,笑吟吟道:“王妃還是擔心殿下吧,殿下現在與張閣老在前殿議事,也差不多了時間了,奴婢正要給殿下送酒,王妃不如隨奴婢一起?”

 餘清窈看了眼福吉端著的汝窯天青釉玉壺,不由奇道:“這裡頭是酒?”

 李策平日裡總是捧書飲茶,從沒有見過他喝酒,餘清窈還以為李策是不喝酒的。

 她見過太多酗酒後性情大變的人,對喝酒這件事更是敬謝不敏。

 福吉視線越過前院,望向那燈明紙亮的前殿,“是啊,殿下議事後都要飲一些酒,這麼多年都是老習慣了,只是隔了這些月,奴婢們都還沒反應過來。”

 在東宮時,屬官、從官乃至朝廷上的肱骨重臣隔三差五就要和太子議事。

 上到國家大策,下到官民私案,件件樁樁都要太子拿主意。

 戶部少了錢,工部拿不到款,兵部要軍餉,吏部黨爭亂……

 這般日夜操勞,年復一年,功勞有了,苦也吃了,卻說罷黜就罷黜,給幽禁在這裡。

 福吉為廢太子打抱不平,喋喋不休道:“陛下從前信任咱們殿下,朝廷裡很多大事都是殿下定的,可以說這天下能有現在的富強和安寧,至少有殿下一部分功勞!”

 “那張閣老這次找殿下是有什麼事?”

 “這次可不是張閣老找殿下,而是殿下找了張閣老。”

 餘清窈更奇怪了。

 福吉對她擠眉,卻是將話題引回了原處:“王妃,既然您如此關心殿下,就隨奴婢一起去吧,殿下見了您一高興說不定連酒都不用喝了。”

 “我去了,殿下會高興?”而且高興和不喝酒又有什麼關係,餘清窈想不通。

 福吉點頭如啄米,那神情像是若能空出手來,他肯定是要拍著胸膛保證:“那是肯定!”

 餘清窈被說動了幾分,可就這樣貿然前去,還是奇怪,她目光忽然掃到福吉手裡端著的酒和盞,便道:“那……不如我替你送酒給殿下。”

 福吉瞪大眼睛,遲疑了,“可王妃手上還有傷。”

 餘清窈用手指接著托盤的邊,“不妨事,我不會碰到傷處。”

 福吉見狀,也不和她爭,只叮囑道:“殿下和閣老說不定還要談一會,王妃可能需要等段時間。”

 餘清窈點了點頭,就端著托盤往石階下走,穿過前院,再上了三階石梯,拐上遊廊,提起腳尖輕輕落在遊廊上,才到前殿門前就聽見裡面張閣老的聲音傳來出來。

 “……殿下的棋還是一如既往的鋒芒畢露。”張閣老彷彿有些欣慰,“未曾被這挫折磨滅掉。”

 隨後李策清潤的嗓音徐徐回應,許是隔著一段距離,聽起來有些低沉。

 “有些東西能藏,有些東西藏不了,更何況有些時候需要藏,有些時候不需要藏。”

 “那殿下如今已身離旋渦,的確不需要再藏什麼。”他意有所指般,“何況陳後已離開金陵,殿下為何不做自己?”

 李策的聲音久久沒有傳出,好似並不想不贊同張閣老的話,只有棋子敲在棋盤上的聲音傳了出來。

 “若殿下還在朝堂上,眼下這工部、戶部、吏部的亂絕不會演變成如今這樣。”張閣老沒有繼續糾纏前話,話音一轉,又變得憂心忡忡,“陛下龍體抱恙,司禮監那幫人把持超綱,可楚王急切上位,只盼望這水攪得越渾越好,他再出面料理,由此博一個賢明之名。”

 “他若能上,父皇不會等到今日,而我能當太子也不是因為賢明,可見他還未明白這一點。”隨著落子的清脆聲,李策淡淡說道。

 “殿下是妄自菲薄了,殿下的才能眾臣有目共睹,陛下也是心中有數,這次也是為與後黨博弈,自損八百,若非為了制衡後黨和世家,又怎麼會兵行險招。”

 “老師說錯了,我從來都是為了自己罷了。”

 餘清窈在外面聽得雲裡霧裡,這些朝廷上的事她都不太明白,只知道這下棋不是一時半會能結束的事,她端著東西也手累,便輕手輕腳把托盤放到柵椅上,自己也坐到了一邊。

 晚風徐徐,庭院幽靜。

 待到月上中天,樹影都縮在了腳下。

 餘清窈的目光落到前方,好奇眼前這壺酒,忍了片刻還是用手掀開半邊酒壺蓋,一股極其濃郁的酒氣猶如鋒利的刮骨刀,瞬時湧了出來。

 餘清窈嚇了一跳,手忙腳亂把蓋子重新塞了回去。

 好烈的酒!

 就好像在遙城,她見過那些橫刀跨馬,威風凜凜地戍衛將軍最喜歡喝的‘馬上燒’,那同樣濃烈的酒味都能醉倒三里的過客。

 這時候屋裡的話題陡然一變。

 “殿下吩咐的事,臣定會好好落實,只是眼下就去動兵部的人,只怕楚王那邊會有所覺察。”

 “他就是覺察了也不會阻擾,他若想要亂,只會盼著再亂一些,兵部尚書嚴辭秋尸位素餐,坐吃空餉已久,戶部不是說沒銀子了麼,自古國庫空虛無非是幾種快速填補的法子,要不搜刮民膏,要不勒索商戶,再不濟還有這些吃得肚滿腸肥的大官。”

 張閣老的聲音頓了一頓,又道:“壽陽長公主那邊肯定會施加壓力。”

 “嚴尚書的兒子滿週歲了,壽陽長公主作為嫡母也該去問候一下了。”李策冷淡的嗓音比剛剛濃烈的酒還要鋒利,聲音刮過耳膜,就餘下震.顫不斷。

 張閣老的聲音也不見怪,“這倒是一個法子,長公主後院失火,就無暇顧及其他了。”

 兩人聲音都很平靜,彷彿他們討論要對付的人只是一個不足為道的路人。

 可他們口裡的兵部尚書不正是李策的姑父,壽陽長公主的駙馬。

 還是那位蘭陽郡主的親生父親。

 傳聞長公主夫婦琴瑟和鳴,十幾年恩愛如一日,壽陽長公主當初生蘭陽郡主時難產,傷了身子,再不能生育,就打算給駙馬納幾房小妾給嚴家開枝散葉,卻被駙馬言辭懇懇地拒絕,這還在金陵城還傳作一段佳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