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大夢敘平生 作品

第29章 養一隻萬人嫌崽崽

 伯格黑德的少年組教練帶出來的隊伍, 還真就威風凜凜站成了三個領獎臺。


 頒獎的時候,觀眾席最偏、視野最不好、票價也最便宜的那個位置,反而最熱鬧。


 喇叭彩旗條幅應援物全部拉滿, 甚至不知道從哪兒弄了個鼓, 一群抱著手杖應援棒的少年趴在欄杆上, 扯著嗓子差一點就掀了場館房蓋。


 全是還沒變聲的半大孩子,帶著哭腔, 嗓門脆得跟吃了冰糖似的,相當好分辨。


 來拯救新人記者的老記者被震得揉耳朵:“怎麼這麼多自己來的小孩?”


 這種賽事在溫室裡很熱門。有不少父母會選擇帶孩子來觀看, 提前體驗競賽氣氛和接受藝術相關薰陶,還有挺多幹脆就是花滑或藝術體操之類的小運動員。


 觀眾席有小孩一點也不奇怪,但沒有家長和老師、沒有監護人,自己主動跑來看比賽的孩子, 就相當罕見了。


 “噓。”新人記者按住攝像頭,“不要拍攝,他們爸媽都不知道。”


 老記者錯愕:“啊?”


 “他們都是自己偷著攢錢買的票, 趁爸媽沒在溫室裡,自己偷著跑出來的。”


 新人記者捂著話筒解釋:“不符合溫室規定, 暴露了會被抓回去。”


 老記者震驚:“啊??”


 新人記者被嘴巴沒停過的少年觀眾拽著, 三個賽場熟練亂竄,洗了整場比賽的腦,現在已經完全變成了叛逆少年們的形狀:“賊酷。”


 來拯救新人的老記者:“……”


 新人記者還買了三個不同造型的手杖周邊——其中一個甚至還能摺疊,只有手掌那麼長,等比例縮小了餘教練那個手杖, 做得特別精緻。


 這些周邊也都是少年們自己做了來賣的, 為了攢路費回去, 有幾個家附近沒有冰的, 還想攢錢買輪滑鞋。


 新人記者拿出手杖糖,特別高興,分享給帶自己出師的老記者:“師父師父!”


 老記者攥著降壓藥沉默半天,沒敢再追問,把糖塞進嘴裡嚼了:“那個神童怎麼樣了?”


 新人記者本來的任務是採訪那個“未來之星”冰面小神童。他們報社收了那個教練的錢,說好了一比完短節目就過去採訪夸人,爭取把人誇成花滑未來的希望的。


 結果比倒是比完了……就是出了點意外。還沒等攝像從人群裡擠過去,就看著調查員殺過來,帶走了頗為狼狽的神童教練。


 新人記者倒是跟進了這件事:“啊,有很多俱樂部在遞橄欖枝。”


 神童也被調查員一起帶走,後來聽說交還給了趕過來的父母——那對夫妻非常老實,傾家蕩產供兒子學花滑,就是想讓孩子出人頭地,別再過上一代人的日子。


 夫妻兩人還以為撞大運得遇名師,再三囑咐兒子一定要跟老師好好學。甚至已經準備同意教練的要求,忍著不捨得去改成師生綁定,卻沒想到差一點就親手把孩子送進了虎穴。


 不過,比起這場叫人心寒的鬧劇,風波的後續倒是相當叫人欣慰。


 體罰隊員的教練被停職調查,很可能會取消執教資格。


 暫時成為了漂流選手的神童雖然賽場失利,但好歹也是七歲集齊六種兩週跳的小天才,自然有其他俱樂部爭著來搶。


 新人記者被業務熟練偷跑出來的少年觀眾們拽著,帶攝像提前埋伏,總算搶到了個採訪機會。


 貼了整整五個創可貼、抱著補好的藥瓶的神童哭得抽抽搭搭,最後選擇了僅次於伯格黑德的第二豪門,發誓一定謙虛謹慎,一定埋頭苦練,要做配得上摯友的對手,等長大要和救了自己的摯友頂峰相見。


 新人記者拿出採訪稿,交給老記者:“師父,不是已經篩過一遍了嗎,怎麼還有這麼多這種教練?”


 他們在觀眾席,臺下的悲歡並不相通,有人歡喜就有人愁。


 伯格黑德的少年們圍著那位餘教練,興高采烈說個不停,張文達哭得站都站不住,被幾個隊友連扛帶拖扯去拍慶功照。


 那位被一群目光鋥亮的少年當成“偶像”的教練,牽著身旁的小白鷹,被一群興奮過頭的隊員圍著嘰嘰喳喳,半無奈半啞然地揉額角。


 另一頭那些失利的隊員跟教練,冷冷清清陰雲密佈,跟“高興”無疑沾不上半點關係。


 “這樣對他們明明有好處。”新人記者和少年們學了不少,“伯格黑德的隊員集中在幾場分站賽裡,剩下的那些分站都留給他們。”


 新人記者翻筆記:“又不是隻能比一次。不用被壓著,這些隊員就都還有爭奪金牌的機會。”


 這種分站賽的用處就是攢積分,攢夠了才能參加之後更高級別的賽事。


 同等級比賽積分不累積,這次出來拿牌的這些隊員,基本不會再參加後續的分站賽了。


 ——換句話說,餘教練選擇一次帶出來九個,恰恰是在給現在場上這些俱樂部騰地方。


 騰出一部分比賽,讓他們的少年隊員也有展現自我、爭金奪銀的機會。


 這一次失利,還能參加下一場分站賽、下下場分站賽,一共有二十場呢。


 總比伯格黑德的人分二十次出來,把二十場的冠軍都拿走好多了吧。


 “他們習慣了。”老記者說,“思路轉不過來。”


 新人記者愣了下:“為什麼?”


 老記者攀著欄杆低頭,看著被隊員們聯手抬起來的伯格黑德少年組教練。


 到目前為止、依然不知道餘老師是落枕、堅信餘老師生了病的紅毛小公雞那叫一個急,上躥下跳十萬火急地攔。


 其他少年隊員笑得直抹眼淚,被老師一個個屈指敲腦袋,堅定保守秘密,隊長踮腳把小白鷹也舉上去。


 九塊獎牌明顯讓落枕的餘教練更落枕了。


 於是三份金銀銅牌就被挪到了這次全程陪練、全程給大家當後勤跟啦啦隊,忙碌著跑前跑後,頂著黑眼圈的高益民身上。


 一群半大的孩子,不敢扔餘老師,但非常敢扔高益民。


 後來不知怎麼就變成了得獎的人漫天亂飛,有一個被扔的時候反應不過來,甚至還本能地做了個勾手轉體。


 少年人們又哭又笑地抱在一塊兒。


 老記者回頭檢查了一遍話筒,都是關著的。


 攝像有明確的自我管理意識,離得很遠,綁著安全繩趴在欄杆上,舉著設備試圖拍個漫天金紙下的全隊大團圓。


 “假如你是教練。”老記者說,“你看見別的教練,因為不把隊員當人練,反而能訓出好成績,你會怎麼做?”


 新人記者愣了半天:“我……那我也不幹,我要做我覺得對的事。”


 老記者:“那些教練,因為教的隊員成績好,評級一路高升,從c級到b級,甚至有希望到a。”


 新人記者咬了咬牙:“那也不能幹,那是孩子啊——”


 老記者:“你教不出成績,被打發去當助理教練,又因為不配合那些教練,被辭退了。”


 新人記者愣住。


 “到了a級的人,成了主教練、俱樂部的負責人、滑聯的理事會成員。”


 老記者回答他:“這就是為什麼,已經篩過一遍,還會有這麼多這種教練。”


 當然一定會有例外,任何環境裡都有例外,可大環境終歸被傾軋到這一步,因為溫室的制度在無形中催生這種教練。


 ——即使這個制度的本意,是為了督促父母和師者,想要讓育人者更重視對新生代的培養。


 人性遠比“規則”複雜,永遠會有人選擇抄近路和作弊。倘若制度中存在的漏洞,恰好讓這些人得以攀上高位,陰凝堅冰,遲早會連根脈也逐漸蛀蝕。


 所以老記者其實能理解,那些偷著攢錢、違反溫室規定偷跑出來,好像自己得獎了一樣又哭又喊的孩子,究竟在高興些什麼。


 競技體育,沒人不喜歡贏。


 但溫室中每年的成千上萬場比賽,沒有任何一場比賽結束後,有過這樣熱烈、熱烈到彷彿要將過去的陰影燃盡的慶祝氣氛。


 輸了的那些俱樂部的小隊員,眼巴巴盯著一直看,一直看,直到被伯格黑德的隊員一把拽過去。


 “你那個4lz,太絕了!太絕了!”伯格黑德的少年組亞軍大聲朝第七名喊,“你銜接不行!聽我的,你下回換括弧,不要用轉三!你不適合轉三!!”


 少年組亞軍短節目摔在了3lz,當時排名第五,卻因為接下來超常發揮的自由滑高難動作組硬生生逆轉局勢,硬是拿了第二。


 第七名恰好和他相反。短節目表現得很好,一個驚豔四座的四周勾手跳把分數抬到僅次於張文達,卻在自由滑因為壓力太大連續失誤,幾乎沒能滑完。


 第七名剛被教練罵得噤若寒蟬,蒼白著臉色站在場邊,瞪圓了眼睛,錯愕地看著他。


 這些少年隊員被餘教練教得太好了,敢夸人也敢分享,大大方方地模仿他最拿手的動作,學著跳了個陸地4lz。


 雖然毫無意外掉下來摔成了個球,但那個起跳跟勾手,竟然也學出了三、四分架勢。


 少年組亞軍咧著嘴爬起來,兩隻手比劃成喇叭,對著他喊:“你特別棒!你特別棒!我是你粉絲了,下個分站我去觀眾席給你加油,你能拿第一!”


 下個分站沒有伯格黑德的人參賽。餘老師說了,那天放半天假,他們都可以去給自己覺得厲害的選手加油。


 少年人眼裡的“厲害”其實非常簡單——蹦的特別高,滑得特別快,能跳出來一個賊乾淨的勾手跳,好小子我做不到的動作你做起來那麼漂亮。


 現在是慶祝時間,冰面上有不少人巡場,觀眾席在不停向下扔小玩偶,還有毛絨玩具和大把的花束。


 第七名被不由分說拽去換鞋一起玩,生怕捱罵,不停回頭看,卻發現始終嚴厲冷臉的教練竟然也像是有些發呆。


 一直對他們不苟言笑、冷若冰霜的教練,這次居然什麼話也沒說,沉默了一會兒,拿起教練筆記,走向坐在場邊休息的伯格黑德少年組教練。


 有很多早就離開了溫室,早就不再幼稚的大人,盯著冰場上盡情嬉鬧的少年,一言不發地出神。


 似乎想起某場早在兒時就以夭折的夢。


 最便宜、位置最差的觀眾席裡,一群半大的孩子用力揮著手,不管有沒有人看見。


 ……


 在ai連人生軌跡都能預測、連天賦都彷彿被規定好的世界裡,這是個非常珍貴,珍貴到有些奢侈的詞。


 希望。


 /


 伯格黑德再次出沒,是第五、第七場分站賽,成績亮眼到拽著俱樂部的股價一路竄上天。


 每個隊員都有了滿意的成績,這一次長達兩個月的高強度集訓,也終於有了個堪稱完美的收尾。